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纱公司”的变迁
“花纱公司”大院是我从小居住长大的地方,直到1981年方才搬离。不过它早已化做尘土。
“花纱公司”可不是徒具虚名。上世纪50年代,它确是国营花纱公司机关办公大院。后来花纱公司并入百货公司,这里就成了百货公司家属院。它虽已变身,但用的依然是那张旧名片。只不过它名义上属百货公司,实际上百货公司员工只有两户,其余都来自与百货公司同属“财贸口”的各单位,说它是“财贸口”家属院到还名至实归。这一格局如何形成,无解。猜测起来,大约与“财贸口”主管机关——县财贸部“统筹”有关。
“花纱公司”占地之大令人乍舌,约6亩,令院外人羡慕不已。前院有宽达5米的大门,但门已不存。后来为安全计,缩为不足3米,装木门两扇,一闭一开。临街人行道与众不同。小城人行道一般宽不足2米,我们称它为“街沿坎”。“花纱公司”的“街沿坎”却宽约6米,形成一个“凹”形院前小坝。后院高出公路两米多,设一小门,有石阶供人上下进出。院内3座夯土平房成“品”字形布局,排列疏朗,间距达20米左右;另有一间十多平米简易建筑,想来应该是车库之类,但已封闭用做住宅。全部建筑占地不到全院的六分之一,留下大量空地。
墙虽土夯,坚固却可比肩砖墙:土是粘性极强的黄泥,掺入合适比例的石灰夯实,据说埋有不少墙筋,厚度达一尺多;墙面则遍抹白中略黄的石灰墙皮。有次我家墙皮脱落,修复前我用锄头挖了挖,用尽全力,也只留下浅浅白痕。屋顶也不是通常的小青瓦,而是大而厚的红色西式瓦,能承受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所以它们虽是土墙,却一点也不土气,反觉整洁美观,高端大气上档次。
正对大门,“品”字的中心地带,建有一个硕大的花坛,各种花卉郁郁葱葱。每到花季,芬芳扑鼻,姹紫嫣红,沁人心脾;蝴蝶翻飞,蜜蜂低吟,小鸟逐翠,整个大院充满了活力。又有数条甬道连通大院各处。上世纪50年代水泥尚未普及,甬道通通铺以“三合土”(一种石灰加一定比例的煤炭炉灰再加适量水混合的材料,砸实抹平后十分结实,防水性略逊于水泥),两旁种以“万年青”。花坛和甬道以外,则是大块裸地。在后院,有一块标准篮球场,也铺以结实的三合土,各种标线用白色碎瓷片嵌成,美观而醒目。在没有电扇空调的当年,这里是炎夏晚间纳凉的好去处。篮球场以外,又是大片裸地。大院四周,房前屋后,种有高大的桉树。桉树四季常青,夏季更是枝繁叶茂,树影婆娑,鸟鸣啾啾,为炎炎夏日平添几分凉意。
遗憾的是,随着花纱公司迁走,大院渐显杂乱。无人打理的花坛渐次破败。先是花草枯萎,成为一丛丛枯枝败叶,继而连花坛也被夷为平地。甬道两旁的万年青早已成了烧饭的柴火,随烟而去;唯有“三合土”甬道还在固执坚守。那块标准篮球场虽然还在,但篮球架却不知去向。球场两端不知为何被堆上厚厚的泥土,杂草丛生,夏天有人种以南瓜,瓜藤爬满半个篮球场。好在高大的桉树安然无恙,依然用她那高大的身形,浓密的枝叶顽强地守护着一片绿荫。
“花纱公司”原本既是办公大院,所以它并不十分适合居住。房屋完全按办公室布局,大多独立成间,只有少量前后间,都极狭窄;唯有“品”字顶上那张“口”正中央房间较大,当初大约是会议室吧。但它也被分割成两间,供两家人使用。各办公室之间还设有开放式公用休闲空间。作为办公室这似有必要,但从居住角度看全属浪费。所以全院占地虽大,也只住了15户人家,但每家住房却十分狭窄,普遍不足20平米,与院落占地形成巨大反差。
