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文学 / 开普饭

总540期

2021年 08月 16日

辛献华散文

高贵的文学

文学是高贵的，它既不会被金钱而收买，也不会为权贵而折腰。被金钱收买和为权贵折腰的是文人，不是文学。文学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它的高贵性，你能说诗经不高贵吗？它虽然出自底层和王室的共创，恰恰说明了它高贵的一致性，即它本身的高贵性。文学具有与生俱来的高贵性，它一经诞生，便征服了整个人类，人类为自己的创造而惊叹、而感动、而奔走相告！思想可以为某个集团服务，但是文学为整个人类服务。有人可以不喜欢思想，但没有人不喜欢文学。你可以厌倦思想，但你不会厌倦文学！思想导致了战争，文学引发了爱情！思想在某些时候会让某些人伤痕累累，文学在所有的时候会为所有的人疗伤！思想让我们分道扬镳，文学让我们情同一人。我们可以忘记思想家的名字，但我们不会忘记文学家的名字！那么多伟大的思想家被人遗忘了，但是文学家的名字高高飘扬！大部分人不会自然而然地去传颂一部思想史，但却会情不自禁地传颂一首诗、一篇文章！思想会被时光淹没，但是文学不会！思想无法让我们流泪，但是文学可以！思想只专注思想，文学只关注灵魂；思想武装了少数人，文学滋养了整个人类！假如没有文学，人类早已毁灭！我坚信，是文学和诗养育了我们，我们都是文学的赤子。文学一出现，人类便以高贵的姿态大踏步走来！

我们内心所有的阴暗都被文学照亮！一个皇帝要杀一个文学家，结果被文学家的一首诗所感动，于是放弃了杀戮的念头。一个皇帝高高在上，但他被一首诗所征服，这时候，那个诗人才是真正的帝王！一个女子，被河中飘来的一首诗所感动，于是决定以身相许！一个穷书生，可以因为一首诗一夜红遍天下！洛阳纸贵，不是因为圣旨的伟大，而是因为一个人、一首诗！一个地方，会因为一首诗而身价倍增；一个人，会因为一首诗而被人铭记！一首诗，可以让一个地方名扬后世，可以让一段历史熠熠生辉，可以让一座山峰永葆青春，可以让一座门庭光耀千秋！没有诗人的地方，历史会把它遗忘；诗人走过的地方，就是一段光辉的历史！诗人走过沙漠，沙漠也会留下诗歌的绿洲！假如一个地方没有走过诗人，那将是何等的寂寞、何等的悲哀！一个地方真正的贫穷，是没有走过诗人！皇帝来了，依然是土路；诗人来了，便是锦绣大道！历史充满了阴暗，是诗将它们照亮！那些宫廷，那些传奇，那些凄美的爱情，是被诗留下的。你不是活在历史中，你是活在诗中！我们心中的历史，其实就是几首诗；那些诗，足以代表整个历史！而诗的坦率和清纯，恰恰可以代表历史。

我说《诗经》高贵，那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在歌唱。我们民族最伟大的灵魂都在那里，我们所有的尊贵都写在那里。那是一幅怎样美丽而壮阔的画面呀，美丽的令人无语，壮阔的令人无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觉得我们民族所有的历史都可以用这句来概括。这哪里是战争，这分明是一次人生美丽的旅行。你能想象一部伟大的《诗经》会以爱情来开卷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说明我们这个民族懂得爱情的伟大与可贵，爱情是一切的开始，没有爱情，便没有人类。经过爱情的洗刷，后来所有的艰难困苦都变成了诗歌。后来，爱情变成了所有文学的主题，也是人生的主题。这就是《诗经》的引领和启示。我甚至怀疑文字是为诗歌而准备的，刻在甲骨文上的文字，是散落的、死气的；铸造在铭文上的文字，是元初的、僵硬的。还有那些最初的文字，都是散乱的、沉默的。只有当它写成诗歌，才显示出它的高贵、庄严、神奇、温暖和伟大。文字只有变成诗歌，才可能生命永存！几乎每个民族都是从诗歌开始的，因为那是我们心灵的绽放、高贵的化身！是文学接通了我们骨子里的高贵！我们曾经卑微，是文学，让我们再度高贵。畅游在文学的海洋里，我们每个人都是高贵的帝王！在文学的世界里，没有帝王和平民之分！离开文学和诗歌，我们就是平庸的生命、卑微的草木和树林。是文学，将我们与草木分离开来。

