夏薇:西游记性别问题小议

01
《西游记》作者的女性观

除《水浒传》中的“好汉”几乎是无性的之外,《西游记》作者塑造出来的英雄也有同样的特点。男性没有了性欲的牵绊,就如虎添翼,才可以成就一个完美的道德典型。

《西游记》的作者对女性不像《水浒传》作者那样,以恨女为主。有趣的是,《西游记》作者“恐女症”倾向严重,第二十回作者借八戒之口说:“你不曾闻得‘避色如避仇……’” 惹不起但一定要躲得起。而且大男子主义思想泛滥,神话传说他也要修改。

女娲补天,这是亘古传说。东汉王充认为是两个男性(水神共工氏和火神祝融氏)交战,结果把天弄塌了,最后还是女性去修补。却被《西游记》作者写成:“那魔不知是个见识,只道是句老实言语,就将根本从头说出道:‘我这葫芦是混沌初分,天开地辟,有一位太上老祖,解化女娲之名,炼石补天,普救阎浮世界。补到乾宫触地,见一座昆仑山脚下,有一缕仙藤,上结着这个紫金红葫芦,却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者。’”(《西游记》第三十五回)

硬是把补天的功劳记在男性头上才算舒心。

粉彩雕塑太上老君

不仅如此,女性低男性一等,这种观念深入作者骨髓,第三十五回他写到孙悟空变了个假葫芦和银角大王比试,“大圣道:‘自清浊初开,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太上道祖解化女娲,补完天缺,行至昆仑山下,有根仙藤,藤结有两个葫芦。我得一个是雄的,你那个却是雌的。’那怪道:‘莫说雌雄,但只装得人的,就是好宝贝。’大圣道:‘你也说得是,我就让你先装。’那怪甚喜,急纵身跳将起去,到空中执着葫芦,叫一声‘行者孙。’大圣听得,却就不歇气连应了八九声,只是不能装去。那魔坠将下来,跌脚捶胸道:‘天那!只说世情不改变哩!这样个宝贝也怕老公,雌见了雄,就不敢装了!’”

别说男人和女人,连葫芦都是雌的怕雄的。

佛家认为,菩萨没有男女相,观音菩萨时而现女相是为了众生更容易接受。在《西游记》作者笔下的观音菩萨是女性的。

但他藐视憎恨女性的态度在对待观音菩萨时也不能例外。第三十五回中,孙悟空因菩萨借太上老君的童子用来给取经人制造魔障而大为恼怒,骂道:“这菩萨也老大惫懒!当时解脱老孙,教保唐僧西去取经。我说路途艰涩难行,他曾许我到急难处亲来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语言不的,该他一世无夫!若不是老官儿亲来,我决不与他。既是你这等说,拿去罢。”

《西游原旨》之观音绣像

作者认为,对女性的最大惩罚之一就是让她一生没有丈夫,连是女性的菩萨都不能例外。在古代社会,丈夫对于女性来说就是生活必备的,没有男人,女人便无法生存。在他的小说中,人物动辄开口便是“女流之辈”如何如何,“女流尚且主义斋僧,男子岂不虔心向佛?”(第七十二回)。

“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萨,在这里洗澡哩,也携带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见了作怒道:‘你这和尚,十分无礼!我们是在家的女流,你是个出家的男子。古书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们同塘洗澡?’”(第七十二回)

最可笑的是,《西游记》中取经人路遇的各种精怪中,只要是男性精怪,基本上最后就都收到各个菩萨、神仙门下,得成正果,如黑熊怪皈依佛门,摩顶受戒,在菩萨的落伽山后当了守山大神,西海龙王敖闰的外甥鼍龙战败后不了了之,红孩儿被观音菩萨点化,做了善财童子,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回归老君,青牛精也回归兜率宫。

凃前明绘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但只要是女妖精,绝大多数都没有好结果,生亡身死,如,白骨夫人被孙悟空打杀,蝎子精被昴日星官杀死后又被猪八戒一耙子打成烂泥,蜘蛛精被孙悟空打成烂泥,等等。

