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闭症”

“自闭症”

作者:鞠睿,

(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与临床心理学双硕士,

巴黎第七大学精神分析博士)

早在19世纪上半叶Esquirol(让-艾蒂安·埃斯基罗尔 [Jean-étienne Dominique Esquirol 1772.02.03-1840.12.13],法国精神病学家,Pinel的学生)在他的精神病学奠基性著作《论精神疾病》(Esquirol, J.-E.-D., Des maladies mentales, Tome I et II., Paris,  chez J.-B. Baillière, 1838)中就对自闭症的儿童有所描述。当时“自闭症”还不存在,另外一个精神病学术语——“愚痴症”(Idiotie)——揽括了所有自闭症甚至是儿童精神病的类型。

这些事实上是自闭症的孩子在民间被称作为“狼孩”(被狼养大的孩子)。人们也许在荒郊野外或是某个野兽出没的山上发现了一个躬身爬行的小孩,不仅不通人语甚至发出野兽的嚎声。如果人们把他捉住,这一个人类的样貌的孩子却会像野兽般撕咬和抓扯,完全看不到“人类”的任何迹象。因此,人们想象这样的孩子定然是被动物喂养大的,比如狼(可参见Bettelheim的著作中关于狼孩的传说和发现。Bettelheim, B., La forteresse vide. L’autisme infantile et la naissance du soi (The Empty Fortress (1967)), tr. fr. Paris, Gallimard, 1969)。至于为什么是狼,我们不妨联系到罗马诞生的神话,以及,狼这个图腾性的动物在童话故事中所持续发挥的作用,后者可比拟于动物在恐惧症中的作用(比如,在童话故事中,狼想要吃掉小红帽;在弗洛伊德督导的小汉斯个案中,5岁的小汉斯惧怕马咬人)。

在19世纪的法国,“罗马诞生”的传说(或多或少还带着旧时代的感性和残暴)被整合到启蒙时代的新话语中。Itard(尚·马克·加斯帕尔·伊塔尔 [Jean Marc Gaspard Itard 1774.04.20-1838.07.05],法国医生,聋哑专家,Pinel的学生)所教育的“野孩子”就是一例(参见弗朗索瓦·特吕弗的电影《野孩子》(1970))。1799年,人们在法国的Aveyron省的一个村子中抓住一个独自在野外游荡的孩子。这个孩子曾经被乡民捉住过一次(1797年)但是一个星期之后逃跑了。1799年的冬天,当他从Tarn路过Aveyron时再一次被三个猎人逮住。发现他的时候,人们形容这个小孩“四肢着地爬行走路,既聋又哑,浑身多毛,不着一缕”。在被送入Itard的聋哑学校之前“野孩子”被好几位专家所检查,这些专家写出详细的观察和推断,后来发表在“巴黎日报”上。一时之间,“野蛮”与“文明”的话题在这个“野孩子”身上引发了热议。

Itard医生坚信这个被他命名为 “维克多”(在法语中Victor意味“胜利”)的野孩子,虽然从来没有受到过文明的启迪,在谆谆教诲中,人性中理性的部分将被唤醒,“文明”将征服“野蛮”。以至于,当他将维克多带到巴黎皮提耶-萨尔佩特里尔医院(Hôpital de la Salpêtrière)的大精神病学家Pinel(菲利普·皮内尔 [Philippe Pinel 1745.04.20-1826.10.26],法国精神病学家,现代精神病学奠基人)面前,Pinel将其诊断为“白痴”(Idiot)的时候,Itard不以为然,还是将年龄大致在12岁的维克多带入他的聋哑学校住校学习。一年之后(1801年)Itard医生发表他的观察报告:《论对一个野蛮人的教育,或来自阿韦龙的年轻野蛮人的体质和道德的最初发展》(Itard, J.-M.-G., De l’éducation d’un homme sauvage ou des premiers développements physiques et moraux du jeune sauvage de l’Aveyron, Paris, Chez Goujon fils, 1801)。这个“教育”没能成功。维克多在感知觉官能和情感方面有了许多的变化,但是他最终都没有进入文明人的殿堂:话语辞说的世界。维克多仍是不能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想法,许多的行为停留在让人无法理喻的古怪秩序中。1807年的时候,就“野孩子”的心智启发问题,Itard医生再撰文一篇致共和国内政部。而后,Itard医生的这些观察和思考收录于他针对维克多的再教育的著作集:《针对来自阿韦龙的野蛮人的论文和报告,论痴愚及聋哑》(Itard, J.-M.-G., « Rapport fait à son Excellence le Ministre de l’intérieur » (1807) in Rapports et mémoires sur le sauvage de l'Aveyron, l'idiotie et la surdi-mutité, Paris, Alcan, 1894)。虽然Itard医生的教育最终是失败的,但是他对维克多这个“野孩子”的观察可被认为是至今为止最为详尽的对自闭症儿童的观察资料之一,他跟发明“痴愚”这个概念的精神病医生Pinel和Esquirol一道,被认为是治疗儿童精神病的先驱。

19世纪发现“痴愚儿童”的精神病学家们观察到了什么?

