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斎夜话|悼老朱



老朱新装修的旧书店

老朱是西安的一个旧书商,或者叫他旧书店老板。跟其他的书店老板一样,我一直不知道老朱叫什么名字,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清楚,只是在每次买书的时候,给他微信转账加了好友后,知道他的微信昵称叫“龙马相邦”,至于为什么叫这个昵称,我也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向他问过其中的含义,总之,就仅仅知道,西安每周六在大雁塔南广场、每周日在八仙庵地摊摆摊的卖旧书的,有一个人微信名叫“龙马相邦”。慢慢的熟了,从别的旧书商的招呼声中,知道了他姓朱,人们都叫他老朱。直到今天他走了,才从另一个旧书店老板小亢的微信信息里知道了他的真名叫朱建设,姓朱,也就是老朱。

老朱是河南人,这个我却是早就知道了的。因我老家也是河南,每次书市淘书时,总能听到他那熟悉的乡音,问他家是哪里的,他告诉我说河南的,但具体的哪个县我却记不太清楚了。他给我说过,好像距离我的老家也不太远,从那以后见了面总是招呼一声老乡长,问候一声老乡好。老朱人很好,总是面带笑容,见我过来,老远的就打招呼:“老乡来了呀!今天又买什么了没有呀?”然后总是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普通的有,但更多的时候,却是那种细细的特种烟,抽出其中的三根来,一根跨过书摊递给我,另一根扔给旁边卖书的老刘,剩下的一根自己点燃。时候多了,我有时候总是自己提前做好准备,掏出自己的烟给他先扔过去,但他却是将我扔过去的烟放下,仍然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拿出三根来,依然是满脸带笑:“抽我的,抽我的,我的好抽。”就这样,每次逛地摊的时候,仍然是蹭老朱的那种细长的特种烟。

老朱的旧书店老店

至今还清楚的记得最初与老朱接触的情景——说是最初,是因为从那一次后就对他有了印象,至于在那次之前,有没有和他打过交道,头脑中却一无所知。自从前年朱雀路的周六书市解散之后,大雁塔南广场的欧凯罗古玩城就利用了这个有利的机遇,在它后面的停车场搞起来每周六上午的古玩旧书街市。可以说欧凯罗接下了朱雀古玩城的衣钵,加上古玩城毗邻大雁塔南广场,交通便利游人如织,不久大雁塔的周六街市就成为了西安最大最红火的古玩淘宝集散地。古玩街市规模很大,南半部分大部分地域是卖旧书的几十个摊位,中间和东边两栋楼之间的过道却多为买卖各种古玩玉石木器的。因单位就在大雁塔旁边,天时地利加人和,每周六的南广场书市成为了我的必逛之地。两年来,在这里认识了西安乃至于陕西各地的众多书友,也与卖旧书的各位老板们大都混了个脸熟。前半年里,我带着初一年级的班主任,因为学生周六早上上课从7:35开始,所以我就必须要赶在上课前赶到学校,安排好学生的早读及第1节课的准备工作,但初一周六补课又不补历史,所以其后的一上午时间我仅仅是在课件及课前进班维持一下班级纪律,别的也便无事可做。好在跟我搭班的几位老师都是极为认真负责,特别是上午五节课只上语数外三科,往往就会形成老师连上第1、2节课的情况,认真负责的科任老师经常下课之后根本不走出教室,孩子们休息一会儿后预备铃响了继续上课,我便瞅准这个机会与科任老师提前打声招呼,然后就骑着我的电驴奔赴300米之外的古玩城街市。就在那里,我第一次对老朱有了深刻的印象,而这个印象,却是缘于一套从他那里所淘到的中意好书中途丢失的故事。

老朱的旧书店老店

那一次买书却不是在我翘班过程中,而是12点学生放学之后,我用车子带着初三的赵老师,俩人一起抱着侥幸的心理做最后的扫尾捡漏。本来书市上的旧书,经过一上午千挑万选多层过滤之后,捡漏的机会几乎等于零,但话又说回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或许自己看中的宝贝东西,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是一文不值。并且有些旧书摊的老板为了一上午维持生意,竟然会想起好东西不是一股脑的全部放在摊位上,而是装在身后的蛇皮袋里慢慢的往外拿着卖的主意来。正是在这种心理驱使下,才让我和赵老师不辞辛苦上了5节课后(我没上,但赵老师却是扎扎实实的上了5节中考复习课的)再来逛一圈的念头。就在逛的过程中,我在老朱的书摊上见到了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精装本“中国当代实力派作家大系”系列丛书若干,仔细挑拣,一共有9种,囊括了冯骥才、刘心武、张贤亮、京夫、王蒙、张炜、韩少功、邓友梅、铁凝等九位作家的作品选,检索后面的丛书目录,该套书共有11种,就差一本陈忠实卷和一本贾平凹卷。而我隐约记得家里好像有一本陈忠实卷,也就是说,只要再配一本贾平凹卷,就凑成了一整套了。(人往往就是这样,因为一本书而凑成一套书的傻事时而发生。)于是就问老朱打包多少钱?老朱说:“每本10元。”我说便宜点,他看了看书,然后又说:“那就优惠20块钱,一共70元你拿走。”看着叠在一起厚达一尺多的一套书,并且还是精装的,我二话没说,掏出100元钱来,老朱找回30元。就在这时我竟冒出来了一句“你有实体店吗?”他说:“有,但比较偏僻。”

