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薇:心之所善,九死未悔——纪念文学所红学先贤王佩璋先生之二
甲辰本即1953年在山西发现的“梦觉主人序本”。因卷首有署“甲辰岁菊月中浣梦觉主人识”之序文,“甲辰”系乾隆四十九年(1784),故称“甲辰本”。这说明这个过录本的底本的形成时间应该是1784年,或者更早。甲辰本刚发现之初,能见之者甚少。
甲辰本《红楼梦》
王佩璋先生因协助俞平伯先生作《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校勘工作,有幸得见此本,于1957年发表题为《曹雪芹的生卒年及其他》,其中的第三节题目即“《红楼梦甲辰本》琐谈”。王佩璋先生当为最早辟专章研究该版本之人。
有一件事需要注意,“凡程甲本前八十回与早期脂本的相异之处,绝大部分在梦觉本中已经出现。”这句话是朱淡文在《红楼梦论源》“梦觉本和程甲本、程乙本”一文中的开篇语。她又在此句注释中说:“参见周汝昌《红楼梦新证·梦觉主人序本》及王佩璋《曹雪芹的生卒年及其他》第三小节《<红楼梦>甲辰本琐谈》(《文学研究集刊》第五册)。”[1]
这段话给人一个错觉,似乎周汝昌才是第一个写出甲辰本研究文章的人。其实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有旧版和新版之别,旧版出版于1953年上海,新版出版于1976年北京。而在1953年版的《红楼梦新证》中并无朱淡文所说“梦觉主人序本”文章,这篇文章出现在1976年新版中[2]。也就是说,最早下这一结论的人不是周汝昌先生,而是王佩先生璋。
《曹雪芹的生卒年及其他》
此前,学界一直都认为程甲本前八十回与脂本不同的地方全是后四十回续书者妄改,后四十回和脂本前八十回与“脂批”中所称作者原计划要写的八十回后情节不符之处也全是续书者故意所为。
对此,王佩璋先生说:“其实这是很冤枉的。我曾用脂本、甲辰本、程甲本逐回比较,发现程甲本前八十回和脂本不同的地方绝大多数都是甲辰本就已经改了的。所以程甲本前八十回的底本并非脂本,程甲本前八十回与脂本不同之处绝大多数都不是续书人所改,……(续书人)根据甲辰本系统的本子续写了后四十回的。”[3]
这一结论对于《红楼梦》版本源流的探究,实有不可估量之意义。迄今,甲辰本是脂本和程本之间的“过渡本”,已成为红学界共识。从王佩璋先生之后,研究者的眼光不再只专注于脂本和程本的联系上,而是又引入了另一版本系统作为参照,又一次为百二十回抄本的存在提供了依据。
甲辰本影印本
一、续书者以甲辰本系统为底本续写后四十回
在甲辰本的删改内容中,王佩璋先生最为关注其“删批”问题。她说,甲辰本在第十九回前有原校者说明“原本评注过多,未免旁杂,反扰正文,删去以俟观者凝思入妙,愈显作者之灵机耳。”[4]很明显,这说明甲辰本原来是有很多脂批的,因此,后来很多人认为甲辰本及其底本不能算作脂本系统的本子,笔者不能同意。
为此,王佩璋先生说:“自三十八回至八十回只第六十四回有批一条,凡是提到八十回后的佚稿的批甲辰本中都没有,这对后四十回的续书是很有影响的,因为失去了许多重要的依凭。”
甲辰本原校者说明
她一直认为续书者是以甲辰本系统的本子为底本的,甲辰本中没有关于暗示后四十回中故事结局的脂批,续书者就不知道该怎么续。此说只能是聊备一说。
但通过她用甲辰本推测续书问题,倒让我们对后四十回作者有了新的考虑。我在开头说过,肯定、否定皆为继承与纪念。我们后学沿着前人的足迹前行,否定、继承、发展亦为必经之路。
关于甲辰本,我有几条不太同意王佩璋先生的地方,说出来,求教于方家。
1.第一种可能性:一种续书很难独霸市场
关于续书者,由王佩璋先生首次提出的、目前依然比较流行的说法(如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红楼梦》署名的“曹雪芹著,无名氏续[5]”)是“他续说”。她这种说法不仅表明她不承认“高续说”,更重要的是,她也等于承认在程本之前就有一百二十回抄本存在。但这种说法有些地方是值得怀疑的。
假设后四十回作者非曹雪芹,也非高鹗,那么这个续书者无名氏必须要在1763年(曹雪芹死)到1791年(程甲本刊刻)这28年之间完成续书工作并统一市场。
为什么说要统一市场呢?
