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味道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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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的味道

文丨宁德华摄影丨马学武

2020年8月24日，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文学》主编刘玉栋一行，深入“上农下渔”发源地——利津县汀罗镇，开展“新时代、新农村、新语境、新作品”文学沙龙主题论坛交流活动。我有幸参加了这一活动，聆听了省市大手笔、高境界的作家们接地气、亲乡土的论谈，一下子唤醒了我记忆中的那些“乡土的味道”。

黄河的味道

我家在黄河北岸，离黄河15公里。老家在黄河南岸，紧挨着黄河。

小时候有一年春节，父亲带我去老家给伯父拜年。早上刚出太阳的时候，父亲和我就来到了黄河边，坐上小木船，摇摇晃晃地向对岸驶去。我看到黄河里不时从上游漂来一些冰块，有大有小，被黄河水冲着往下游漂去。小船到达黄河中心的时候，不料被两块大冰块夹住，连冰块带船一起顺水向下游漂去。艄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半天的功夫，才把冰块撑开，吃力地划着小木船慢慢地向上游“爬”。奔流的黄河水“哗哗”地响着，飞起来的浪花不时打到船上。浪花打到船上一次，我就吓得哆嗦一下，真怕黄河水把我打到黄河里去。直到天黑时，小木船才靠岸，我已冻得手脚麻木，不能走路了。父亲抱着我来到伯父家，啥也没说我就爬上热炕头钻进了热被窝。

暖和过来以后，我口渴了，就从炕上下来，在盛水的缸瓮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

喝完水，我砸吧砸吧嘴，舔舔嘴唇，好奇地问伯父：“伯伯，您的水缸里咋放这么多的糖啊？”

伯父有点不解地说：“没有哇，没有放糖啊。瞧这孩子说的，谁家的水缸里放糖呀？”

我反问：“真的没放糖？”

伯伯说：“真的没放糖！”

我肯定地说：“不可能，要是没放糖，水就根本没有这么甜！”

伯父明白了，笑着说：“这是黄河水呀，就是这么甜哪。”

我对伯父说，我要带一嘟噜黄河水回家给小伙伴儿们尝尝，我也显摆显摆——在我们老家，整天都喝这样的、就像放上冰糖一样的、甘甜甘甜的——黄河水。

改革的春风，吹绿了神州大地。我们村将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乡亲们高兴得和过年一样，都盼着到麦秋打下麦子后吃一顿白面大馍馍。

不料想遇到了春旱，正在返青的麦苗开始枯萎。县里和公社里想方设法挖沟筑渠，从三、四十里地之外引来了黄河水，浇满我们村一畦畦的麦田，干枯的麦苗一下子直立起来，绿油油的，生机盎然。这年，全村小麦大丰收，家家户户吃上了纯白面蒸的大馍馍。

荒洼的味道

长大以后，我经常下洼拾草，有时候也借拾草的机会削荆条或是割苇子，卖点儿钱添补家庭生计。在这段生涯中，我尝到了荒洼的味道。

有一年进了腊月，我们七八个要好的大小伙子聚到一起，商量着到刁口削荆条或是割苇子，换点儿钱买年货。我们每人推着一辆小推车，将半口袋干粮、一个白萝卜瓜子、一卷铺盖、两把镰刀装到小推车上，4个人带上一口小耳锅，凌晨4点启程，中午12点就到了刁口。100多里路哇，仅仅走了8个小时，中途还拐了个弯多走了10多里路，到黄河里每人砸了一块冰放到小推车上，作为这几天的饮用水。到刁口一打听，哎，真是巧啦，天津造纸厂正好来刁口收购苇子，一小推车苇子能卖十七八块钱呢，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我们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啊！“发财啦！”我们高兴地欢呼着奔跑起来，向着“两接水”苇子场快速进发。

黄河与大海交汇的混合水，我们叫“两接水”，大概是河水与海水、淡水与咸水“两水”相接的意思。这里长出来的苇子质量好，瓷实。

到了晚上，我们在宽阔的草地上露宿。挥动镰刀割一些一人多高的茅草搭好窝棚以后，我们就围拢到一块没有草而且干燥的空地上，4个人一组，每组支起一口小耳锅，锅里放上黄河冰块融化成水，将水烧开以后放入玉米面，搅和均匀，就馇成了粘粥。在馇粘粥的同时，我们4个人围着小耳锅，将自己带的干粮用荆条串起来，放到锅底下的火里反复烧烤，考上焦黄焦黄的噶扎，然后吃着热干粮、喝着热粘粥、就着白萝卜瓜子、连吃带喝……，哎呀，那个香啊，一个个直吃得肚子圆溜溜地鼓起来，还要松松扎腰带子再喝上一碗，方才罢休。