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究竟留下了什么？怎样才能证明我们在这个地球上曾经生存过？是那些厚厚的历史吗？是那些腐锈的陪葬品吗？是我们滴在土地上的汗水吗？是我们深夜里流下的泪水吗？是那些曾经血流成河的战场遗迹吗？是那些刀枪剑戟吗？是我们制造的原子弹吗？是那些我们用过的奢侈品吗？是那些种类繁多的艺术品吗？是我们偷偷藏下的情书吗？多年后，这些东西都会荡然无存，那些历史也会被遗忘，唯有文学会永久留存，而且它永远不会变色，文学是我们唯一的证明。我们讨厌历史，讨厌变脸的女人和权贵，讨厌一切讨厌的人，我们甚至讨厌自己流过的眼泪，到最后唯一留下的只有那些文学作品。想一想，我们丢失了什么，我们什么都丢失了，我们甚至连自己的思想都丢失了，但是我们小心翼翼的却保留了文学作品。想一想，多少亭台楼阁被焚烧了，多少宫殿被夷为平地，多少奇珍异宝被焚作尘埃，但是文学作品和书籍却保留了下来。在所有的典籍中，保留最完整的一定是文学作品。人们恨一切东西，唯独不恨文学作品。这是一种怎样的奇迹？而且文学清晰如初、完整无缺。那么多年了，诗经还在，唐诗还在，宋词还在。多年后，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唯有文学能证明我们的存在。文学，是我们唯一的证明。文学不仅证明我们的存在，还证明我们的伟大。在这个地球上，唯有文学将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和人类连为一体。我甚至隐隐约约听到人和天地达成一个协议：只要文学还在，人类就可永存！言下之意，只要你们还写诗，我就不灭你们！所以诗歌，永远比思想更重要。所有的思想都是与天争锋，所有的诗歌都是纯粹的表达。

一个帝王和一个诗人谁更高贵？一个诗人和一个帝王谁更受人尊敬？帝王化作泥土，而诗人永远活着！我们讨厌一个落难的皇帝，但不会讨厌一个落难的诗人。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记住玄宗的只有几个宫女，记住李白的却是所有人。李白就是流落街头，也比玄宗可爱十倍。玄宗做梦也没想到，流芳千古的是李白而不是他。人们说起他爱恨交加，人们说起李白喜爱万分。当李白还是一个翩翩少年时，就已注定流芳千古！李白来了又走了，玄宗一直稳居榜首，李白走出了千古流芳，玄宗化作了历史烟云。最初的李白也许假装卑微，但终究掩饰不了骨子里的高贵，经过短暂的压抑，终究还是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这就是诗人的高贵！和他同样高贵的还有苦命的杜子美，命苦却叫杜子美，一生颠簸流离的他丝毫不影响他的高贵，不影响他对生民的同情、对家国的热爱、对亲人的惦念！自己苦得要命，却写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伟大诗篇，这就是诗人的胸襟和气度！大唐有此二人，足以撑得起大唐；华夏有此二人，足以光耀天下！还有那些隐士们，那些年轻或不年轻的诗人们，一首诗，就足以干倒一个帝王，撑起一片天下、照亮一片星空！在我们已经忘怀历史的时候，我们还在朗读他们的诗，因为我们知道，只有他们的诗，才能激起我们心中的深情、伟大和高贵！而不是我们杯中的酒、眼中的泪和手中的权！我们终于懂得了诗的伟大、文学的高贵。