这一下我来了精神——往往越是偏僻人少光顾的旧书店,越能淘到好东西。忙接着问:“在哪呢?远不?”他说在康宁路。康宁路在哪我却一无所知,忙继续问下去。老朱说:“从西影路一直往东走,到头了,往右拐,大概50米,路左边有个巷子,就是康宁路。我的旧书店就在康宁路内大约一百米左右的路北。那个巷子店铺少,很好找的”。

老朱引以为豪的一套镇店之宝

西影路下去的端点是幸福路,那里我却是去过的。每年的中考阅卷都在幸福路的建大华清学院,至少要在那里待一个星期。听老朱的描述他的店铺好像不是那么难找,于是便问赵老师一会儿有什么事情没有?赵老师也说下午没有什么事情。我接着问他要不要去一趟这家旧书店,赵老师答道:“可以呀,反正没事干,但不知道怎么过去呀!”我忙说:“坐我的电动车,上午刚充满的电;回来坐地铁,直接到你家楼下,多方便。”赵老师爽快答应:“那就没问题!”

于是便问老朱什么时候收摊,老朱说大约半小时之后吧。于是我就跟赵老师说:“那就刚刚好!咱俩先走,先去我家,我把书放回家,然后再从我家出发,反正刚好顺路!”赵老师点头应允。于是俩人便拎着书往外走去,到了电动车旁,将书往车的脚踏板上一放,带着赵老师扬长而去。

倒霉的事情就出现在这一路之上。到了小区,我让赵老师先下车,我去地下车库将车子放在指定地点。赵老师忙说:“那你先把书取下来,我帮你看着。不然你再从地下车库拎上来,多沉呀。”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忙伸手向脚下拿书,却怎么划拉,书却早已经无影无踪。于是大喊一声“不好!弄丢了!”忙与赵老师回忆可能丢在那个地方,想来想去,赵老师也看到我把书放在脚踏板上了,不可能丢在古玩城。那就只有可能丢在了取车子的地方或者在路上给颠了下来。忙给赵老师说你在小区等我,我原路返回找一下,但找了一路,哪里还有装书袋子的踪迹,到了书市,地下也是一无所有,询问老朱,老朱也是闻所未闻。唉,只能只认倒卖吧!本来想凑够一套书,结果却是仍然只剩下家里的一本。尽管后来我又想法设法的把这套书凑齐了,但每每想起此事总是懊悔有加。

老朱新搬的旧书店

等一切安定下来,回到小区带着赵老师按图索骥的找到老朱的旧书店的时候,老朱已经在店里优哉游哉的抽烟品茶了。店面临街而开,门口立着的小招牌显示就叫“康宁旧书店”,很小,大约也就是10多个平方米的样子,却也被用一个顶天立地的书架从中间割开,构成了外店内铺的格局。里屋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在睡觉,老朱说那是他的儿子,退学之后没事干,现在跟他一起帮忙收书、卖书,学门手艺混口饭吃。因为一直耿耿于怀丢失的那九本精装,也就无心在店里仔细寻觅,且店里的书的确也没有太多能够被我俩看上眼的,记得大概我淘了五六本的古诗词选本,而赵老师好像还多一些,也不过都是些小册子之类的,不过倒是和老朱聊得甚欢。也就是那一次,老朱介绍了他的生意经:他说他最初是从河南老家来西安收废品的,后来发现收回来的废旧书籍和报纸,按旧书卖要比按废纸卖价值高得多,于是便刻意的将收回的旧书报保存起来。再后来就专门的收废旧书籍报纸,顺带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什么像章花瓶瓷器故物之类的,只要感觉有价值就买下,然后再摆摊卖给懂行的人,再后来慢慢的经营起了自己的旧书店来,也是遇到好货卖好货,遇到瞎货便宜走。我说你这个书店太偏僻了,不容易找到。老朱却说出了自己的道理来:“一是这里的房租便宜,二是周边都是老厂区,文化人比较多,旧的厂办阅览室比较多,旧书旧报老东西也容易收。收故物这些玩意儿,你不能找那些时尚小区繁华闹市,谁有东西买给你呀!”哦,原来一行有一行的门道,真的是隔行如隔山呀。

老朱旧书店里的瓶瓶罐罐

从那次之后,每周六到南广场的旧书市场,一逛到他的旧书摊,他就会远远的抬起头来,用地道的豫东方言招呼道:“老乡,来了呀!”“来,抽根烟!”“抽咱的,咱的好!”一旦在他的书摊有看中的书了,往往会挑出几本来,堆叠在一起,给他递过去,他接过书,一本一本的过数,通常薄的是5元一本,厚点是10元一本,如果真正他认为有价值的单独挑出来报价,然后再将所有的书堆叠在一起,三加五加八加十五的口中叨叨一番,说:“一共135元,老乡你给100吧。”而老朱的报价我都从来不还价的,因为他的确给算的很便宜,甚至有的时候便宜得都超出了我的心理预期了。老朱,绝对是个好人!