吃饱了，喝足了，大家围拢到一起闲拉呱，天南的、地北的，前年的、后年的，你一句、我一句，漫无边际地聊着，说不定谁冷不丁的一句笑话还会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聊了一会儿，刚才还觉得撑得慌的肚子轻松了，困意却上来了，大家就各自找地方撒泡尿钻进窝棚睡觉了。

尽管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但我们在被草围得不透风的窝棚里却睡得暖暖和和的，一觉睡到大天亮。

天然的味道

在《好吃的秘方》一文里，我这样描述乡土的天然味道。

家住农村的大哥打来电话，让我回家吃午饭，说是做得特别好吃的。我立即开车向老家驶去。

大哥从七八岁就会鼓捣吃的。记得小时候有一天下大雨，雨停了大哥带我出去玩儿，在打谷场的边上捡到两个大“雷卷”蘑菇。大哥将蘑菇拿回家洗干净，又到园子里掐了几棵韭菜，然后将蘑菇掰成小块，把韭菜掐成段，放上一点盐，用麻籽（蓖麻）叶子包起来，放到刚刚熄灭明火的灶膛里用余火和热灰埋起来，一会儿，我就吃到了天底下最好吃的“麻籽叶烧蘑菇”。后来，我跟着大哥吃了好多好吃的，有“热土窑焖鲜地瓜”“梅花桩烧嫩棒子”“大火苗燎青麦子”等等，那个香得钻鼻子眼子的滋味呀，至今难忘。不光是这些“旁门左道”，就是“正经八百”地炒个萝卜、熬个白菜、炖个豆腐，大哥做的也是特别好吃。我这辈子，从吃糠咽菜到地瓜干窝头，从棒子高粱饼子到“包皮子饼”，从“两掺和”卷子到大面卷子；从瓜子虾酱到熬白菜炒萝卜，从白菜炖肉到煎炒烹炸，从大肉大鱼到宾馆饭店，鲁菜、川菜、地摊小吃，啥饭也吃过了，可回想回想，琢磨琢磨，还是大哥做的饭、炒的菜好吃，特别是大哥做的那小公鸡炖茄子、五花肉熬白菜、干辣椒咕嘟豆腐、韭菜鸡蛋盒子饼……时间长了不吃就馋得慌。

这回大哥做什么“特别好吃的”呢？

我到家后，大哥正在用大锅、烧柴草，烙“一鼓两盖儿”的“庄户大饼”。烙完饼，大哥在锅里放上清水，烧开，放适量盐调节到咸淡适中，从鸡窝里拿两个鸡蛋，在烧开的清水里打成蛋花，然后把刚从园子里割来的韭菜切成小段放进滚开的锅里，紧接着就出锅，放到大汤碗里。

这碗韭菜鸡蛋汤，既不炝锅，也没有花椒、八角，更不放味精、酱油，只有黄的蛋花、绿的韭菜、白的开水，鲜艳的色彩让我眼睛一亮，冲击着我的视觉。随之，浓郁的、鲜鲜的韭菜鸡蛋香味钻进鼻子里，冲击着我的嗅觉。咬一口烙饼，喝一口韭菜鸡蛋汤，那甜丝丝的麦香、浓郁的鸡蛋香、鲜鲜的韭菜香，交替着在舌尖上打旋，冲击着我的味觉。色，香，味，无论是视觉、嗅觉、还是味觉，都让我胃口大开。

碱场的味道

“碱场”，就是“碱场地”，碱场地就是盐碱地。

前几天，因为拍摄《东津忆》电视节目《“上农下渔”的“前世今生”》，我们走进了汀罗镇的大广子、陈家屋子、前关、罗家等村，听乡亲们诉说过去饱受土地盐碱之苦的辛酸……

这个地方盐碱地多。盐碱地不长庄稼，却长出了贫穷，还长出了顺口溜：“大广子，敲梆子，陈家屋子拐筐子……”

