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尴尬

女儿在铺床：看着这没有一点皱纹的床，感觉实在太好了。
我：为什么不打造没有皱纹的家呢？

女儿：这个时候，不适合文艺。

被迫点开一条“人民x社”发的文，看到“没有单位，你什么都不是”一句时，因引起食物回流反应而停止。不知为何，切身体会是：合法地脱离单位的短暂时光里，我才是一个人——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好朋友、好老师，才是自己。于单位，我只是一种合格身份的拥有者，依附与被依附者，无限责任的承担者，不允许思考的机器，单位之中的最小单位，一棵高尚的螺丝钉或草；单位是施与者，而不是你通过努力获得的资格；不是个体为其作出贡献，而是其为个体赐予恩惠；不是你创造了价值，而是它为你提供了庇护；有无数别人想要替代你而没被替代，所以你必须感恩戴德……当我幸福地倒在单位提供的硬床板上时，可能会看到卡夫卡卑微而伟大的一生，或者杜甫伟大而卑微的一生。个体生命在历史大流中本来已经很卑微，我们不可再在灵魂空间里自我卑贱。

想想，自己好像连身份是否合格还在存疑。师德红线有时会割伤良心，各种考评常常屏蔽无私动机，还有晋级门槛的尴尬设置又疏离了一些真实。名名利刮的诱惑时时来敲敲门，可以锁了门丢开钥匙，但爱你的人又替你不值，你觉得愧对了他们。储备充分的勇气零落成泥，化作一点微不足道的香气，风一吹就散，有时混入污浊，浑然一体。阿嚏——秋意浓，感冒袭来。有人在争，有人在抢，都认为自己该得，只增添了世界的嘈杂和空气的胶着。作家说，世界的“世”是时间，世界的“界”是空间。你的生命允你自由调配，边界却是共有的，我不愿与人分享或被人挤占——声音也不行。

——看到没？笔者的行文语气里，已然泛起被名利之欲搅动的涟漪。说淡泊者不淡泊，真淡泊的人，是不用把“淡泊”二字写在欲望的封条上。

再想，自己曾经也是个混蛋。过早吸烟，过早恋爱，把酗酒当疏狂，把颓废当风度，把下流当幽默，把违纪当潇洒。打过架，辜负过女人，动过不该动的心……糟糕透了！业心随风动，四季沐歌就以为性空。幡然醒悟，尴尬至极，爱欲化为诗意，情欲沦为桎梏。掬捧尘世间一点岌岌可危的真诚，洒向自己内心——灌溉一亩三分自留地，求佛般礼拜似乎可期的真实。护佑一盏尚未熄灭的油灯，照亮迦叶的笑容，风来，敞开袈裟，挡一挡嫉妒的亡魂。

那么多座高山，安静而卑微地躺在阳光下，被剖开了灵魂。山神失了乐园，等一个安慰——等你去抚慰伤口，等你，一个同样失乐的灵魂。你走不开，失乐园里房门紧锁，而且生锈。断裂的钥匙沉在河里——大河，泥沙俱下的一条大河。别以为你水性好，多少亡灵曾经为争夺一把钥匙而活得屈辱，像弄潮儿一样奋斗过。

大路一条条摊开，像土地的经络。偾张的是你身体里的血脉，你想走走这些路，路却不一定愿意引导你——它骄傲，它曲折，它让你走投无路。这才是路的本性，而不是路上的石头或坑坑洼洼在阻止你。天堂之路肯定不好走，太油滑，像彩虹，只用余光来诱惑你。地狱呢，其实根本没有设计路，它只需跌——跌下去即可。人生路，人生地不熟，走着瞧。问路？且先问好自己的心路。有条路没得选择，死路，或者去医院的路。

你像山一样，卑微着自己的卑微；又像在某条选择好的路上默默行走的孤客，只是走着，迷失了走本身的目标和意义。捡一块石子，扔向高山，再捡一块扔向河流——如果有一条奔走的河流的话。云南山多，家乡河少，河——哪怕一条干涸的河，最容易象征生命，流动的生命，涸泽而渔的生命。点燃一块牛粪，干了的牛粪，取暖，或照明？巨大的食草动物，遗留给人间的微弱光源，无法照亮前途。但它干净，烧出来的土豆，极香。也许，你已经找到意义——走在一条路上的意义！