程甲本高鹗序
我们先来回忆一下《红楼梦》的热门程度。高鹗说:“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五全璧,无定本。”从高鹗作序的1791年上推二十多年,是1770年左右。曹雪芹卒于1763年。
从高鹗话中可以知道,最起码在曹雪芹死后五六年以后,《红楼梦》就已经达到了“脍炙人口”的程度,如程伟元所说:“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
数十金在乾隆年间够一个普通家庭生活两三年,相当于现在的十多万元钱。这么贵的书,依然是供不应求,其受欢迎程度实难想象。
既然后世《红楼梦》的续书如《红楼补》、《续红楼梦》等都会接连不断出现,那么当其盛行之时,在诸多读者因为“原目一百廿卷,今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而到处访查寻找全本,结果却发现“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后,怎么可能没有人去续写呢?
程甲本《红楼梦》程伟元序
问题就出来了:在后四十回中完全没有曹雪芹原稿,完全由大家没任何根据地随便创意的情况下,那么续后四十回者肯定不止一个,[6]续书也不止一种。
各种不同的后四十回必然都要在市场上流通、百花齐放。而任何其中一种续书,倘若要在当时市场上形成独霸局面(要知道那时候都是手抄本,不是刻本),最后达到大家统一认同、抄写、售卖带有同一种续书的本子,那要经过一个怎样的艰难过程,可想而知。或者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吧。
2.第二种可能性:一部分曹雪芹的原稿
以此推之,无论续作者是哪一位,在没有曹雪芹原稿的基础上作续,不仅要取悦绝大多数读者,还要面对作者的亲人和朋友的挑剔,认同和批评。
程甲本《红楼梦》插图
我们来想像一下,一开始很多续书都在流通,当一种续书逐步受到好评,大家纷纷以此为底本抄写,但同时,其他续书也绝对不会一下子就从市场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知道,程伟元当初先收集到的二十回和后在鼓担上买到的十几回,中间是有一段时间的间隔的。但是,他说这些章回虽漶漫不可收拾,却也能前后接笋。那么,他分两次买到的竟然是能够故事情节前后一致的四十回,而不是好几种不同内容和笔法的续书,这要么是巧合,要么就说明当时的市场一直都是统一于一种的。
只有以曹雪芹原稿为主干的后四十回,才不会出现分裂的市场和各种续作竞争的情况,才能有一个我们现在通过材料能感知到的相对稳定和统一的《红楼梦》百二十回抄本系统。高续说目前已经为绝大多数学者所摒弃。
如果我们再把当时抄本传播时的市场状况考虑进去的话,那么最有可能的,还是在有曹雪芹一部分原稿的情况下,有人稍加修补润色,也不用统一市场,明眼人自然容易辨识。因而也能早有如周春和舒元炜的“秦关百二”之抄本一直流传于世的说法。
甲辰本《红楼梦》第一回
3.7年或更多的时间续写和统一市场
我们都知道甲辰本是一个比较晚的本子,距程甲本时间最短。梦觉主人序的时间是1784年,但目前不能确定书中那段提到删掉脂批的“原校注”的时间,那么删去脂批的时间也就不能确定。但可以暂定在1784年或者之前。
按王佩璋先生说法,续书者是在这一年或者之前才开始续书。程本是在1791年。我前面说过,一种续书能独霸市场需要很长时间。如果程伟元买到的后四十回是根据甲辰本系统本子续的,那么短时间内,续作者必须完成续书,续书在市场上与另外一些续书竞争,最后统一市场。
再如果程本刊刻之前不久,市场都还处在一种没有统一后四十回的混乱状态,那么就会有大量其他种续书在市场流通,而程伟元前后相差一段时间、分两次买到的几十回文字居然还能前后情节接笋,实在有令人万分不可理解之神奇。因此,从时间上看,所谓续书者按甲辰本系统本子作续的可能性就更微乎其微了。
