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泉·小说】鄢晓丹《浮雕》(上)

【作者简介】鄢晓丹,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西部文学》、《北方作家》、《延河》、《西风》等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蝶之城》、长篇小说《我在轮回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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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对着台灯柔和的光线穿针。线是黑线,细小的针眼在灯光下似也透着深不见底的黑。她把线头放在唇边抿一下,用拇指和食指捻实,反复几次,线头却总穿不过针眼去。她揉揉眼睛,不晓得台灯怎么会这样暗,像蒙了一块布。

灯还是那盏灯,原本有一对,放在床头两边的矮柜上,蘑菇造型的琉璃灯罩,射出的灯光呈月白色,把房间照得朦朦胧胧,弥漫着一股子温馨的味道。搬楼房的时候却打掉一只,她抱在怀里走到楼梯口打的。男人抬脚把地上摔成几块的灯罩碎片踢到楼下的垃圾桶旁边,给她留下了一脸的惊恐和不祥。跟在后面的婆婆喊:“冬宝,你哪里来的那样大的气!碎碎平安,已经打了,再去买一只灯罩配上。”女人回头感激地看一眼婆婆。也算前世修来的,嫁进婆家门,翁婆待她如同己出。然而,往城里搬家那段时间男人却爱发脾气,她常常不知该如何是好。

刚结婚时,他们住在矿区附近的乡下,一家四口种着几亩地,男人对她还算好。婚礼是在年跟前举行的。转眼就过年了,她坐在还未揭掉大红喜字的新房内,对着琉璃台灯穿针引线,给男人的新衣钉纽扣。带暗条纹的深灰色西装,由她亲手裁剪缝制,他穿上合身得不差丝毫,要多好看有多好看。那会儿他像孩子一样喜欢过年,浑身上下穿得簇新到院子里放鞭炮,冲天炮,二踢脚,烟花,满院子的火药味,把年晕染得热辣辣的。

其实当时的她还不能算作女人,十八岁不到。如果不是山里穷,两个哥哥说媳妇凑不齐彩礼,弟弟和她同时考上高中,家里只能供一个,她也应该坐在教室里读书。亲事来得很突然,爹做主让她嫁人,嫁到因镍矿而著名的这个西部较富裕地区,她跟着陌生的媒婆坐了一天火车多半天汽车,下车后就在一户陌生的人家当新娘。一夜之间,她从小姑娘变成了小媳妇。

女人总算穿好针线,给一件青色对襟衣裳钉盘扣。婆婆说,日子成这样,生日过不过也不打紧。话虽如此,还有几个月是婆婆的六十大寿,老年人重视这个,再怎么简办,也要穿新衣,照张全家福留做纪念。因此,女人得空就给婆婆做这身衣裳,又打了布糨子准备给她做新鞋。自这年春天开始,为贴补家用,翁爹在矿区摆了个小摊卖香烟和啤酒,六十多岁的人,每天早出晚归,一包香烟、一瓶啤酒从矿工手里赚一毛两毛钱。那段时间家里乱糟糟的。婆婆突然病倒,躺在床上起不来。年仅四岁的儿子英儿读幼儿园,早晚需要接送。女人像鞭打的陀螺样片刻不停,每天下班后急急忙忙跑回家,按时做好热汤热饭,送到翁爹的小摊前,送到婆婆的床边。婆婆用枯瘦的手拉着她:“秀英,是我们连带你了!”女人怔怔的说不出话来,陪着掉了许多眼泪。现在,婆婆虽然能起床,帮着做些简单的家务,精气神却没有缓过来,人已枯槁得像一截干树枝,随时可能倒下去。带她去医院检查,没有查出什么大不了的病。她是在想念她的儿。