女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地位,但是有条件的,只有对男性有用的女性才可以享受一定的尊重,如第五十九回中对罗刹女的名字,作者就有不同说法:“樵子笑道:‘这芭蕉洞虽有,却无个铁扇仙,只有个铁扇公主,又名罗刹女。’行者道:‘人言他有一柄芭蕉扇,能熄得火焰山,敢是他么?’樵子道:‘正是正是,这圣贤有这件宝贝,善能熄火,保护那方人家,故此称为铁扇仙。我这里人家用不着他,只知他叫做罗刹女,乃大力牛魔王妻也。’” 女性的一个名字都蕴含着男性浓厚的功利主义色彩。

《西游记》作者对女性的轻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对女性的恐惧。这种恐惧来自于对性爱的恐惧。这不是说作者自身对性爱的惧怕,而是他深刻领会并赞同佛教中的“色空说”,尤其是女色的危险性,令他因爱转恨,因恨转惧。

因此,迷惑人心的女妖精是一定要死的。只有女妖精死了,容易受到“色诱”的、自我控制力不强的男性才能得到所向往的丰功伟绩。孙悟空就是他描写的人物中最为矛盾的一个。

万籁鸣绘孙悟空大战铁扇公主

《西游记》作者对女性的恐惧的根源之一也是对女性贞节的变态苛求。连妖女、魔女,他都要让其守了妇道、贞节,才能心安神宁,如第六十回,罗刹女说:“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还说:“自古道,妻者齐也,夫乃养身之父,讲什么谢。”

玉面公主说铁扇公主与孙悟空有私情时,牛魔王也说:“美人在上,不敢相瞒,那芭蕉洞虽是僻静,却清幽自在。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来,这想是那里来的怪妖,或者假绰名声,至此访我,等我出去看看。”

第七十回,被妖精掳去的娘娘,作者也要让神仙管闲事给她一件带刺的衣服,防止她失节:“行者接口问道:‘朱紫国那话儿,可曾与大王配合哩?’小妖道:‘自前年摄得来,当时就有一个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与金圣宫妆新。他自穿了那衣,就浑身上下都生了针刺,我大王摸也不敢摸他一摸。但挽着些儿,手心就痛,不知是甚缘故,自始至今,尚未沾身。’”

作者让孙悟空对小妖提出问题,首先最关心的应该是娘娘的性命如何,他却让孙悟空只对娘娘失没失节感兴趣。

戴培仁绘西天取经图

第七十一回娘娘回宫与国王相见时,又提此事,并且请管闲事的神仙亲自登场为娘娘证明清白:

那国王见了,急下龙床,就来扯娘娘玉手,欲诉离情,猛然 跌倒在地,只叫:“手疼,手疼!”八戒哈哈大笑道:“嘴脸!没福消受!一见面就蛰杀了也!”行者道:“呆子,你敢扯他扯儿么?”

八戒道:“就扯他扯儿便怎的?”行者道:“娘娘身上生了毒刺,手上有蜇阳之毒。自到麒麟山,与那赛太岁三年,那妖更不曾沾身,但沾身就害身疼,但沾手就害手疼。”众官听说,道:“似此怎生奈何?”

此时外面众官忧疑,内里妃嫔悚惧,旁有玉圣、银圣二宫,将君王扶起。俱正在仓皇之际,忽听得那半空中,有人叫道:“大圣,我来也。”……

真人道:“小仙三年前曾赴佛会,因打这里经过,见朱紫国王有拆凤之忧,我恐那妖将皇后玷辱,有坏人伦,后日难与国王复合。是我将一件旧棕衣变作一领新霞裳,光生五彩,进与妖王,教皇后穿了妆新。那皇后穿上身,即生一身毒刺,毒刺者,乃棕毛也。今知大圣成功,特来解魇。”行者道:“既如此,累你远来,且快解脱。”