《魂系红楼——女性研红的先行者王佩璋》
二、并非都是为了“省工”
王佩璋先生说:“(甲辰本)大段删本文,……主要目的是为了省工。……把一长段缩短,也是为了省工。”她在文中说:“甲辰本全书大部分都是把脂本每句之中删去几个字”。
其实没那么简单。如果真的都是只是几个字的删改,比如,脂本作“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甲辰本作“藕官只管见了他们就依这话说”,删掉“去、你、照、我”,那么省工的说法还是有道理的。但像删掉“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祇保佑我早死”、“我如今回奶奶们去就说爷祭神我看错了”、“你们皆烦人外头烧过了这里烧这几张”等也说是要省工,就比较勉强。
林冠夫先生说:“梦觉本是一个由多名抄胥共同过录完成的合抄本。从各回字体笔迹的异同状况看,全书系出于五名抄胥之手。”[7]
大家都知道,普通抄本的抄写者大部分都是职业抄手,他们一般不会改动文字,即便是为了省工,也只能删掉几个无关紧要的字,有更严重者,可能删掉现成的句子。但要有意识去删掉小说章回中前后连贯的故事情节或者涉及到人物性格塑造的句子或段落,则不太可能。
《红楼梦版本论》
这种行为多数应该是出资誊写者或自己亲自誊写的藏书者方有可能,而且还要是在他们通读过全书之后才会做这种删改。而他们这种关乎情节和性格修改的文字,也绝对不会是“为了省工”了。
对于这方面的问题,王佩璋先生在文章中就没有严格区分,显得比较模糊,有些弄不清楚。
比如,有几个对情节和性格改动的例子,她将其归类到谈“删改对后四十回的影响”中去了,并没有说明这是不是也归类于“省工”:
“我只举几处脂本所有而在甲辰本被删去以致在一百二十回中不可见的有关宝玉性格的文字……第三十六回宝玉挨打后……脂本原有‘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到甲辰本就改为:‘因此讨厌延及古人了’。而到程甲本就改得更彻底,只改剩了一个‘了’字,与上文相连变成‘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第二十回……脂本下有‘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到甲辰本就改成了‘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之伦因是圣人遗训,不敢违忤’(程甲本同)第五十八回藕官烧纸……脂本做‘以后断不可烧纸,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而到甲辰本则改成‘以后断不可烧纸,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香……’(程甲本同)”等等。
《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问题》
但是,在列举了这一大堆例证后,她又举了一个例子:“脂本第七十七回在王夫人逐晴雯之后有一大段……这明明是说王夫人处的人和园中不睦的老婆子们告的怡红院中的丫头们。但到甲辰本则删改成了:……于是大家就指为袭人暗害晴雯了。”
并说:“甲辰本的改者原来倒并没有给袭人栽赃之意,其所以删,只不过是如其他的删一样,为了省工而已。”
这就让人有些糊涂,不知道她所指的这其中的“其他的删”是否也包括前面的那些例子,到底是指的哪些删改了。
三、宝钗的谜语
另外,我还受到王佩璋先生一个看法的启发。
电视剧《红楼梦》中张莉饰演薛宝钗
她在文章中提到甲辰本把第二十二回中加入了宝钗的谜语“竹夫人”(有眼无珠腹内空,莲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她说:“后四十回作者所根据的前八十回的底本是甲辰本,大概是为了照应‘恩爱夫妻’才做了以上的描写(笔者注:宝玉和宝钗在后四十回中恩爱场面)。”
