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征文大赛 | 美文赏析《父亲老了》

父亲老了

作者：孙孝龙

父亲大概是二〇一〇年左右开始来往淮北。那一年秋天，父亲患胸膜炎，住院两个月，仅前后抽取胸腔积液便多达数千毫升，特大号针头从背部刺入，最多一次达一升之余，其痛苦可想而知。

大约两年后，五一劳动节前夕，我记得还是在明媚的春光里，父亲被诊断为糖尿病Ⅱ型，并有轻微脑梗阻。住院一个多月后，父亲从此改变了饮食习惯，血糖控制一直非常好，人虽清瘦而精神尚佳。父亲是有毅力的人，三十年烟龄几乎一朝戒除，其余可想。

三年后，从成都（我弟弟定居的城市）回老家（安徽省无为县）小住不到半个月，父亲便因腹痛剧烈再次住院。小妹在合肥，就近安排了安医四附院，没有想到，确诊结果是胃癌三期！转入省中医院后，父亲在我们百般劝说下，终于接受了手术治疗方案。他一直不知道他是胃癌，也不知道是全胃（还有脾脏）切除。我至今记得，临手术的前一天凌晨，四点钟，父亲拨通了我的电话。他没有文化，听说手术会伤元气，害怕不能再康复。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几次泪流满面，我不敢告以实情，又不得不“威逼利诱”。父亲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那天晚上，我和从成都赶来的弟弟为他洗澡，我们三人几乎都不说话，但我们心中如江海翻腾。长达五个多小时的手术终于结束了，很成功（父亲一辈子辛苦，但一辈子良善，几次重大疾病，都涉险过关，我不信鬼神，但我相信公平）。从此，父亲的身体更羸弱了。随后的化疗，康复，密集频繁，而父亲始终默默承受，他十分坚强，除非痛苦至于不可不言，否则绝不出声。三年以来，一切安好，正在我们所有人期待父亲从此康健下去，哪怕步履稍有蹒跚，生活质量略有下降，但至少，他可以亲历目睹儿孙之欢乐。殊不知，今年六月份以来，父亲突然思维迟钝，行动迟缓，再次住院，竟然发现，父亲颅内有出血陈迹，而外面竟然一无察觉！父亲被确诊为多发性脑梗阻，记忆与思考的衰退是不可逆了。而父亲自己似乎也有感觉，从此，再难见父亲朗声高语，更难见记忆中父亲略有些羞赧的浅浅微笑。

今天是学校运动会，我接到了父亲电话，电话那头浓重的鼻音让我立刻觉出异样。果然，父亲万般沮丧。说昨天上午不该带走我给他的一袋子鸡肉，父亲说，他回家（父亲单住，生活自理没有问题）发现鸡肉竟然是切好的，他立刻推测，鸡肉一定我是原本买给心心（我儿子）吃的，我们买菜碰到了，所以我让他提走了。他进而推测，心心中午一定没有菜，然后，心心或许会闹，然后，我一定大发雷霆，痛斥，甚至扬手（父亲对我的拟想没有错，我对心心动过手，也肆言训教过，面目狰狞而丑陋！），然后，心心一定大哭，嚎啕于地……话语及此，父亲几欲泣下，我听得出哽咽的语调，更听得出他无限的感伤。他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再也控制不住夺眶的泪水。“我对不起心心咯！——”七十岁的老人，为此思量痛苦了一整天，就为了一袋子鸡肉，夜不能寝，至于委顿。辗转至天明，终究还是给我打了电话。父亲说他懊恼自责，无论如何无法排除，因为他拿走了我为他孙子准备的午餐！在十七分五十秒的通话里，父亲无数遍述说他内心的痛苦与煎熬，任我反复解释，我是刻意为他多买了一份，并嘱咐卖家切好，但父亲不信，他记不得了，当时我手里还有另一个袋子，还有另一份鸡肉。父亲坚持说我没有，他只见这一个袋子，没见另一个！其实，是父亲心里只见他孙子（弟弟还有两个小男孩，但都在成都，日常不能相见），没见他自己。父亲终于决定，即使我说的是实情，他也会把鸡肉一直冷冻在冰箱里，无论如何，他不能下咽，在他心中，已根深蒂固地认为，这就是他孙子的一份口粮……

秋深了，风渐砭骨，落叶飘零……

父亲真的老了。

但父亲永远是好父亲，也永远是好爷爷；但我不是，我不是好父亲，也不是好儿子。

我要向你们道一声歉：对不起，我的父亲，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