在你经过痛苦的思索之后，在你万般无奈之后，你终于发现了文学的伟大。原来，能解决你心灵痛苦的不是伟大的思想，不是万能的金钱，不是美酒和女人，而是文学。文学游离于生活之外，但终有一天会走进你的中心。无论你贫穷和富裕，文学都是你最后的救命稻草。文学看起来不值一钱，但关键时候可以挽救你的生命。你活着，但你已经死了，是文学让你再一次复活。文学，总是在最后一刻显示出它巨大的威力。在物质的生活里，文学一文不值；在精神的领地上，文学价值无限。有时候，我们心灵痛苦不是别的，而是缺乏文学的滋养。文学不管吃、不管喝，但它管你的精神；文学解决不了你的住房问题，但它可以解决你的空虚问题。真正坐失良机的，是你对文学的弃之不理；真正浪费生命的，是你对文学的置若罔闻。每当我读一本唐诗宋词时，就想，谁能知道，它的价值？你手里捧着一个盛唐呀？你家里藏着大宋所有伟大的精神贵族呀？每当我看到那两本书，我就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枕边放着两本书，我就想，我是一个左边枕着大唐、右边枕着大宋的人。经历过那么多的磨难打击，我没有倒下，不是有人帮我，而是文学在帮我、救我、护佑我！很少有人看到我痛苦的样子，以为我是个傻子，他们哪里知道，我心里住满了高贵的朋友。读一首诗，你的心头会升起一个世界。真正使你心灵高贵的，是文学和一首诗。

屈原走了，但是屈原还在；李白去了，但是李白没走；杜甫命苦，但是杜甫还在；苏轼是最倒霉的人，但他是最快乐的人。还有那个人如其名的李清照，还有那个归田隐居的陶潜。他们都是一群高贵者。他们没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但可以主宰自己的心灵；他们没有能力主宰当时的世界，但他们可以主宰未来的世界。这是我们心中最伟大的人，我们爱他们胜过爱自己，胜过爱我们最好的朋友和亲人。我们和他们毫无关系，但我们不允许有人玷污他们。如果有人骂屈原，我相信他会遭到群殴，而且警察都会帮忙。如果警察拘捕一个维护屈原尊严的人，那就是没有民族大义。我们恨透了整他们的皇帝，我们恨透了他们所在的时代。我们想，他们要是活在现在多好。杜甫是一个微末小吏，李清照是一个百姓，陶潜是一个种地的，却不知比帝王伟大多少倍！那些帝王因为整他们，被我们送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整他们，就是与天下为敌！那些考官们，那些皇帝们，可否想到这个结果？！这是一群宁死不屈的高贵者们，命运可以捉弄他们，皇帝可以折磨他们，小人可以陷害他们，困苦可以摧残他们，权贵可以藐视他们，但无法改变他们高贵的心！

你也许说不出他们的诗，但你会想到他们的风骨和精神。我们不会背诵屈原的《九歌》、《天问》，但我们知道他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们知道他是浪漫而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我们为他冰清玉洁、纤尘不染的灵魂而赞叹、而垂泪！我们把一个伟大的节日给了他。我们知道李白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但我们更多记起的是他“让贵妃研磨、让力士脱靴”的故事，是他“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自由精神，是他“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自信、飘逸和洒脱，是他“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山水之情，是他“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重情重义。世人皆知李白，却无人可以描绘出他的形象，一千个人心目中，有一千个李白。这就是诗人的无限。我们敬佩杜甫，更多的是敬佩他一生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他的一句“国破山河在”，就足以顶一万句，就足以成为稀世绝音！我们还能记起大宋的话，一半来自苏东坡，我们敬爱他的豁达、他的正直和善良，我们敬爱他的爱民之心和赤子情怀。大宋若没他，大宋就是一个坏王朝。中华有他，中华就变得明媚可爱！一个人，就是一个民族的画像！大宋一朝，无一人可以胜他；文曲星下凡，中华能当此美誉者唯此一人！东晋到刘宋，若没有陶渊明，东晋和刘宋就是一个过渡王朝，我们敬佩陶渊明，是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贵精神和士子情怀，其次才是他的诗和才华。我们是渺小的，但是因为有他们，我们变得伟大；我们是卑微的，但是因为有他们，我们变得高贵。我常常赞叹，中华有如此高贵的精神和诗人，我们因他们而精彩，文学因他们而高贵。假如我们还有一丝高贵的话，那一定是受了他们的影响。假如我们的内心还不贫瘠的话，那一定是受了他们的浇灌和滋润。