她这里提出两点:
1.脂本前八十回没有的情节,甲辰本增添了;2.续作者又根据甲辰本前八十回增添的内容,续写了后四十回中对应情节。
其实结论还有这样几种可能:
1.甲辰本的底本已经有宝钗的谜语,不是甲辰本修改的;
2.结合笔者前面关于所谓照甲辰本续写的后四十回不可能在短期内独霸市场的论述来看,王佩璋先生此处所推测的结论不能成立;
甲辰本《红楼梦》影印本
3.甲辰本之前即有一百二十回抄本流传。我前面也提到过,抄手不可能边抄边改涉及前后文接榫的情节及人物性格方面的文字。很可能甲辰本底本曾参照过某个一百二十回抄本,也就是和王佩璋先生的结论正好相反,甲辰本或其底本是参考了一百二十回抄本的后四十回而修改的前八十回。
4.曹雪芹即后四十回作者,他在创作和修改后四十回的同时,根据新写内容,返回修改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不符的文字。
王佩璋先生对甲辰本研究的贡献是巨大的。迄今为止,她所举出的诸多例证,皆为学界大多数版本研究者使用过。研究版本者,尤其是研究甲辰本者,靡不相继学习和领会其首创之方法与思路,在其基础上有所创新与突破。
甲戌本红楼梦
在《红楼梦》的传播过程中,书中的批语一直是读者和研究者关注的焦点之一。研究方向大都是针对“脂批”的内容,如,对小说叙述方式的评价、人物性格的分析以及后来情节发展的暗示等。其中,一些学者长期致力于对脂批提到的后四十回情节的探佚和索隐,并以此为标的和准则,欲将高续说铸成铁案,进而刻意解构和否定程高本后四十回的全部内容。这在很大程度上和很长时间里影响了《红楼梦》研究的方向和实绩。
诚如夏志清先生所言:“四十多年来的红学研究就是由于这一未受到检验的假定(指高续说)而弊漏百出,成效甚微。”[8]
为什么这些批语的作用力会如此之大,以至于引得一派学人都能以此为据,硬要在所见之外,编造结局?皆为“脂砚斋”、“畸笏叟”等作批者与作者的亲近关系。因此,这些批者到底是谁,就成了解决《红楼梦》作者和后四十回问题的关键。
自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开始,己卯本、甲戌本、庚辰本、有正本的陆续发现,使长期在流传中被忽略的脂批得到了重视。但是,直至1957年,王佩璋先生关于脂批的专章论文发表时,国内对于脂批的研究尚处初始阶段,写这方面文章者甚少。
《红楼梦八十回校字记》
虽如此,王佩璋先生依然秉持着她一贯全面、谨慎、求实、扎实的学风,和对待红学方面其他一些焦点问题如曹雪芹生卒年、后四十回、甲辰本等一样,对《红楼梦》“脂砚斋批语”做了一番精心细致地辨析工作。
在当时学界为数不多的论述中,王佩璋先生敏锐地发现了研究方法的错误:“虽然现在所能看到的材料还不足以明确地说明‘脂砚斋’或‘畸笏叟’到底是曹雪芹的什么人,但却一定要勉强明确地指出来他们是曹雪芹的什么人;因为一定强求指实,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形:……所根据的批语却大多数是没有署名的,也没有其他根据可以证明是某人的,只是被考证者指到某人名下去而已。……所以如果据以论断‘脂砚斋’是谁或‘畸笏叟’是谁那是十分不可靠的。而过去的种种说法竟然都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的。”
继而,她列举了学界的四种说法:1.“脂砚斋”即曹雪芹(胡适);2.“红楼梦属稿的时候即已附有批语”,所以脂批里有些批语是作者自批的(俞平伯);3.“脂砚斋”即“史湘云”(周汝昌);4.“脂砚斋”是曹頫(王利器),然后分别举例,详加辩驳。
《红楼梦八十回校本》
由此而得出的结论不温不火、公平理智:“我们可以看出‘脂砚斋’并不是曹雪芹自己的化名,而只是一个与曹雪芹和曹雪芹的家庭都很熟的人,他有一些经历与曹雪芹很相似,他曾看到过曹雪芹一些八十回后未成书的散稿,他是最早的并且是最重要的批书者。”