上年春天的那个早晨,男人像往常一样提着白帆布工具袋去上班。外面下起了雪,春寒陡峭。女人拿一件棉背心追出门,叫男人带去,冷了可以添到身上。又嘱咐他,下班路过商店帮她买一盒雪花膏,那种叫红梅的牌子,黑色的圆盒,盒盖上画着一束娇艳的梅花。男人回头哎了一声,女人看见他原本黑里透红的脸,在雪光的照耀下显出异样的苍白,她的心像是由高处拍下的皮球,猛跳了几跳。头天晚饭吃的白菜馅水饺,男人就着饺子喝了几杯,散装的青稞酒,有五、六十度,酒劲大,他的力气也大,夜里没完没了跟她纠缠。年轻么,贪欢的事免不了,她又不能阻挡。想来他是累的。女人涨红了脸,刚要说什么,男人已经骑上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子走了。通往矿区的马路上成群结队着上班的人,都骑自行车,片刻,他消失在那些人里面。

然而,到晚上男人没有回家,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矿上加班是常有的事。天色越来越暗,雪花缓缓飘落,在暮色里反着亮晶晶的白光。是做晚饭的时候了。女人掀开面柜舀了两碗白面,揉好,盖一块潮纱布饧在那里,又从一只瓦罐里掏出六个鸡蛋,磕进粗瓷大海碗,然后她蹲在地上摘韭菜。头天晌午从凉州拉过来的春韭,蔬菜棚里养的,用足了肥料,绿油油的亮,婆婆去和那些家属挤了半天才买上,裹一张塑料布存在橱柜里,隔了夜还新鲜着,能闻见浓浓的香气。饺子包好,男人依然没有回来。翁婆不顾冷和饿,牵着英儿到马路边眼巴巴地望。男人是喜欢吃水饺的,蘸些醋和辣椒油,嚼几瓣生蒜,再喝上几杯。可是,煮熟的水饺不经放,时间久一点会黏成团。女人在煤气炉上架起炒锅,用清油煎了饺子,盛进一只大号铝饭盒,盛得满满的,又剥了一头蒜放在里面,用两条长毛巾把饭盒缠了好几层,准备给男人送去。忽然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女人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慌忙打开门。进来的是矿上的几位工会干部,他们带着慰问品。女人这才知道,男人在井下发生了事故,伤得很重,正在医院里抢救。跟着工会干部到医院,女人看见的却是男人血肉模糊的尸体。工会干部怕她接受不了,好意地隐瞒了实情。出事后,男人被抬出矿井时就停止了呼吸,抢救,只是例行公事。

那场春雪不急不缓,才几天呀,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像盖着一床大棉被。马路边的榆树和柳树还没有冒新芽,都披上了树挂,冰雕的一样。女人踩着积雪吱吱地响,她感到自己的双腿是木的,不听使唤,脑壳也是木的,恍恍惚惚。她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过一条长长的路,把男人送走了。

女人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此时她才想,一切好像是有先兆的,那个早晨,男人异样的脸色,怎么没有拦下他歇一天班呢?

给婆婆的新衣钉完盘扣,双目已经酸痛难忍,像针刺一样,都是长期晚上加班熬的。女人揉揉眼睛站起身,一回头,猛然看见英儿爬到窗台上玩耍。他们的家位于五楼,也就是顶楼,她怕惊扰了孩子掉下去,吓得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移到窗台边,一把将英儿拉下来,紧搂在怀里,嘴上喊的却是冬宝的名字。

英儿长得像冬宝,尤其那张圆脸,红黑,敦实,一副憨厚的表情。这让女人说不出是安慰还是难过。

在殡仪馆,专业化妆师给男人整了容化了妆,使他最后留在女人记忆里的样子蛮好,带着些许熟睡时的安静从容。送走男人以后,有一阵子女人总是梦见自己结婚的场面:面对龙凤大红烛拜天地,再拜翁婆,她被人搀着送进新房。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客人吆五喝六,猜拳行令。她借着蘑菇型琉璃台灯柔和的光线打量眼前的一切:衣柜,梳妆台,箱子,脸盆架,新刷的油漆味还未散尽,透出一种隐约而模糊的慌乱。她在床沿边坐下,身后是码了几尺高的新被,花团锦簇里镶嵌着金丝银线,在灯影下生出冷而硬的光芒,仿佛凝聚了夜的寒。不到十八岁的她把自己单薄的身体紧缩成一团,偎在那片寒光中,直到院子里吃席的客人拖沓散去,他裹着一身酒气走进新房。整个晚上他都是醉的。他在她身上嘶咬出青紫的牙痕,却念着“桂枝”说了一夜的梦话。后来她知道,桂枝不是秋天的桂树,是一个高挑白皙的女人。