真人走向前,对娘娘用手一指,即脱下那件棕衣,那娘娘遍体如旧。

王茂飞绘《唐三藏西天取经图》

可见,作者为了保住一个女性的贞节,真是煞费苦心。必先让国王也亲自试一下毒刺的厉害,意思就是要让他坚信不疑,娘娘是清白的。然后再让神仙下凡当文武百官之面说明缘由,取走衣服,这样娘娘的贞节才完好无损、不可置疑。

古代小说中一再强调不要“淫人妻女”,并极力恐吓说淫人妻女的下场,就是自己的妻女也将被别人玷污。

《石点头》第十卷,知县判案时对于淫人妻女也是罪加一等:“审得赵成,豺狼成性,蛇虺为心。拐人妻,掠人妇,奸谋奚止百出;……案其恶款,诚罄竹之难书;据其罪迹,岂擢发所能数。加以寸磔,庶尽厥罪。……赵成发下狱中,当晚即讨过病状。可怜做了一世恶人,到此身死牢狱,妻妾尽归他人。”

作者必定对这种看法深以为是,并将其根植于群魔的思想意识中,第六十回:“牛王闻言,心如火发,咬响钢牙骂道:‘你说你不无礼,你原来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妻,山妻想是不肯,故来寻我!且又赶我爱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你既欺我妻,又灭我妾,多大无礼?上来吃我一棍!’”

赵祥林绘火焰山

第六十一回,牛魔王和孙悟空两个男性打架,说出来的都是人间 “词话”:“那个说:‘我妻许你共相将!’言村语泼,性烈情刚。那个说:‘你哄人妻女真该死!告到官司有罪殃!’”

02
孙悟空:“三教合一”的英雄无性男

整部《西游记》充斥了作者“三教合一”的思想,这是作者最为认同的思想模式。因此,小说的主要人物孙悟空也必然是典型的“三教合一”式人物。

他起初跟随的也是三教合一式人物的须菩提祖师访仙问道,后又“弃道归佛”(第九十回)。皈依了佛门,西天取经一路上满嘴里讲的又都是以儒家思想为主的大道理。

第八十六回他教训妖怪道:“这个大胆的毛团!你能有多少的年纪,敢称南山二字?李老君乃开天辟地之祖,尚坐于太清之右;佛如来是治世之尊,还坐于大鹏之下;孔圣人是儒教之尊,亦仅呼为夫子。你这个孽畜,敢称什么南山大王,数百年之放荡!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爷一棒!”

伍绘美猴王

他尊李老君、如来、孔圣人,在作者心中,他就是一切优秀男性的典型。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天地所生,没有家族可以寻踪,不受宗法制约束,这就使他的认知预结构可以随意创造,也不会受到指责。

但是孙悟空思想上的转变极其突兀,不合逻辑。他从大闹天宫时的连玉帝的圣旨都听不懂的目空一切法律纲纪的猴王,经在山下压了五百年后,忽然变成动辄“古人云”、“古诗云”、“古书云”的大儒,每日教诲取经四众,甚至包括师傅唐僧。

如第六十五回:“三藏扬鞭指道:‘悟空,那座山也不知有多少高,可便似接着青天,透冲碧汉。’行者道:‘古诗不云,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但言山之极高,无可与他比并,岂有接天之理!’八戒道:‘若不接天,如何把昆仑山号为天柱?’行者道:‘你不知,自古天不满西北。昆仑山在西北乾位上,故有顶天塞空之意,遂名天柱。’”

万籁鸣绘《孙悟空献桃图》

第七十二回:“三藏道:‘不是关风,我看那里是个人家,意欲自去化些斋吃。’行者笑道:‘你看师父说的是那里话。你要吃斋,我自去化,俗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有为弟子者高坐,教师父去化斋之理?’”