狭窄也就罢了,吃喝拉撒也难尽人意。
这里原来既是办公用房,就不可能有个人卫生间。好在大院角落设有公用卫生间,“拉撒”也算差强人意。“五谷轮回物”那时是宝,无偿送给城郊省果树研究所附属农场,交换条件是每年赠送各户上好锦橙十来斤,也算是大院住户的小小福利。可惜后因大院住户暴增而成记忆。
最大的问题是“吃喝”,厨房的缺失成了大院最大先天不足。大家不约而同地盯上了大院空地,纷纷靠着自家住房外墙搭建起简易小屋,权当厨房。因其十分简陋,我们把它叫做“偏偏”,后一个“偏”得儿化。我家搭建的“偏偏”不足5平米,几根立柱,用包装木板钉成墙,盖以油毡。不求美观,只求能蔽雨煮饭。
这时的“花纱公司”,经百“花”齐放的“偏偏”装点,初具大杂院雏形,与“高端大气上档次”有了距离。想来“高大上”固然好,但当 “高大上”与基本生活需求冲突时, “高大上”就成奢侈,只好弃之如敝屣。
但这只是“花纱公司”住户们拜别“高大上”,拓展居住空间“三部曲”大戏的开篇——“生存性”需求篇。
“煮”的问题解决后,“窄”的问题就突出了起来。那是个多子女年代,在窄逼的住房里,兄弟姐妹只好同挤一室。虽是至亲,也多不便。我们给了个形象的比喻——“挤油渣”。榨油后的油渣成饼状,无缝无隙。住房“挤油渣”,想想得有多挤!
如此居住空间,当然得想法拓展。不过大家虽有此冲动,可没人胆敢第一个吃螃蟹。地盘虽多,却是公有,谁敢私占?占了,就是“化公为私”,“私”字大暴露。在那个年代,这顶帽子谁敢戴!这毕竟不是搭建一个小“偏偏”,——人都得吃饭,“偏偏”是“生存性”需求,领导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拓展住房却是“扩张性”需求,领导可要干涉!——虽然这“扩张”其实也够“基本”的。
契机居然来自“文革”。批判“走资派”使领导们自顾不暇。拓展居住空间火一般炙烤着大家,领导既已“靠边”,“三部曲”第二部——“扩张性”需求篇正式开演。
像商量好了似的,各家“基本建设”几乎同时开工。地盘现成,请来工人就地取材,挖土筑墙;顺带把以前“简约风”的“偏偏”升级成夯土房屋。拓展住房既是各家“按需施工”,自然杂乱无章。不过成效喜人,本篇剧终,每家居住空间都大有增加,我家就“猛”增近一倍。先前的公用休闲空间也各有其主,在谁门前就归谁家所有,涉及两家的,则各得其半。全院住户皆大欢喜,代价是大院与“高大上”渐行渐远,“义无反顾”地向着大杂院“昂首迈进”。
“狠斗私字一闪念”是那时的规定动作。但人们在大庭广众“狠斗”后,并不妨碍回到大院“闪念”那么一回。这虽与主流观念相悖,但不可斥为“双面人”,乃人之自然属性使然。毕竟“狠斗”后还得直面“挤油渣”。
然而人们对生活舒适度的追求只有更高,没有最高。在“扩张性”需求达成后,新的需求又躁动腹中。“三部曲”的第三部——“奢侈性”需求篇上演。
“花纱公司”的空地实在太多,诱惑力简直无法抗拒。有人垒墙将自家房前屋后剩余空地圈起来,形成封闭小院,瞬时成风。这时我已小学毕业多年,尚在等待“复课闹革命”。半大小子,无学可上,精力渐旺,需寻出口。于是有样学样,自己动手修建小院。从制作模具打制泥砖,到垒砌院墙涂抹墙面,一气呵成,独自包办!又为我家争得近二十平米的生活空间。看着自己的“伟业”,成就感油然而生。后来父亲又请人将一半小院盖上瓦顶,成为我家杂屋间兼洗澡间。