女人将乱麻似的线团缠好收进针线盒,看看英儿,他坐在板凳上摆弄一辆玩具汽车。玩具车是英儿周岁时男人去省城买的,原先拧紧发条放在地上能跑,现在有的零件已经缺损,基本上报废了。英儿不停地拧着金属发条,啪啪响,再趴到地上试,玩具车丝纹不动,倒给他自己扑腾了满身的灰尘。家里这两间屋虽然狭促,原先一向是整洁的。男人走后,有多少日子没有好好清扫了?女人叹口气,打来一盆热水给英儿洗脸,洗手,然后洗衣裳。

英儿见到水就兴奋,自小如此。他将玩具车丢进洗衣盆,看它在水面打几个转后沉下去,浮起来,又沉下去,他笑了,把车捞出来,再猛然扔进盆里,溅了一地的水。女人很不耐烦,夺过已经不能跑路的玩具车,恼恨地甩向窗外。能听到楼下“啪”的一声脆响。英儿嚎啕大哭。隔壁房间响起婆婆剧烈的咳。女人倒一杯热水送进去,端出一只痰盂到厕所里冲洗,然后擦地。英儿抽噎着,看女人进进出出忙碌,慢慢禁了声,眼睛也微微阖上了。女人撩起围裙擦干手,把他揽进怀里,斜靠在床上哄他睡。台灯清幽的光照在他脸上,两丛密而黑的睫毛不时颤动,似还浸着泪珠。女人把他搂紧了些,心里不禁愧然。四岁多点的年纪,像一团泥巴样分不出好赖,真不该把一股脑烦躁撒在他身上。有一批工装明天交货,厂长说等验收合格了要预付给她半年的工钱,拿到钱就去一趟省城,带着英儿一同去,给他买一辆新玩具车。

走廊里传来丁丁当当的响。女人听了一会儿,知道是翁爹收摊回来了。她把英儿放在枕上,给他盖严棉被,赶紧起身,整一整衣裳,拢了拢额上的碎发。打开房门,看见与冬宝同一个工区的瑞福站在门厅前。翁爹正勾腰把啤酒瓶一只一只摞好,用包装带捆起,瑞福帮着将啤酒瓶码到墙角。这是西凉啤酒厂定点回收的瓶子,翁爹去批货的时候再顺便送回去。

瑞福说:“嫂子,我想请你帮我做身衣裳,就跟着大伯过来了。”

女人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布料,拿起皮尺在他身上比划。

还未嫁过来时,女人已经早早地辍学去裁缝铺学手艺了。凭着天生的灵气,她只跟师傅学了一年便能独当一面。结婚那天,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男人,穿着毛蓝中山装站在眼前,不大合身。到底哪里不合适呢,女人想了一下,她的眼睛就是皮尺。几天后她给他重新做了一身西装。正月里,男人穿上她做的新衣,领着新媳妇去拜望长辈和亲朋,往庄子里一走,就有了回头率百分百的效果。也不光是她手艺好,男人生就的衣裳架子,穿上西装跟电影明星一样。

新年说完就完。十五过后,庄上的一些年轻人要去矿区打工了。镍矿是国营单位,可是,井下掌子面的许多活需要雇佣农民工干,镍矿的人称他们轮换工,意思是,他们到井下干一阵子,走了,再换一批。庄上的人明白,去当轮换工,承担的都是累活、险活,他们走的时候无不表现出仿佛生离死别般的纠结。