第七十四回:“行者笑道:‘师父说哪里话。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

第八十八回:“行者笑道:‘……古人云,教训不严师之惰,学问无成子之罪。’”

他在西天路上不断“训导”师父唐僧,唐僧每每在他的教育之下才能心安理得地上路。

“唐僧勒马道:‘徒弟们,你看这面前山势崔巍,切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放心!保你无事!’三藏道:‘休言无事。我看那山峰挺立,远远的有些凶气,暴云飞出,渐觉惊惶,满身麻木,神思不安。’行者笑道:‘你把乌巢禅师的《多心经》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记得。’行者道:‘你虽记得,这有四句颂子,你却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道——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三藏道:‘徒弟,我岂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说了。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差错些儿成惰懈,千年万载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跟下。似你这般恐惧惊惶,神思不安,大道远矣,雷音亦远矣。且莫胡疑,随我去。’那长老闻言,心神顿爽,万虑皆休。”(第八十五回)

剪纸孙悟空

“长老心中害怕,叫悟空道:“你看前面这山,十分高耸,但不知有路通行否。”行者笑道:“师父说那里话。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岂无通达之理?可放心前去。”长老闻言,喜笑花生,扬鞭策马而进,”(第七十四回)动辄还要借用古书:“古书云,父在,子不得自专。师父又在此,谁敢先去?”

孙悟空对民俗民生所知甚多。第六十三回,孙悟空分析“金光寺”的名字说:“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动之物,光乃闪灼之气。贫僧为你劳碌这场,将此寺改作伏龙寺,教你永远常存。”

第六十七回:“行者道:‘老儿,妖精好拿。只是你这方人家不齐心,所以难拿。’老者道:‘怎见得人心不齐?’行者道:‘妖精搅扰了三年,也不知伤害了多少生灵。我想着每家只出银一两,五百家可凑五百两银子,不拘到那里,也寻一个法官把妖拿了,却怎么就甘受他三年磨折?’”

朱拓齐天大圣

第六十七回:“众老道:‘既如此说,都是受戒的高僧。既不要钱,岂有空劳之理!我等各家俱以鱼田为活,若果降了妖孽,净了地方,我等每家送你两亩良田,共凑一千亩,坐落一处,你师徒们在上起盖寺院,打坐参禅,强似方上云游。’行者又笑道:‘越不停当!但说要了田,就要养马当差,纳粮办草,黄昏不得睡,五鼓不得眠,好倒弄杀人也!’”

他甚至还是个最讲感情的人,教训起凡人来,也是如此,第八十八回:“行者闻言忍不住呵呵笑道:‘你这殿下,好不会事!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传几个徒弟。你令郎既有从善之心,切不可说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处,足为爱也。’”

可以说,整部《西游记》都是要体现一种灭欲的思想,“情欲原因总一般,有情有欲自如然。沙门修炼纷纷士,断欲忘情即是禅。须着意,要心坚,一尘不染月当天。行功进步休教错,行满功完大觉仙。话表三藏师徒们打开欲网,跳出情牢,放马西行。”(第七十四回)虽然是佛教教义的需要,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男性作者的性观念和创作水平。

孙悟空对女性,在小说中表现得完全没有性欲,还经常嘲笑八戒不能忘情,甚至也会语重心长地教育纵欲的国王:“陛下,从此色欲少贪,阴功多积,凡百事将长补短,自足以祛病延年,就是教也。”(第七十九回)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年画

但是,历代男性们对女性的看法、认知,甚至俗世的细微体察,他却都一毫不缺地完全领悟和掌握。如,第八十二回,八戒不会说话,被两个女妖打回来,孙悟空教导他:“‘温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移’。他们是此地之怪,我们是远来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温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不打你,打我?人将礼乐为先。……你变了去,到他跟前,行个礼儿,看他多大年纪,若与我们差不多,叫他声姑娘;若比我们老些儿,叫他声奶奶。”

