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睡着的白月光
睡着的白月光
◎ 朱成玉
窗台上的糖罐,无缘无故就碎了。之前苦心经营的那一点甜,撒了一地。薄薄的,像睡着的白月光。我试图将它收起,但终究是徒劳,因为那甜里面早已搀进太多岁月的尘沙。
忽然想到,有些东西再小心翼翼地收藏,也有失手打碎的时候,比如爱情。有些东西封存得再好,时间长了也会凉,比如情爱。
小时候,我家的对门有个打铁的男人,从不吝惜自己的力气,他说,如果在力量上偷工减料,那么打出来的铁也会打了折扣。
他的歌声比铁嘹亮。他的骨头比铁硬朗。他说,只有精神气足了才能打好铁。而且要心存善念,因为铁里有思想。
女人是个寡妇,从外乡逃避饥荒来的,晕倒在他的门口。铁匠把她扶进屋子,给她做了饭。吃饱了,女人的脸上现了红晕,铁匠呆呆地望着出神,他想,她的脸真像铁匠炉里的火呢,烤得一张脸直发烫。
女人无处可去,低着头羞涩地问他,是否愿意让她做他的婆娘,给他洗衣、做饭、生娃。他已经快40的人了,光棍一根,就因为他的贫穷。可是现在,上天赐给他一个活生生的鲜嫩嫩的婆娘,他能不高兴吗?他拼命地点头,如同打铁时,那锤子有力的捶打。
有过一段甜蜜时光。可是那甜,只有薄薄的一层。像睡着的白月光。
时日久了,女人露出风骚的本性,喜欢打扮,喜欢往男人多的地方钻。
没有钱的男人吸着廉价的香烟,斜靠在门框上,时不时地将被生活压弯的腰杆重新挺得笔直。
早晨,他刚刚训斥过他的女人,因为领口开得太低,容易将隐藏的春天暴露。女人嗤之以鼻,嫌他的土气。
他的嘴里长满烟草。他打的铁很健康。“这是一门好手艺啊,可是却愧对家小,挣不来许多的钱,过不了好日子。”铁匠在浓浓的烟雾里喃喃地说。
他的女人还没有回来,而月亮已开始妖娆。
铁匠并不怨恨他的女人,因为他觉得她在他的心上撒了一层糖,在他最孤苦的时候。他的一生因此品尝到了甜蜜的滋味,已然无憾。何况,她还给他生了一个胖大儿子,这是他生命中更甜的糖!
他对女人说,如果有了出轨的心思,也不拦着,就去奔个富贵人家吧。但儿子必须给他留下。女人落了泪,没想到这粗犷的汉子,竟是这般有情有义,心胸豁达。
半年后,女人终究是悔恨交加着回来了,她跟的那个男人嗜赌成性,输光了家底儿,把她也当成了赌注。她声泪俱下,发誓以后再不会跟着别的男人跑了,让铁匠重新娶了她。
铁匠说,住下吧,你给我的糖还没吃完,够我吃一辈子呢。
女人有些不大明白他的话,她更想不明白,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铁匠,竟然说出貌似有些文绉绉的话来。
她呆愣在那里,直到儿子的哭声传来。可是那哭声随即就变成了笑声,照顾起孩子来,铁匠比女人还细致。
孩子银铃般的笑声铺满一地,像薄薄的糖,像睡着的白月光。
我从铁匠的那颗糖里分得了一抹甜——豁达和宽容就是爱情里的糖啊!此刻,我迫不及待地要对离我而去的爱人说:你给我的糖,我会很认真地吃,哪怕一生只有一颗。先放进口袋里,让整个衣服都跟着甜。我不担心蚂蚁爬上来,我就是要炫耀那来之不易的甜蜜。吃的时候,先含着,不咬一口。直到慢慢融化,一滴不剩流进心田。然后我会珍藏那张糖纸,花花绿绿的糖纸,像我姹紫嫣红的青春。再然后,我会在多年后的某一个下午,摊开那张糖纸,褪了色的糖纸,不再有甜味。可是你知道,那甜味早已经钻进我的骨髓,弥漫到我的苍凉里,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令我以后的每个日子都有甜丝丝的喜悦!
就这样,一颗糖也可以吃一生。即便,你已转身,远赴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