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信芳:悼念梅兰芳同志
梅兰芳(1894—1961)
梅兰芳三个字,可以说是妇孺皆知的了。由于我国幅员广大,人口众多,没有看过兰芳同志的戏的人,一定还很多很多,可是不知道“梅兰芳”三个字的人,实在很少很少。兰芳同志的艺术是深入人心的,兰芳同志的去世,是我国文艺界的一个重大的损失。我和兰芳同志是五十多年的老战友了,当噩耗传来,我实在难以抑制内心的悲痛。兰芳同志的一生,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经历了中国人民从深重的苦难走向彻底解放的历程,他从一个具有正义感和爱国心的演员,成为了一个无产阶级的文艺战士,他不愧是后代的楷模,人民的艺术家。他所塑造的我国古代妇女的典型形象,将为后代所继承、发展,永远活在人民的舞台上,永远活在人民的心里,永远成为祖国艺术宝库中最珍贵的财富。
梅兰芳、周信芳合影
欧阳予倩同志曾说兰芳同志是“美的创造者”。是的,兰芳同志在舞台上时刻考虑到美,处处讲究美,他所塑造的中国古代妇女的典型形象,也可以就是美的化身。但是兰芳同志所讲究的美,不是唯美主义的美,不是脱离了内容单纯追求形式上的美,梅派之所以能够达到家喻户晓的地步,其原因就在于此。像这样巨大的成就,决不是任何一个形式主义者所能得到的。
《生死恨》 梅兰芳 饰 韩玉娘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个真正具有群众基础的艺术流派,必须和时代的脉搏相一致,必须在他的创作活劫中,反映出时代的精神,不管这种反映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是鲜明的,还是曲折的。只有这样,艺术才能具有生命力,永远保持青春。从兰芳同志的全部创作实践,证明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证明梅派决不是一个脱离群众的孤芳自赏的流派。他在“九一八”事变以后编演的《抗金兵》《生死恨》,表现了爱国主义思想,鼓舞了人民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斗志。他在《宇宙锋》《金山寺》《游园惊梦》里,揭露了封建制度的黑暗、残酷,歌颂了我国古代人民的反抗精神和对于幸福生活的向往,具有强烈的人民性。其它如《霸王别姬》《奇双会》《穆柯寨》《木兰从军》等等,也都从各个方面刻画了我国古代妇女的典型形象,表现了人民的传统美德:忠厚、善良、勤劳、勇敢。尤其是在他晚年的新作《穆桂英挂帅》里,运用新的观点,在传统的基础上,出色地再现了穆桂英的英雄形象。在这里,兰芳同志以充沛的革命激情,表现了古代中国人民的英雄气概,这是梅派艺术在解放后,在社会主义时代的一个新的跃进。
《打渔杀家》 周信芳 饰 萧恩、梅兰芳 饰 萧桂英
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决不可能忽视艺术技巧和完美的表现形式。兰芳同志的勤学苦练的精神,也向来是人所共知的,他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好,但是如果没有锲而不舍的刻苦锻炼,条件也就不过是条件而已。我和他在十三岁时就曾同台演出,在抗日战争胜利后又曾同台演出,在解放后又有几次同台演出,虽然总的说来次数不多,可是在各个不同的时期差不多都合作过。在合作中,我深深感受到他的演出有规模,有尺寸,并且越来越精到,越来越凝炼,这是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勤学苦练的结果,也和他的精益求精是分不开的。他从不满足于已有的成就,从不拒绝一点一滴的意见,反复琢磨加工。他的讲究美,是为了更好地表达戏的内容,是为了使观众在美的享受中,不知不觉地受到教育和鼓舞,从而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而高度的艺术技巧和完美的艺术形式,其实就是辛勤劳动的必然的结果。
《贵妃醉酒》 梅兰芳 饰 杨玉环
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决不可能是一个故步自封的保守主义者,必须具有创造、革新精神。兰芳同志从来就是一个革新家。在剧目上,他不但赋予一些传统剧目以新的意义(如《贵妃醉酒》,本来是一出带有色情成分的戏,经他整理以后,成为了一出表现宫廷生活的腐朽、无情的好戏),还创造了一系列的梅派新剧目。在表演上,他熔青衣、花旦、刀马旦的表演方法于一炉,为旦角的表演开创了新的广阔的道路,他还结合剧情,创造了许多优美的古典舞蹈。如《麻姑献寿》里的盘舞,《霸王别姬》的剑舞,《天女散花》的御舞,《西施》的翎舞,《千金一笑》的扇舞以及其它戏里的水袖工夫等等。在化妆上,他参考了古代的仕女画,创造了著名的“古装”,以表现《嫦娥奔月》《黛玉葬花》这些梅派戏里的特定的人物。