八戒听了他的话,果然两个女妖很高兴,夸奖他好。孙悟空对女性了解之深,可见一斑。了解深,即说明留意、在意、感兴趣。

而且在作者的叙述中,我们能够发现诸多作者、或者说是人类中男性们的惯性思维,这种思维都通过孙悟空这个作者一定要让他成为的“无性英雄”的言行所体现出来。这是作者自己也决然不会想到和意识到的。

朱梅邨绘《三打白骨精》

小说中着重描写从孙悟空眼中所见的女性的代表就是第七十二回的那七个蜘蛛精。

“走出七个女子。行者在暗中细看,见他一个个携手相搀,挨肩执袂,有说有笑的,走过桥来,果是标致。但见——比玉香尤胜,如花语更真。柳眉横远岫,檀口破樱唇。钗头翘翡翠,金莲闪绛裙。却似嫦娥临下界,仙子落凡尘。……行者暗中喜嘤嘤的,一翅飞在那衣架头上钉住。那些女子见水又清又热,便要洗浴,即一齐脱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齐下去,被行者看见——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肘膊赛凝胭,香肩欺粉贴。肚皮软又绵,脊背光还洁。膝腕半围团,金莲三寸窄。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个个跃浪翻波,负水顽耍。”

看到女性如此暴露的样子,孙悟空并没有赶快离开,而是继续当麻苍蝇,毫无遮挡地将裸浴女性看了个饱。这只能有两种解释,一种就是他完全无性,看到什么都没感觉;另一种就是他还是喜欢,才要凑近了使劲看,但结合他一贯的行为和思想,又极其矛盾。

赵宏本绘美猴王

孙悟空是一只猴子,猴子并不是无性的。但作者希望他无性,也许这也是作者为什么叫他石猴的原因——与“石女”同义——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孙悟空的无性都是作者强加给他的。

再比较作者的创作习惯,他塑造的其他人物形象,无论是妖精、神佛,他们的思维和认识都和人类一般无二,从这个角度看,孙悟空的极端无性特点,就显得更加不合情理,不符合作者的正题创作风格。

孙悟空看到这七个美女后,笑道:“怪不得我师父要来化斋,原来是这一般好处。这七个美人儿,……”人性是不可跨越的。孙悟空的这种想法就充分地体现了作者作为人类中男性的惯性思维。只有具备合理人性的男性,才会有这样一番看法和认识。

对于一个真正没有性欲和性意识的石头,这种思想就是虚伪和虚假的。只能说这里孙悟空的想法是作者没有经过筛选、过滤和重塑的想法,与人物性格不相吻合。

接下来,作者的矛盾暴露得就更明显,“好大圣,嘤的一声,飞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钉住。才过桥来,后边的走向前来呼道:‘姐姐,我们洗了澡,来蒸那胖和尚吃去。’行者暗笑道:‘这怪物好没算计!煮还省些柴,怎么转要蒸了吃!’”

刘继卣绘《三打白骨精》

以往男妖精商量着要吃他师父时,他一般都是勃然大怒,可是听到在他眼中如此美貌、而且被他窥到私处的女妖精商量要吃他师父时,他不怒反笑,还进一步替妖精打算,真是稀罕事。这是因为,作者不自觉地将正常有性欲的男性的思维方式嵌入到孙悟空的性格中了。

我们接着看:“行者道:‘我若打他啊,只消把这棍子往池中一搅,就叫做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可怜,可怜!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孙的名头。常言道,男不与女斗,我这般一个汉子,打杀这几个丫头,着实不济。不要打他,只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动不得身,出不得水,多少是好。’好大圣,捏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饿老鹰,……呼的一翅,飞向前,轮开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尽情雕去。”

这位无性男嘴里更说出什么 “男女” 之别来,甚至还有性别道德意识,分明是他内心对于两性时时刻刻都未曾忘记,实在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才会在面对女性时,有诸多想法和禁忌。他这种变恶鹰把女性衣服叼走的做法并不比 “与女人斗” 的男人显得更加像他所谓的 “男子汉” 。恰恰这里面隐含着更深的性别意识。