老朱的旧书店老店

这个学期进入了初二年级,学校为了表示对我所带的学科的重视,破天荒的给安排了周六上午补课,一下了周六就成为了我一周中最累的一天。我所带的属于小学科,班多,5个班每个班1节课也就意味着一上午要连上5节,从7:35开始马不停蹄的一直忙到12点。这也就失去了八到九点之间淘书的悠闲时光。但你也知道,迷恋一种事物,咱总会给它找出合适的理由。为了过过淘书瘾,我周六往往比平常要早起半个小时,6:20左右从家里出发,骑着电动车一路狂飙奔赴南广场(好早大清早,路上根本没人没车),十几分钟时间到了地方,摆摊的老板们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据说为了占地方,有人三点多就过来了),往往先从南门口的小刘书摊逛起,走马观花,遇到好书就拿到手中,攒在一起最后议价,然后是老三的书摊,再往里走就是老朱的书摊了,他和老刘俩人隔壁,他在南边,老刘在他的右侧。这两个书摊中,老朱不定时的会出现诸如《赫鲁晓夫回忆录》等一些史料价值较高的近现代史专著,而老刘则多卖一些陕西地方历史考古专著,这些都是符合我的专业和兴趣爱好的东西,故而几乎每次都能够在他们两个的书摊捡到一些旧物来。然后对别的书摊走马观花的纵目览之,大概到了七点二十前后,将买到的书用袋子装好,直接放在书摊里面老朱的身后,然后骑车去单位,到单位刚好距离上课也就是10分钟的样子。中午12点之后,再在早晨没有仔细看过的书摊上挑拣一遍(很少有收获的),然后从老朱书摊取走书。后来南广场地摊调整,欧凯罗将最南端的部分给空置了出来停车,老朱和老刘就搬到了靠近东门最边上的地方摆摊,老朱靠门,老刘依然在老朱的右侧,这样也就变成了逛书摊第一个就是老朱,第二个就是老刘,有时候时间不允许了,逛完他俩的书摊,就直接的扬长而去。有时候闲下来的时候,周日也会逛逛八仙庵,见到老朱依然是老样子:“老乡,来了呀!”“来,抽根烟!”“抽咱的,咱的好!”

老朱拍的他和旁边老刘的书摊

就在上个星期,周六早晨去逛南广场书市,却没有见到老朱,当时还比较纳闷,问旁边的老刘,老刘说可能最近在忙着搬家,比较忙,在伴山书屋布置他的店铺呢。周日去八仙庵也没有见到老朱,但在刚过去的这个星期里,老朱的微信晒了自己新店的照片。新店在大雁塔西广场的西北纸品交易市场,名字依然叫康宁古旧书店,店面却比在康宁路上宽敞了许多。西北纸品交易中心原是在王计划先生的伴山书屋的基础上建设起来的,这里汇集了西安上百家的旧书店,并且二楼还有地摊摊位,王老板君子情怀人文精神,着意打造西北最大的室内古旧书交易市场,这里早已经门庭若市生意红火,老朱把他的康宁旧书店搬到这里无异于如虎添翼,对他的旧书事业定会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本打算这个周末过去好好的道贺一下,顺便欣赏一下淘个宝捡个漏的,但没有想到周末却是大雪封路,更没有想到的是,今天早上,传来了老朱因脑溢血离去的消息。

老朱是个好人,热情、大方,和蔼可亲;老朱有商人的精明,但更有农民的古道热肠;老朱是我在西安诸多旧书商中,少有的几个能够真正谈得起聊得开的朋友之一——不仅仅是因为跟他是老乡,更重要的是,老朱他的不拘一格的有说有笑和真心实意的优惠折扣......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老朱仅仅是生活在西安社会下层的一个普通商贩,他身份卑微,默默无闻,或许他的远去,根本不会引起这个社会太大的关注;但老朱却像我们周边的很多人一样,每天生活在我们周围,与我们建立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离去,总让我们感觉到生活中失去了什么,或许,失去的,就是自己的那一份生命的珍惜。

晚上与韩卫龙先生微信聊起了老朱,他说:“老朱是个好大哥,可惜了”。我说,“人有旦夕祸福,大家都珍重!”老韩回复了一句:“嗯,活在当下,珍重!”

愿老朱,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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