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荻:父亲,我在胃镜室外等您|散文
文/蒲荻
【作者简介】蒲荻,业余时间爱喷墨吐墨,现已出版长篇小说《裂变盛开》《热度》。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重门,隔着你和我,你在那里边躺着,我在这外边站着。
终于到了这个时刻,这是我近几年不经意间常会幻想到的情景,那都是因为你逐年增多的白发刺激了我的神经,让我恣意地蔓生了这种不该有的念头。
对不起,爸爸。
我压制不住这种念头的生长。
记得小时我被滚水烫伤住进医院,那是夏天吧,对,是夏天,你给我扇着扇子,瞌睡之间,你将扇子一下扑在了我身上。我睁开眼,你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慌地又拿起扇子摇起来,勉强地一笑,说打瞌睡了。我嘟哝道,好热啊。你说睡吧,我给你扇就是了。于是我又闭上了眼睛。
小孩子,总是不懂事的。
这会我懂事了,却无法冲进去为你做任何事了,哪怕只守在你身边看看医生是如何操作的,又或者我看一看胃镜下你的胃是如何的了。医生不让,你躺上床时,医生就让我到外面的过道上去等着。我有些诧异,以前不是可以让病人家属守着么。
不行,现在不行了。忙碌的医生说道。
我只得犹犹豫豫地走到了外面的过道上。这是一条较黑暗的狭窄的过道,与胃镜室对面那条宽敞而热闹的过道不同,那条过道里是正等着接受检查的病人和家属,所以热闹非凡。而这条过道里只有正在接受检查的病人家属,所以冷冷清清。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如我一样,趴在另一扇门上的小玻璃窗上向里望着。
可是什么也望不到,不,除了几个医生的背影,我望不到你蜷缩在床上的身影。印象中,你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这样过,哪怕是从母亲口中说出你这段时间又去输液了,也未见你要到我这城市的大医院来看看。你总是在那县城的医院里或街边的一些小门诊里兜兜转转,你说哪有那么严重。
这次,若非情势严重,我想,你恐怕也不会主动提出要到这边的大医院来看看。
你是当兵出身的,所以筋骨意志都能承受巨大的折磨。而这次,肯定是非常非常地严重了。
我心往下沉,又不得不使劲踮起脚尖往里望着,又贴近耳朵在门上,希望能听到医生在说些什么,又恨不得冲进去,哪怕只占用一个小小的角落看看医生们是如何对你检查的也行啊,或者像个蚂蚁像只壁虎,悄悄趴在一角,偷偷地打量也行。我忽然又明白,难怪现在医生会将病人亲属赶出检查室。因为有些多嘴的亲属在旁叽喳吵闹会影响医生的检查和判断。
可是这会我想说,我不会多嘴,哪怕是最坏的结果我也不会多嘴,哪怕一个字。
可此时,有热泪冲上了我的眼眶。我吸了吸,忍住,又偏头看了看过道上的那个中年男人,他正在另一扇门边定定地站着。
这世界定然是安静的。安静到我们无法测试自己是否到了这个世上,是否又到了哪里。
因为白色的门,像是隔了一个宇宙,将你我隔在了数光年之间,不能用距离来计算,只能用时间。再远的距离都或可有见面的机会,而不重叠的时间却是永生永世不得相见。
我离开你,或许就是我背起行囊远去读书的时候吧,又或者是我嫁人生子的时候吧,又或者是我忙于工作远走他乡的时候吧……
那些时光里没有彼此,只有单独的一个你我,茕茕独立,不能重逢。
若是真能回去,我们是否还会这样选择?是否还会走这样的路?
我只知道,我现真的很恐惧,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只知道你在,你一直都在。
可是今天这个门一旦打开,这个事实就可能改变,我将又如何面对?忽然有好多懊悔涌上心头,好像还有许多事未对你做呢,哪怕带你去看山看海,看人流,我都还未认认真真做过呢。虽然一年有那么几天假期,偶尔带你外出过,可总是匆匆忙忙,疲疲劳劳地就赶回来,没有一次很舒坦很舒坦的游行。所以你后来说你也不想出去了。如果,现在还有机会,我一定请一个长长的假。
但是现在还有么?
昏暗里,那中年男人已开始踱步起来,我也忍不住来回踱着。
那门,终于被打开。
“病人家属进来。”一个医生叫道。我冲了进去。
“我们在你父亲胃里抽了点样本,需做活检,下周来拿报告,现在将他推出去。”
“啊,”我叫了起来,“要做活检啊?!”
“是的,记得下周来拿来报告。”
我就像掉到了一个巨大的坑里,有些没反应,医生又提醒我快将病人推出去,马上要检查下一个了。于是我又从坑底爬,胡乱地往上爬,就爬到了父亲的身边。他已从麻醉中清醒过来,躺在检查床上瞪眼瞧着我,嘴里还塞着器械,可能是难受的故,唔唔地嚷了两下。我说我马上推你出去,找医生取了。
于是我慌慌张张地推着床往门外去了,可是我分明看见了父亲眼里的泪光,他可能是被憋难受造成的吧。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他在我面前掉过泪,这次肯定是憋得难受所以才急得有泪的。我也来不及细想,可他一头花白的浓发扑散在那枕头间,又生生地刺痛着我的眼睛。青丝变白发,果真转瞬间。
记忆中的父亲有一头浓密的黑发,那为他平添了许多英武和帅气,甚至在有了我和弟弟之后还有好些女人向他示好。妈妈是很吃醋的,也常为这些事与他争吵。所以小时的我们并不见他有多开朗,在家威严而安静。对于他们大人的是非,小时的我们并不清楚,只是觉得父亲有时被母亲吵闹得可怜,所以作子女的我们自然要同情他多一些吧。直到后来我成人,又结婚生子,才又明白了许多道理,男女之情好多是发乎情,而止乎礼。若非要盘根纠明,根本就是无道理可讲。而人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要担当起责任吧。
所以,我想我父亲不一定是最好的丈夫,也不一定是最好的父亲,但一定担当起了责任,是个最有责任心的人。
作为男人,我佩服他。
那花白的头发刺得我有些跌跌撞撞,我大声地喊守在那条热闹过道上的妈妈,叫她快点过来帮忙。妈啊啊的大声地答应着很快来到我身边,两人又合力将爸推到另一间休息室,妈这次倒是很快,很麻利地将爸口中那个让人难受的器械取下来,父亲便没再唔唔地呻吟了。于是我俩又守在床边等着医生来取麻醉针。
而我又告诉自己,无论下周结果出来怎样,至少这七天我要哄着爸,他以前因常吃着消炎药,这次肯定不会有大问题的。
这七天,他会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