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笔记:一段废弃的路
梁东方
秋天里的阴郁天气,漠漠的苍白笼罩着这老旧小区。让人多少有点吃惊的是,连这样由高层建筑组成的小区,竟然也沦为了老旧之列。楼面上有了斑驳,居民中老人的比例很高。
楼下废弃的桌椅前围坐的打牌者,门口与门卫大爷坐在一起聊天的人们,都带着一种有一搭无一搭的闲人状态。其中那些脚步踉跄的脑血栓后遗症患者反而是矢志不渝的运动者,一刻也不肯坐下来。尽管如此,他们也还是特征明显,明显到好像成了大家的代表,成了小区的某种标志的程度。
慢慢地走出去,路边黄色的鬼子姜花儿开得旺盛,可一点也击不退没有阳光的苍白。一时竟然走不出这种衰老的气氛。
好在这南湖地区的居民小区和南湖景区之间,有一段废弃的公路。这条废弃的公路又被纵向的路切断,一半成了自发的停车场,另一半则成了似乎是被规划过的又像自发的公园,是一处没有什么公园建设的公园。
如果说健身器械像是统一安装的,那乒乓球台子则像是爱好者自己购置下来的,乐队和乐队所服务的唱歌者就更是自发形成的了。
至于一个个利用别人扔出来的橱柜设立的神龛、补丁摞补丁的沙袋则更是自发制作无疑。很多在社会生活中都已经不大多见了的东西和形象,在这里还都是寻常之物:比如大二八自行车,大梁和后椅架的某些部位都已经磨得精光,像是上了釉、包了浆;比如老人却穿着孩子的校服,本来包裹青春的身体的条纹布料在套到老胳膊老腿上的时候,居然也使人有了一点点精神焕发的分明意象;比如地面上的垫子因为长期摆放而盖了防雨防尘的塑料布,塑料布上放着腹肌轮;比如其貌不扬帽檐耷拉着很有点《青松岭》里赶大车的钱广的意思的歌手……
打乒乓球的人兴致高昂,只要稍微驻足就会发现他们令人惊讶的普遍高水平。推拉旋转削球扣球接打率极高,不论是耄耋老人还是中年妇女,都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基本功,让快速来往的小小白球具有仿佛可以永不落地的神奇功能。
唱歌的人在乐队伴奏下高潮迭起,虽然唱的都是老掉牙的过去的歌曲,但是大家对内容好像都不以为然,主要是唱歌本身,是旋律本身。这样现场的旋律以立体声的方式传之遥远,盖过了周围马路上永远川流不息的车辆之声,吸引来了远近闻声而动的人们。它是这段废弃的公路的声音招牌和广告,是这里聚集不衰的人气保障。
人们到这里来,做各种活动的人是一部分,还有更大的一部分是观看别人做活动的;他们静静地望着,站着、蹲着、坐着,在落寞里、在呆滞里只用目光的追寻来让自己仿佛参与到了这种难得的丰富之中,便已经是驱赶了内在的落寞和呆滞。
甩鞭子的人离开唱歌的人很远,那长长的大鞭子需要用浑身上下全部的力量才能甩起来,最后在空中形成的爆破音直击人的耳鼓,每一下都具有撕裂耳膜的尖锐力道。正是这样的鞭声使人突然意识到,原来空气也是可以骤然被撕碎的。
不知道还有没有完全不一样的老年,但是据说一个人的老年是由其青年和中年的人生状态决定的,包括身体健康和心态、包括兴趣情致以及更关键的让自己妥置人间的方式。换句话说一个人在老年的状态,已经决定于他此前的全部人生;此前的人生已经无法改变,要改变也早已经在那时候改变,何期晚年!
然而人到老年的最大优势却又正是达观和看透,是终于在最大程度上认清了人在世界上的地位和究竟该如何度过人生的方式方法。现在在这条废弃的路上消磨时光的老人,大多都是经历过1976年的巨大灾难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亲人朋友在地震中罹难。那种并非所有人在自己的人生里都经历的伤痛,注定将伴随他们的终生……这也是在这个老年活动场合里何以与其他地方不一样,会出现完全自然的神龛的原因。
往事不可追,只有站在当下才是最好的选择。
生活的确很宽广,旁边的南湖就烟波浩渺一望无际,但是对大多数住在这老旧小区里的老年人来说,要想有具体的内容而不是空空地瞭望,这段废弃的公路还真就是最好的选择。
脱离开既往生活轨道的老年人,在他们人生的最后阶段里在这里自娱自乐,忘了老之将至,忘了老之已至。他们在全身心的运动里,将老旧小区里那种沉滞的气氛一扫而光。
带着对神龛膜拜以后的安慰,带着汗水,带着尽情歌唱以后的嗓子疼,带着肢体运动以后的酸爽,他们重拾了生命的欢欣;在随后的体力慢慢恢复中,再次找到了活力生长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