大广子、陈家屋子，村名。大广子村，包括广一、广二两个行政村；陈家屋子村，距离大广子村二、三公里。这两个村原属汀河乡，现归属汀罗镇。这两个村的盐碱地多，种不出多少庄稼，收不了多少粮食，人们就不指望种地，纷纷另寻其他生活门路。大广子村有一户祖传做豆腐的，虽然起早睡晚挺辛苦，但能养家糊口。于是，有的就学着做豆腐。后来，竟然有几十户做起了豆腐，成了远近闻名的“豆腐村”。因为卖豆腐不是吆喝，而是敲打一种特制的“梆子”，人们听到“梆梆梆”的梆子声，就知道卖豆腐的来了，所以就有了“大广子，敲梆子”的说法。同样为了生计，陈家屋子村的人们就下洼割苇子卖苇子换点钱养家糊口。当时，有两户鲁西梁山的逃荒来到陈家屋子住下，以要饭为生，有些没有事的小孩子就跟着这两户到土地不盐碱而收入好的村去要饭。后来渐渐发现，这个最让人瞧不起的“要饭”，还真能最简捷地解决饥饿问题，因为要饭能直接要来干粮，干粮可以直接吃，马上就能消除饥饿。于是，又有更多的孩子们加入到了要饭的行列。因为要饭的都是拐（就是“挎”）着一个筐子，所以“陈家屋子拐筐子”也就流传开了。

“大广子，敲梆子，陈家屋子拐筐子……”不仅仅是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广子和陈家屋子农民生活贫穷的真实写照，也是对滨海盐碱地区农民生活贫穷的形象描绘。

现在好了，盐碱地改造成了高产田，成了产业园区，人们富了。所以这儿的农民都说：“过去俺穷，是穷在碱场地上；现在俺富，也是富在碱场地上。”

我觉得这句话，既很直白、又值得回味，既很形象、又有内涵，这就是“碱场的味道”。

时代的味道

拍摄《东津忆》电视节目《利津的“小岗村”》的时候，当时担任小街村党支部书记的刘志民说的一段话，很有时代的味道。

1977年冬天，一场封门大雪下了一尺多厚，“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下手”的农田水利建设工程只得暂停。借这一机会，刘志民把大小队干部召集到一起，讨论研究明年的农业生产计划，重点是想办法多打粮食，让全村父老乡亲吃饱饭。可是，商量来研究去，咋也想不出能够多打粮食的办法。会议陷入了僵局，一片沉默……就在这时候，有一个小队会计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咱们队里的庄稼都长得和自留地里的一样就好了。”

大家都知道，集体的庄稼都长得和自留地一样，社员们一定能吃饱饭。

其实，刘志民心里非常清楚，要想让集体的庄稼种得和自留地一样，就得分田到户。可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啊？是不允许的呀！绞尽脑汁，思来想去，左右权衡，刘志民还是偷偷摸摸地把那些没有多少收入的零星土地按人口分到了各家各户。干部不用管、不用催了，社员们都起早贪黑地干，及时锄草，足量施肥，精心管理，庄稼长得很是喜人，社员们看到了希望，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刘志民回忆说：“当时有一个村的支部书记看到俺村的庄稼后就问我：‘分了吧？’我说：‘没分。’他说：‘没分那庄稼咋长得这么好哇？’我说：‘真的没分。’他说：‘不可能，不分根本就长不出这么好的庄稼！你可要想好了，这可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哇！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啊？你可是要受处分的呀！’我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很难受。可当我看到全体社员们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心里暗暗地想，只要是全体社员高兴、支持、拥护，我个人受多么大的处分，也无所谓，也无怨无悔。想到这里，我心里就平静了。”

刘志民的这段话，字字句句浸透着浓浓的时代的味道。

通过聆听“新时代、新农村、新语境、新作品”文学沙龙主题论坛，让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乡土的味道”，是我们每一个人从一生下来就接触到的、感知到的、享受到的身边的味道。正是因为乡土味道的熏陶、滋润、哺育，所以我们每一个人就都有了隔不开、扯不断、忘不了的“乡土情结”。而这个“乡土情结”，就形成了我们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化现象——乡土文化。于是，就有了浓浓乡土味道的“乡土文学”。

那么，怎样才能写出乡土的味道呢？省市大作家们告诉我：必须亲临其味，亲受其味，亲尝其味，亲感其味。如果你都不知道是啥味儿，还能写出来？不知道的东西是写不出来的，不熟悉的东西是写不好的。

作者简介：宁德华，网名息事凝人，利津盐窝虎滩人，生在农村，长在乡下，工作在县城，“农民记者”退休，闲暇无事喜欢回忆往事，能与大家共享也是幸事，若能引起共鸣更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