Esquirol是一个善于观察的大师,他甚至将他医院的病人们素描下来,从外貌特征和表情方式上区分各种不同的病情:躁狂,精神错乱,痴愚……他的临床描述让我们看到“痴愚症儿童”的某些特点。在“发展”理论的假设下,临床观察指出的儿童患者们呈现“心智发展不足”之症:基础心智能力(感知觉,运动感知机能)处于发展的初级水平;高级心智能力(记忆力,判断力,意志,道德认识)完全没有得到发展。

然而就在这样的“发展不足”的理论中却有一些现象让人很难理解。例如,如果仅仅是运动机能的发展不足的话,为什么这些年轻的患者总是喜欢重复一些转圈、摇摆和上上下下的运动?为什么他们喜欢去“重复”类似的运动?为什么他们总是倾向于把一个完整的东西(比如布)撕成碎片?或者把东西(比如石头或者干草)堆砌成一座小山然后再摧毁这个“建筑”,并且重复不断?Esquirol观察到一个“痴愚儿童”用他自己已经长满了厚厚的老茧的光脚总是在地上戳洞。如果我们阻止他的行为,他将非常愤怒或者奋起反抗,挣扎着要回到他所重复的运动中去。还有一些运动,更是让人无法理解:他们似乎像知觉不到疼痛一样将身体的某个部位朝硬物撞击。比如Esquirol所描述的一个年轻的女孩:“每天一起床就去条凳上,坐在一端,身体前后摆动,并将肩膀狠命地撞在墙上。这种摇摆可以一直持续并且有规律地持续”(Esquirol, Des maladies mentales. T. II. p. 336)。其它的观察者们也列举了类似奇怪的现象,比如Sollier(保罗·奥古斯特·索利尔 [Paul Sollier 1861.08.31-1933.06.08],法国医生和心理学家)所描述的一些非常特别的运动:爬上爬下,像陀螺似的转圈,还对“成对”的东西着迷。例如一个48岁的患者,如果我们打开一扇窗,他必打开另一扇;如果我们碰他一边的手臂,他必要求碰他另一边的手臂,如果伤了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他必然在对称的另一个部位也打自己一下 ……(参见Sollier, P., Psychologie de l’idiot et de l’imbécile, Paris, Alcan, 1891)。

几乎所有的观察者都发现在对食物,也就是对送入嘴里的东西上,痴愚症患者是没有对口味的鉴赏力的,他们对什么都狼吐虎咽,即使是吃多了让自己不好受也在所不惜。这样的态度很令人吃惊,如果仅仅是“愚痴”并不至于对吞咽有这样的执着,仿佛他们需要去“填满”某个永远也填不满的黑洞。

不仅在法国,在当时的英国的精神病学界同样观察到(参见,Langdon-Down J., On Some Mental Affections of Childhood and Youth, Churchill, Londres, 1887)这些患痴愚症的孩子有时候有非常惊人的记忆里,他们被称为“博学的白痴”,一个相当自相矛盾的命名。他们大多针对一些不带情感的数字和日期有超强的记忆力。

Belhomme ([Jacques-Étienne Belhomme 1800.01.29-1880.02.16],精神病医生,Esquirol在Salpêtrière医院的助手,儿童精神病学的先驱和开创者)描述到,这些特殊的儿童似乎对机械式的设置有特别的兴趣,而且对音乐非常敏感。后者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因为,音乐不论在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的谈论中都跟精神的最高器官——灵魂——有莫大的关系。音乐被灵魂接纳;它直指灵魂或触动灵魂(参见,柏拉图《理想国》,Platon, République, III, 401 c-402 a);亚里士多德更是区分音乐的阶品:放松灵魂的世俗音乐和陶冶灵魂的高贵音乐(参见,亚里士多德《政治学》,Aristote, Politique, VIII, 7, 1342 a)。因此,Esquirol谈到,那些不能够说话但是能够唱歌的痴愚症患者让他很是震惊。

如果说仅仅是一种心智的缺陷的话,我们很难解释上述这些古怪的现象。这些现象都表达着,所谓的“痴愚症”有某种特殊的精神结构。在我看来,这种结构就像是“神经症”的底片一样。在正常人(神经症)那里,底片已经被“洗”出变成了照片。

到20世纪30年代,“自闭症”一词的发明者Kanner(肯纳 [Leo Kanner 1984.06.13-1981.04.03],美国精神病学家)指出,智力问题比起情感问题来说是次要的。自闭症更多的是“情感的障碍”,也就是说在跟彼者的相处中,在与彼者的情感联系上存在着困难。初生的婴儿对他亲近的人无动于衷;有些母亲甚至注意到她的孩子自出生后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一眼。这是母亲眼中的孩子。那么在孩子眼中的母亲又是如何的呢?或者说这个被认为是自闭症的孩子眼中的世界是如何的呢?我们可以去读读曾经被诊断为“自闭症”的成年人写的自传(参见,天宝·葛兰汀/著,徐雅珺/译,《自闭历程》,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0)。另一个典型的现象是,大多数的患自闭症的幼儿直到在能够使用语言的年龄也不会使用“我”这个第一人称,在“我”的位置上用“你”“他”或者某个专名作为语法替代,并且一直持续这样的人称使用。

在近几十年,“自闭症” 仿佛是被发现的新大陆一样成为一个流行用语,甚至完全地跳脱出了精神病的历史。要知道,自19世纪精神病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建立以来,临床观察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尽管每个时期,各个时代,因为“范式”(“痴愚症”,“幼儿早发性痴呆”,“儿童期精神分裂”,“自闭症”)的改变“临床”被不同的理论所阐释,而我们将这些观察经过对比之后发现它们的临床现象大相径庭。一方面,“自闭症”一词的发明之后,观察更系统,年龄段也越来越小;但另一方面,令人吃惊的是对它的理解又回到了19世纪初期的话语中,即认为精神问题是一种“疾病”或是一种“发展的障碍”(见DSM-5)。在这样的话语中,我们又回到了“发展障碍”的理论之下。在这样的理论中无法去理解自闭症,更不能去研究它的结构以及它为我们所带来的启发。在诊断学上,如果不按照美国的DSM诊断手册的话(因为这个诊断手册是按照现象分类)我们需要去理解“遗传病”“精神病”“自闭症”是不一样的问题。而后一个问题:儿童精神病与自闭症的区分是非常值得研究和讨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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