年画《趣经女儿国》

如果是男妖精在里面洗澡,他一定不会这么做。当猪八戒责怪孙悟空为什么不打杀妖精时, “行者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孙悟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遇到妖精,无论男女,从没有丝毫犹疑,举棒就打。

但这七只蜘蛛精却令他从头至尾地不忍心,还搬出一大堆男人女人的道理来。这里,我们把孙悟空对待七个妖精的态度和猪八戒的相对比,一下就都明白了:“呆子一味粗夯,显手段,那有怜香惜玉之心,举着钯,不分好歹,赶上前乱筑。”

我们知道,《西游记》取经四众中,最色欲熏心的就是猪八戒。每次孙悟空要打女妖,他还有所保留。唯有这次,他却义正辞严、手下不留情起来。连猪八戒都能下手打杀的女性,孙悟空反而不能,这就令人不可思议。

我们只能说,他的性别意识苏醒了,或者说作者其实在这方面一直都是稀里糊涂,根本没有意识到孙悟空到底应该有怎样的性别观,才能与作者所期望的英雄形象合理相符。

再如第六十回,孙悟空初见玉面公主时的情形:“忽见松阴下,有一女子,手折了一枝香兰,袅袅娜娜而来。大圣闪在怪石之旁,定睛观看,那女子怎生模样——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貌若王嫱,颜如楚女。如花解语,似玉生香。高髻堆青麃碧鸦,双睛蘸绿横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长。说什么暮雨朝云,真个是朱唇皓齿。锦江滑腻蛾眉秀,赛过文君与薛涛。”

邮票孙悟空

这是大圣眼里的美人。即便他不为所动,但行为举止也因此开始故作斯文起来:“那女子渐渐走近石边,大圣躬身施礼,缓缓而言曰:‘女菩萨何往?’” 及至和玉面公主吵闹起来,他气愤之下,骂出来的话居然充斥着社会世俗经济观念:“你这泼贱,将家私买住牛王,诚然是陪钱嫁汉!你倒不羞,却敢骂谁!”

女性赔钱嫁汉便被视为轻贱没有尊严,孙悟空对社会对于女性的看法知之甚深。在需要和女性虚与委蛇时,他依然也都应酬得来,“酒至数巡,罗刹觉有半酣,色情微动,就和孙大圣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携着手,俏语温存,并着肩,低声俯就。将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却又哺果。大圣假意虚情,相陪相笑,没奈何,也与他相倚相偎。果然是——钓诗钩,扫愁帚,破除万事无过酒。男儿立节放襟怀,女子忘情开笑口。面赤似夭桃,身摇如嫩柳。絮絮叨叨话语多,捻捻掐掐风情有。时见掠云鬟,又见轮尖手。几番常把脚儿跷,数次每将衣袖抖。粉项自然低,蛮腰渐觉扭。合欢言语不曾丢,酥胸半露松金钮。醉来真个玉山颓,饧眼摩娑几弄丑。”

赵宏本绘蟠桃园

大圣这般懂得男性之情,哄得罗刹女连丈夫也没认出真假,还居然:“将粉面躭在行者脸上,叫道:‘亲亲,你收了宝贝吃酒罢,只管出神想什么哩?’” 贴着脸儿的亲昵动作,大圣也不推辞,还:“就趁脚儿跷问他一句道:‘这般小小之物,如何扇得八百里火焰?’” 软玉温香中尚能入无人之境,收放自如,这就是作者心目中的英雄——无性男。

作者的叙述完全暴露了他想隐藏的东西。他要把孙悟空塑造成人类的道德标兵,又完全不顾人性的一般规律和特点,把“神祇不同于普罗大众”的说法当借口。

但作者又不能将这种不合理与小说中其他人物的塑造方式保持一致,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在性向上极其矛盾的孙悟空形象。这种残缺不全的无性男是男性作者内心挣扎的完美体现。色欲、情欲对男性生活、前途、事业的破坏性令其心生恐惧,这种恐惧在他们的小说创作中充分得以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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