到目前为止,在没有新材料出来之前,这一结论,对于“脂砚斋”身份的研究,依然应该是最稳妥完善、合情合理的。
关于谁是“畸笏叟”,在王佩璋先生之前和同时主要有两种说法:1.“畸笏叟”是曹雪芹的舅舅(俞平伯);2.“畸笏叟”即“脂砚斋”,亦即“史湘云”(周汝昌)。
对此,王佩璋先生说:“……我也不同意‘畸笏叟’是曹雪芹的舅舅、是‘史湘云’的说法,从现在所能看到的材料,……‘畸笏叟’是一个与曹雪芹比较熟悉的人,他曾看到过曹雪芹的一些八十回后未成书的散稿,他年纪似较雪芹大,也许可能是雪芹的长辈。”
这种不卑不亢、坚持真理,又不好大喜功、不效春蛙秋蝉、不哗众取宠的做学问态度令人钦佩。
《王佩璋与红楼梦:一代才女研红遗珍》
关于“畸笏叟”,我非常同意王佩璋先生的看法,并有所补充。“畸笏是曹雪芹的长辈,约比其年长二十岁,极有可能即是曹頫。”[9]
俞平伯先生在1954年的《辑录脂砚斋本<红楼梦>评注的经过》一文中说:“畸笏是雪芹的亲戚,又长了一辈,……我以为大约他是他的舅舅。”
孙逊先生认为:“他可能是雪芹的伯叔辈。”[10]到目前为止,畸笏叟是雪芹的长辈这个判断,已成为共识。而从其批语中时常流露的态度和说话的口气,如“孀母”、“先兄”、“先姐”、“西堂故事”等都更令人觉其身份殆即曹頫。
于是,就有人又生发出曹頫即《红楼梦》中之贾政。如若再用作者即宝玉的说法,那么畸笏叟和作者的关系就似乎在小说中显得更加明确了。
但是,从畸笏叟的批语中,我挑出了这样一些与他的这种与作者血缘亲密的长辈身份不太相符的文字,列举如下:
庚辰本《红楼梦》
1.第15回,庚辰批:“又写秦钟智能事,尼庵之事如此。壬午季春。畸笏。”
2.第18回,庚辰眉批:“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畸笏。”庚辰眉批:“是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回末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
3.第18回,庚辰双行夹批:“写黛玉之情思,待宝玉却又如此,是与前文特犯不犯之处。庚辰眉批:偏又写一样,是何心意构思而得?畸笏。”
4.第19回,“庚辰眉批:“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春。畸笏叟。”
5.庚辰眉批:“云儿知怡红细事,可想玉兄之风情月意也。壬午重阳。”
6.第18回,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庚辰眉批:“纸团送迭系应(试)童生秘诀,黛卿自何处学得?一笑。丁亥春。”
7.第18回,贾政拈髯点头不语。庚辰眉批:“六字是严父大露悦容也。壬午春。”
8.第17回,庚辰眉批:“政老情字如此写。壬午季春。畸笏。”
9.第23回,庚辰眉批:“丁亥春间,偶识一浙省新发,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缘所缠无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几南行矣。余至今耿耿,怅然之至。恨与阿颦结一笔墨之缘难若此!叹叹!丁亥夏。 畸笏叟。”
刘旦宅绘红楼梦人物
以上第1条至第5条中,秦钟和智能事所指即二人在庵中之云雨,所谓“云儿知怡红细事,可想玉兄之风情月意也”,及妙玉和十二钗,黛玉和宝玉的爱情心理等,此皆男欢女爱、闺帏情事,如果说宝玉即雪芹,畸笏叟即曹頫,这却成何体统?《红楼梦》中贾政之严厉正统,众所公认。即便家败,各奔东西,也不至有儿子写了小说,老子来给里面的“风情月意”作批之理。
第6条,畸笏叟直接嘲笑作者,把男人才知道的经验写在了黛玉的身上,黛玉一闺阁女子,如何学得外面学堂里童生之秘诀?其口气戏谑调侃,却并非正面批评。哪里是严父所为?