他创造这种“古装”,是为了解决京剧原有化妆(包括服装,内行叫“行头”)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因此要参考仕女画,但又要照顾到表演和舞蹈的需要,不能硬搬古画。在仕女画里的仕女袖子一般都不长,而兰芳同志仍按老戏的习惯用长的水袖。仕女画只要人从一个固定的角度去欣赏,拖在背后的头发总是偏在一边,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去看的话,就十分难看。而在舞台上却要能使观众从各个角度去欣赏,因为演员是在动作中的,那么头发的式样,也就必须加以改变。从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兰芳同志的匠心。在音乐方面,他和乐师共同研究,增加了二胡作伴奏,加强了京剧的乐队,丰富了京剧音乐。而采用二胡,也不是一下子就决定的,起先用笙、用四胡试过,都和京胡不协调,到后来才从国乐的南胡加以改进而成为了现在普遍流行的二胡。在这里同样经过许多探索和试验。在舞台演出方面,他改革旧规,净化舞台,取消检场,把场面(乐队)隐蔽起来。以上这些改革和创造,对于京剧的提高和发展,都具有重大的意义和深远的影响。
《黛玉葬花》 梅兰芳 饰 林黛玉
在旧社会里,京剧的流派常常会发展成为宗派,彼此门户之见很深,当时的南派北派就是彼此歧视的。可是兰芳同志决不以“正宗”自居,他曾经多次到南方来演出,并且把上海作为他的经常居留之地。他的艺术成就影响了南方的演员,同时他也从南方吸取他所需要的东西。比方说,他学有师承,讲究规矩,讲究字正腔圆,在《黛玉葬花》里有一个〔反二黄〕的上句是:“若说是没奇缘偏偏遇他。”“偏偏遇他”四个字放在上句很难唱,顾了腔,字就容易倒,顾了字,腔又容易唱得不好听,而他却能在唱到“他”字时,在唱腔上稍加变化,字既没有唱倒,听起来还是很好听。在这些方面,每每易为南方的演员所忽略,正是值得南方的演员学习的地方。而关于旦角的化装,最初北方不画黑眼圈,南方的演员冯子和、七盏灯、贾碧云、赵君玉等等,都是画黑眼圈的,兰芳同志觉得这样化装更有精神,还可以画大画小,来改变眼睛的大小,弥补眼睛的缺陷,于是就吸取了这种方法。在贴片子方面,他也吸取了南方的方法。在他和不经常合作的人合演时,他也决不要求别人按照他的路子演。正因为他能够不为门户所限,能够吸取各家之长,因而才能创造出这样一个影响极广的梅派。
我们还可以从兰芳同志早期的三次到上海演出,看出他在艺术上的发展和成长。
《彩楼配》 梅兰芳 饰 王宝钏
兰芳同志第一次到上海,是在1913年,那时他的演出剧目还是以《彩楼配》等老戏为主,在表演上虽然还没有完全脱离开青衣“抱肚子”的表演方法,但已经可以看出来,他不愿意受这种陈旧的死板的表演方法的的束,而开始在寻求新的表演方法,尽管是一出平淡的《彩楼配》也能引起观众的注意。他第二次到上海是在1914年年底,他除了演《彩楼配》以外,还演出了《贵妃醉酒》。那时这出戏当然演得不如后来那样成熟、完美,可是已经很难划分究竟是青衣戏还是花旦戏(最初这出戏恐怕是花旦戏,还作兴踩跷)。他第三次到上海,是在1916年,这一次就带来了新的古装戏:《嫦娥奔月》和《黛玉葬花》,从剧目到表演到化装,都有了新的面貌。
《宇宙锋》 梅兰芳 饰 赵艳容
当然,他的艺术发展得更快更高,还是在解放以后。他对经常演出的代表作《宇宙锋》《贵妃醉酒》等等,作了进一步的整理加工,他参加各项政治斗争和社会活动,他深入到工农兵中间去演出,还数次出国为加强国际文化交流、维护世界和平作出了贡献。他不但越演越精神,嗓子的调门也比解放前提高了。饱满的政治热情,特别是入党以后,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高度的事业心和责任感,使他为社会主义的戏剧事业更加努力而到了忘我的程度。
《二堂舍子》 梅兰芳 饰 王桂英、周信芳 饰 刘彦昌
在谈到兰芳同志的艺术和为人的时候,也不能不谈到他的戏德,和对下一代的悉心培养。他对待艺术事业极其严肃认真,从不误场,演出前充分做好准备,演出后经常检查演出的情形。配角出了错,到了后台,他总是先安慰人家,然后再给予指导。他从不摆名角架子,待人极其谦逊亲切。他对同行体贴爱护。对于青年一代,也从不疾言厉色,但也决不降低要求。
因此,谈到美,首先应谈到兰芳同志品德的美好,然后才是艺术上的光辉的成就。
梅兰芳灵柩送至墓地后群众祭奠
兰芳同志的去世,使我万分悲痛,万分惋惜。我们都知道,他还打算要编演《柳毅传书》和《女娲补天》,前者的唱腔都已经设计好了,他还打算系统地总结中国戏曲的表演经验,把它提高到理论的高度,他还安排了规模宏大的巡回演出计划。可是他没有来得及实现他的壮志,就离开我而与世长辞了。但可以告慰兰芳同志的是在党的领导下,我们的戏剧事业欣欣向荣,新的一代已经迅速成长起来,后继有人。我们将以祖国戏剧事业的更大的繁荣,来纪念兰芳同志。
安息吧,兰芳同志!
(摘自《上海戏剧》1961-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