夜晚突然袭击理智，感冒也袭击了鼻腔——不断流淌的清鼻涕是呼吸对空气的抗议。正如白天那位班长被困惑袭击了脆弱，他想逃避一会儿，向我请假回家。随意点开一些旧友的QQ空间，我逃避一会儿现实。更多的锁和空白，解锁方式是别人的真实——进入虚拟要用真实来做钥匙。你像一个贼，尴尬得要死。曾痛恨语文课本里的名人，取那么多的名号，难记。反观自己，QQ、微信、微博、美篇、简书、墨池……各种各样的手机软件，使用不同的名号昵称，貌似充实了身分，实则压缩了存在。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姓名背后的无主之身，属于谁？

今天教师节，乃尴尬之最。不提因一证之新旧而今年依然未能晋级，不提节日里参加表彰会还得为难同事换课，也不提今日之内必须提交的表册和令人头疼的学生问题种种——还是提了！

情景之一：
早上开完会，开车赶上城更新社保卡，人社局证明有时限。11：05，到达农行开放柜台。问复印男，说那边等。走过去，问电脑女，说先排队啊。最终男的过来，为另一人办理类似业务。应该找他而不是她，又过去旁边坐下，摆好资料，平心静气（现实生命就是由无数等待组成）。11:28，终于轮到，递上证件。不好意思，我们11:30下班，12:30再来。（赶紧拿出同事身份证）这个打听到已办好，现在可以拿吧？三楼，也下班了，中午两点再来。哦，好。我生吞了习惯性的道谢词。出厅遇大堂经理，办好了？我说，下班了。

情景之二：
13:45，小黄车（每次路远都会挑到一张后轮有缺口的一直颠，可能90%以上都破）重抵银行。还好，前面没人，递资料给同一电脑男（暗自庆幸早上没实施想象中的翻脸）。你改过名字？从没。这个麻烦了，身份证重号。我十年前在派出所更改过。那没用，我查一下另一个人信息，按确定。不是我名字。按就是了，帮你查呢（语气不爽）。确认。这个叫“李华增”的有个20年前在下关开过一个农行账户，身份证一号双名，你的新社保卡即使办好，以后也会被公安系统核查出来并冻结。那怎么办？找到他来把账户销了或让他更改信息。我不办了可以吗？使用旧卡以后住院报不了账。那还是先办吧……

情景之三：

上三楼，拐弯抹角一间套房，门上A4纸印有“取社保卡处”。敲门。里间转出一男。干嘛？取卡（递上同事身份证）。（没看）是我们银行吗？是。哪里？三中。哦（翻出一个封面是“单位”的本子，审视了一眼戴口罩的我），自己找，找到叫我（再进里间）。（一分钟后）找到了。（出来）叫什么名字？王××。（翻看一打新卡半天）叫什么？王、×、×！看看是不是？是（我拿身份证对了一下）。原来有身份证呀，拿来我看看（又审视了我一遍，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把口罩摘了）……你女儿？我同事。哦，签字。

茫茫人海，我如何去联系另一个从未见过的“我”？忘了还没吃早饭，也忘了骑小黄车，一路走出去很远。天未必凉下来，一种挥之不去的宿命感和自我存在的异物感袭来。再次翻出旧作两律，浅唱吟哦，确认一下现实意义上的我——

三尺昏昏二十载，繁华侧目任苍黄。
多因恨铁援机杼，惟恐耽才愧股梁。
惹却黄昏惜落日，披将星月扰晨光。
浮生莫睐名和利，化雨春风润白乡。

年年今日起俗思，俯镜徒惊卧雪丝。
不见秦皇渤海拜，料得子贡墓前痴。
张良拾履程门冷，我辈乖职敬慕失。
忽梦三千随孔圣，一襟晚照弃丹墀。

自以为已具备了勇气，尴尬事实在太多，却只能表达出部分来。这也很尴尬。

2020.9.10

文字：山虫

摄影：山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