第7条、第8条,更加显得事不干己。如果畸笏叟即曹頫,曹頫即贾政的话,他如何品评起自家来?说自己那个时候“大露悦容”?有些上下级的关系,在上级离任后再相见,谈起当年事,也许会拿过去上级的严肃面孔开个玩笑,难道父亲的严肃也是有时间限制的?过了一个时期就失效了?也和儿子一起,拿着自己当年的刻板和严格当笑料取乐不成?说儿子写自己的“情”字写得好?分明是在评论他人。
第9条,此条是证明畸笏叟非曹頫等雪芹近亲长辈的有力证据。畸笏叟如是雪芹长辈,雪芹如是宝玉,那他此语成了什么?难道要意淫“扒灰”吗?
《张开模藏戚蓼生序本石头记》
因此,从这条批语看,好像从前的推测出现了问题,还须再加斟酌。我觉得,畸笏叟是长辈的推论还是可以说得通的。但他应该非至近亲朋,是血缘较远,却又在某些方面(如文学)与雪芹有共同爱好,相互间可畅所欲言的那种长辈。
那么,自传说在这里就又露出马脚了,宝玉绝不是雪芹,应该说,宝玉这一人物形象是由很多人组成,这些人也许并非同一辈份中人。而畸笏叟应该如孙逊先生所说,是雪芹的伯叔辈,而且血缘关系一定比较远。
除血缘比较远之外,畸笏叟与作者的交往并不是亲如一家,他俩之间应该是有距离的,并不是密不可间的。若论亲切厚密,甚至还不如作者和脂砚斋的关系近。
文章至此,可告一段落。阅读与回顾所带来的深切体会就是:唯有亲自揣摩过王佩璋先生研究的这些问题,方能彻悟到她的长才睿智、与众不同。她总能在奇险诡谲处,启人所不能启;总能在荆棘丛生处,固本拓新;总能在参差杂乱中,追本溯源。
王佩璋结婚照
她的批评从未言过其实,她的文章态度鲜明、旁征博引。学者当以务实为本,王佩璋先生,为人为学,刚直不阿,有气节,敢于标新立异,不媚流俗,自树其帜。痛惜其命途多舛,年命不永!
中国自古对早夭之士常曰:“天妒英才”,窃不以为意。其可以凄怆伤心者,天意欤?人事欤?虽如此,周流之弱质,托熔铸以成名,所谓内怀冰清,外涵玉润者,河北丰润王佩璋先生也。并赋诗曰:
清流白水本无澜,
金柝烟尘火彻垣。
范甑服韦应缓性,
孔颜自乐定无言。
葛溪淬炼通河水,
越砥磨蚀穿砾泉。
衔发蘂宫犹未去,
芳传不朽九疑边。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夏薇
2018年3月16日
注释:
[1]朱淡文:《红楼梦论源》,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6月。
[2]周汝昌1976年《红楼梦新证·梦觉主人序本》后注:“曾刊于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七日《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第四五五期。今于个别字句小有修改。”其实,这篇发表于《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的文章,署名并非周汝昌,而是“周祜昌”,文章题目为《梦觉主人序本<红楼梦>的特点》。
[3]王佩璋:《《曹雪芹的生卒年及其他》,《文学研究集刊》第五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5月。
[4]这一条原校者说明,其实就是驳斥“程前脂后说”的最强有力证据。甲辰本的过录本都出现在程本之前,甲辰本中的批语(尤其双行小字夹批)则应更早于脂本。因王佩璋有幸没有机会听到“程前脂后”的说法,也即无此番议论,笔者补足,亦为纪念。
[5]首先提出“无名氏续”说法的是刘世德先生。他曾在大观园讲座和曹雪芹纪念馆讲座中公开提及“无名氏续”,在场听者有蔡义江先生、李明新先生等。但是,刘先生的“无名氏续”说并不否认后四十回中有曹雪芹原稿的可能。
[6]笔者坚持后四十回中有曹雪芹原稿,但不否认曹雪芹死后,有亲朋好友间借阅者利用曹雪芹的一些原稿进行续补的可能。但这些续补,包括后来程伟元和高鹗的修补都不是作品的主干,都是对已有情节的一些具体充实。
[7]林冠夫:《论梦觉本——<红楼梦版本论>之一》,《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四辑。
[8]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第264页。
[9]朱淡文《红楼梦论源》,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6月第1版,第272页。
[10]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1月第1版,第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