我说文学高贵，还在于她接通了我们所有人的心灵。我们心怀鬼胎，我们各怀心机，我们在心里恨透了一个人，我们和他不共戴天，但是我们同时爱上了一首诗一篇文一个文学，而且爱得同样深沉。我们发誓此生不和某人来往，但是我们却在不期然之下读同一本书。你恨透了某个人，谁调解也没用，但是你若知道你们在读同一本书，不知将作何感想？人类是何等的滑稽，让完全不同的人在读同一本书。假如你是一个坏蛋，他是一个好人，你已经和他混为一谈；假如你认为你是一个好人，他是一个坏蛋，那是你自愿和他相提并论。委屈吗？可笑吗？你知道吗？当你读一首诗时，你已经和千万人画了等号。我们说这个世界一半是坏蛋，一半是好人，可是文学已经将我们混在一起。我们说人心难测，但是文学可以猜透所有人的心。我们可以一生拒绝一个人，可是文学已经将我们融通。你总想独立于这个世界，可是文学早已将你列为大众一员。好种坏种、好人坏人，都被文学集合在一个屋檐下，而且密不可分。文学就是这样接通所有心灵的。也只有文学可以做到。其实，文学早已把你们的仇恨化解。当你知道你和你的仇家在读同一本书时，你不觉得神奇吗？我们各自的心灵世界，就这样被文学一一贯通，在文学面前，我们就是一个人。我们远隔千里，但是文学早已让我们同行。假如世界上还有一个共同爱的话，那就是文学；假如有什么还能证明我们没有彻底堕落的话，那就是文学。假如有什么还能证明我们在追求高尚的话，那就是文学。我们对文学的热爱和认可，就是对高贵和高尚的热爱和认可。假如最后还有什么可以挽救我们的话，那一定是文学。我们所有的高贵都靠文学表达，我们所有的高贵都靠文学证明。这就是文学最终极的高贵。

我们思想混乱，我们卑微，但是文学一次次让我们高贵。当我们捧读《诗经》时，我们知道我们是一个高贵的民族。我们捧读屈原时，我们知道我们是一个心灵高洁的民族，这种高洁一脉相传。我们捧读李白时，我们知道我们是一个洒脱的民族。我们捧读杜甫时，我们知道我们是一个深沉的民族。我们捧读苏轼时，我们知道我们是一个乐观的民族。当我们捧读唐诗宋词时，我们知道我们是一个寄情山水、热爱生活的民族。当你捧读“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时，你会知道我们是一个眷恋故土、热爱故乡、心怀感恩的人。我们所有的美好都被文学表达了。我们可以忘记自己的情人，但不会忘记一首诗。刻在我们心中的往往是一首诗、一个情景，那个情景不会在生活中出现，但一直润藉着我们的心。那也许只是诗里的一个画面，但足以熨平我们整个人生！你在文学里找到了你最需要表达的情感！你的爱情，就在一首词里，它替你道尽了心酸离别和哀愁。一首词，点亮了你全部的情感，俘获了你的整个人生！生活一次次欺骗你，文学一次次唤醒你！朋友一次次背叛你，文学一次次挽救你！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那个杨柳岸，是我们人生永远的依靠。生活让我们平庸，文学让我们高贵。只有在文学的世界里，你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我们在平庸的生活里拥抱着自己，是文学让你知道了自己的高贵。文学游离于世界的边缘，但有一天它成为你的全部、你的中心！你活的不着一字，可一首诗、一个故事，能让你重振雄风、熠熠生辉！文学一无所用，文学无所不能。在心灵的世界里，没有文学办不到的事，这就是文学的唯一和不可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