于是,有出去打工的人家开始捏汤圆。将糯米浸透,磨成面,用炒香的芝麻拌上熬好的猪油和白砂糖做成馅,馅料团进揉得很糍实的糯米面内,如栗子般大小,放进开水锅里煮,慢慢像白色的渔浮一样漂起来。不仅正月十五如此,出门的人吃一碗汤圆,也都象征着将来的平安和团圆。汤圆是头天晚上捏好的,摊在簸箕里,女人守在炉子边煮,蒸汽掀动着铝质锅盖噗噗地响。翁婆和男人围坐在饭桌旁,无尽的叮嘱。到了井下,多带几双眼睛,多带几只耳朵,周围环境把握清楚,保护好自己,翁爹说。男人点点头。有危险就不要干,实在不行咱回家来,啊?婆婆说着,抹一下眼角的泪。尽管不舍,他们还是要放唯一的儿子出门。在这个西部偏远省份,镍矿周边庄子里几乎所有年轻人都曾经去或即将要去矿区当轮换工。对于他们,到镍矿当几年轮换工,意味着遥远而神秘的城市生活,也意味着能挣回来修房盖院及娶媳妇的钱。女人千里迢迢嫁到这里,也完全是因为这个,男人有当轮换工的机会,总比其他地区的乡下人多了一条生活的出路。吃过汤圆,男人扛起行囊出发了。锅里面煮汤圆的水还沸腾着,翻滚得厉害,溅起来,有几滴落在女人的手背上,痛却落在心里。女人甩一下手,抬眼惊颤地看着男人走出院门,才把灶里的火熄灭。她想追出去送。然而,看看像萎下去的枯藤样坐在饭桌旁垂首叹息的翁婆,兀自打消了这念头。

男人第一次从镍矿放假回来,已是年尾腊月。他交给翁婆一笔钱,是他在井下掌子面干了近一年的收入。又给了女人从城里捎回来的各色布料、糖果和点心,是女人平时很难见到的。过完年,男人又要走了。那一回,女人说,家里这些地,老的老,我现在又这样,不去下井了吧?听说后庄的瑞祥让矿石埋了……咱种地,有饭吃就行!男人将一只手放在女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摸一摸,说,别尽说不吉利的,如果生下男娃,还要给他修房盖院娶媳妇,不能让他像我一样,到山里买一个媳妇回来。女人心里就生气了。谁是买来的?有谁愿意卖闺女?不过几千元彩礼!男人走的那天,生着气的女人便没有捏汤圆。婆婆想得开,说媳妇身子重,不想做家事很正常。后来是一个高挑白皙的女子送来一碗汤圆。男人没有吃,把汤圆泼在了当院。女人终于知道,送汤圆的就是男人新婚那天酒醉后念叨了一夜的桂枝,住在后庄,因男人要下井当轮换工而不愿嫁过来。

男人走后不久女人就生了,是个男娃。

后来,开矿的挖掘机及铲运机进了庄子,矿井已经延伸到庄子下面。镍矿征了庄子的地,把庄子里所有的轮换工转为正式工,还在隶属镍矿的服装厂给他们的家属安排了工作,专门缝制工装。庄子变成矿区,村人们住进由镍矿分给他们的筒子楼,而镍矿还有许多老职工住在自建的干打垒土坯房内。那几排红砖或灰砖砌的积木墩似的楼房,开矿初期建的,简陋是简陋了些,地面却抹了水泥,做饭不用柴火,烧液化气,冬天不烧炕,统一供暖,也不用担水,自来水管直接通进厨房——这些都是城里人的生活标志,他们欢欢喜喜,当上了镍矿的工人。瑞福就是那时候和男人分到同一个工区的,他所在的后庄没有征地,却因当轮换工的哥哥瑞祥被矿石埋了而招上了工。

“瑞福,你突然来做新衣,是相亲吧?”女人量着尺寸问道。

瑞福红着脸:“嫂子打趣我呢!别说城里的女子,即使乡下的,谁愿意嫁矿工?”

“矿工怎么了?城里又怎么了?男人和女人,无论如何,都是要成家的。”

“嫂子如果碰见合适的,给我介绍一个吧。”

女人竟答应下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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