“三部曲”演完,但“花纱公司”变迁远未终结。虽经“拓展”大戏轮番上演,但还有大片裸地撩拨着人们。不知是谁家开头,又在这些裸地上开始了“农事活动”。
其实我们大院曾经有过种植史。记不得是哪一年,大约是“三部曲”刚演完第一部,百货公司在大院的所有裸地上“开荒”种棉。公司干部职工常来大院为棉花锄草、施肥、打药,进行精心管理。大院化身成农家庄园,棉株茁壮,花朵娇艳,绿波荡漾的棉田反客为主,房舍反到成了绿波中的点缀。但花谢后却没留下几个棉桃,最后也没收到几朵棉花。大院第一次种植史无疾而终,重归于“裸”。
现在轮到我们大显身手,让沉静多年的裸地重披绿装了。
大家似乎心有灵犀,每户只占用一块面积合适的土地,决不多占,以便大家都有地可种。我家占地多大我无法确知,总之“合适”。精力充沛的我自然是主要“耕作者”。那个年代时兴割资本主义尾巴。我们大院资本主义尾巴自己长了出来,却无人来“割”,也算是件“幸”事。
这点土地当然是用来种些时鲜蔬菜:夏季的辣椒黄瓜藤藤菜,冬天的莴笋蒜苗莲花白之类。肥料是不愁的:本院厕所可资利用。至于施肥后的异味,大家似乎并不介意。中国人天生都是农民,我们大院住的虽是公职人员,“农艺”却像模像样。我虽无当下乡知青的经历,却实实在在地当了几年快乐的“农夫”。我甚至和邻居们一道,乐颠颠地“不远”卅里,徒步前往农村寻找优质菜苗。重变田园的大院四季葱郁,瓜菜飘香,家家都有收获的喜悦;那产品,标准的有机绿色无污染!
好景不长。时隔不久,新一轮建房“三部曲”戏剧又上演了。不过与上次住户的“个人行为”不同,这次是单位的“机构行为”。
先是我们所在居委会看中了院外那块坝子,在大门两边各建了一座砖瓦房,仅留下两米多的通道供我们进出,落成后在此兴办街道企业。接着,“财贸口”的一家公司强行在院内修房造屋,准备提供给本公司两名职工居住。在大家激烈反对并向百货公司反映无果后,最终住进来的一家具有成家公司和百货公司双重身份,——其男主人是百货公司领导。最后,百货公司又在后院修建了一栋3层宿舍楼,占用了包括篮球场在内的全部空地,住进20余户职工。
这回“花纱公司”彻底改观。各式建筑密不透风,毫无章法地相互混杂。所有空地荡然无存,连高大的给人无比清凉的桉树也在劫难逃。更让人心烦意燥的是人丁密集,拥挤不堪,嘈杂混乱;原来的下水道系统未经扩建,不堪重负,污水经常溢出,满院横流,恶臭扑鼻。后经治理,有所好转,不过我家早已搬离。
此情此景,住户们无奈又无语。谁叫我们是大院“异化”的始作蛹者!再见了,我那曾经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花纱公司;再见了,我那曾经树影婆娑,鸟语花香的花纱公司。
到了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们这里撤县设市,随后进行大规模城市改造。早已沦为大杂院的“花纱公司”自然在拆迁之列。此时我住在离“花纱公司”一街之隔的单位宿舍。我所住的楼层恰可眺望“花纱公司”全貌。目睹那些杂乱无序的房舍被夷为平地,特别是看到我亲手打造的小院围墙轰然倒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
如今,花纱公司的名与形都化为尘埃,飘落到历史的星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