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告片】总与一缕炊烟有关
《大地温暖》封面
《大地温暖》封底
总与一缕炊烟有关
——“叙事散文阅读教学”专题活动文本材料
写下这题目,仿佛又看到母亲——从一柱炊烟中走出来,用树皮般粗糙的双手,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尘,拂理净发丛里的草渣。然后,静默在老屋矮檐下,若有所待地,张望着村前的小路。她的身影,矮小,滞钝,略有些苍迈、颤巍。满脸皱痕间,洇濡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和柴灰,微微地泛着黄。双眼却红红的,潮潮的,似乎还暗溢着斑斑点点的泪痕。
我知道,那是长年累月,为柴草烟火熏燎的缘故。
时间往往是在黄昏,彩霞满天,或傍黑,薄暮冥冥。父亲还在田地里劳作,我和妹妹走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正猛长身体的年龄,中午在学校里草草对付的那点儿“伙食”,显然供不应求。下午还没上课,肚里就唱响了“空城计”,叽叽咕咕地,闹得人心烦意乱,立坐不安。好不容易捱到放学铃响,便急煎煎、忙慌慌地往家里赶,像被鬼追撵着——的确有鬼,“饿痨鬼”——回到家,不及放下书包,就径直奔向灶屋,找寻可填肚充饥的东西。
“饿痨鬼变的?”母亲总是这样嗔骂着。那低沉的声调里,有笑,有爱,更有轻微的叹息。
嘴里包满食物,又只顾着咀嚼吞咽,我们甚至来不及回答母亲的问询——可真是饿啊!那年月,饥饿就像一条疯狗,一只厉鬼,紧紧地纠缠着我们,追逼着我们。我们的全部心思,几乎都用在对付肚皮这事儿上了。母亲更是为此,耗尽了差不多全部心思和才智。
尽管如此,家里那口补了三枚钉子的铁锅,煮得再多,似乎也填不饱我们的肚子。每到该吃饭时,它就唱起歌来,比闹钟还准。而那时,我们最切迫的意愿,便是能望见自家屋顶上的炊烟——那混含着浓浓的柴草香、饭菜香的炊烟啊,就像抒情的花朵,在天空开放。那甜暖的香,再远,也能灿亮我们的眼睛和脸庞。
其实,母亲所能煮的,往往就只是“饭”而已。川中丘陵,别无长物。少量的米外,多半就是红苕、麦子、苞谷。自每年春三月下秧,到秋八月,才有新谷入仓。在这段漫长的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一天三顿,翻来覆去的,都只是红苕稀饭,或稀饭红苕(有时,连这也不丰足)。痨肠寡肚的,吃得让人烦厌了,诅咒了,却还是要吃,想吃。有时,就忍不住冲母亲撒气,皱了眉,苦着脸,说“又是红苕稀饭,又是红苕稀饭!”仿佛母亲真是要故意克扣我们。
母亲默然无语。每到这时,母亲总是默然无语。黯淡瘦削的脸上,隐显着一丝愁苦和讪然,仿佛她真是不该只煮出这样的饭食。只在偶尔的夜里,能听到母亲和父亲焦苦的叹息:“这日子,哎,真是亏了娃儿们。”声音很低,很低,却沉重如石地,砸在我的心坎儿上。那时,我才知道,母亲除了如我们一样忍受着饥饿外,还承受了更难以言说的痛苦。
吃饭时,母亲总是先给我们盛上满满一大碗,再舀自己的。饭桌上,母亲也总是坐在靠近灶屋那“挂角”(方桌的四角)的位置上。捧了碗,慢腾腾地举箸援筷。似乎在品尝美味,又似乎难以下咽。那神情里,满是瑟缩,迟疑。每看到我们的碗空了,母亲便抢着去给我们添饭。倘若锅里也没了,脸上就又是一丝愁苦和讪然,沉重得令人至今难忘。
后来才明白,母亲那殷勤得有些夸张的举动里,更多的,是谦卑和愧疚——为她作为母亲,却不能煮出更多更好的饭食,喂饱她的孩子。现在,母亲偶尔到我这儿来,每顿饭时,仍瑟缩而谦卑地坐在“挂角”的位置。举箸援筷间,也满是小心翼翼。起初还以为是客气,或不习惯。多次让她坐在正位上,说,一家人,用不着那样。但不一会儿,她又不自觉地,移到“挂角”的地方了。我才知道,这习惯,跟那时的生活有关,改不了了。便忍不住嘴里发苦,心里发灰。
那时,母亲最大的快乐,或许也和我们一样,就是逢年过节。因为,她终于能给我们做出一顿好吃的饭菜来。记得每次煮“年夜饭”,母亲都要忙得腰酸腿疼好几天,但她发自内心地高兴着。进进出出,风风火火,嘴里,却常常悠闲地哼着歌儿。我小时唱会的那有限的几支歌,都是煮饭时,跟着母亲学的。
饭菜终于上桌了,母亲便会兴奋地宣布:“开饭啰,开饭啰!”那神情和声音,老让人联想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宣告。至少,那骄傲自豪和喜悦幸福的感受,是相同的——现在想来,在我们敞开肚子,尽情吞嚼母亲做的丰盛饭菜时,连我家屋顶上,那缕缕飘散的炊烟,或许也该是香喷喷的,乐陶陶的。就像母亲那溢满快乐和幸福的脸。
那时,母亲总是很少动筷,而是凝望着我们,嘴里喃喃着,说:“真想天天都能这样!”
终于能够天天都那样了。我和妹妹,却不能天天都吃到母亲做的饭菜了。我到外地求学了,然后工作了,成家了。妹妹也到异乡打工,然后出嫁了。母亲仍在老家,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一日三餐地灶火炊饭。我们偶尔回家,母亲总要亲自下厨忙乎。饭菜自然丰富多了,母亲脸上,却依旧常有黯淡和讪然。父亲来信讲,你妈每顿饭都要念叨,不知娃儿们吃饭了不。父亲又讲,家里杀了猪,心舌肚都留着,你妈说看啥时能回来,她给你们煮着吃。
父亲在信里讲着,讲着,不知道我鼻子已是酸酸的,喉咙里,又涩又堵。那时,我才明白了“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新书下月出版,欲购签名本可微信:jhyd007)
我其实知道,自古以来的母亲,都是这样良善,慈蔼,无私。虽然今天,这种传统的母亲,已经越来越少,因为,物质艰困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和母亲,都不该再经历那样的悲苦和酸辛。但我依然留存着岁月馈遗的记忆,就像一棵树,用年轮记录曾经的风雨和沧桑。
“又见炊烟升起……”每听到这歌,都恍惚觉得,有一缕缕绵缠的炊烟,在眼前袅袅飘升,与夕阳、晚霞、风和过去的岁月,融溶在一起。那淡蓝淡蓝的烟里,满是最平常的人间气息,朴素,温暖而芳香,叫人莫名地感怀,惆怅。眼睛里,也禁不住一阵潮润,仿佛正被烟火熏燎着——依稀看见,我苍老而慈蔼的母亲,正站在老屋的矮檐下,站在一柱炊烟的背景中,远远地望我,暖暖地喊我。
那炊烟,我想,该就是母亲生命的光束了。而它,我知道,也正是我生命之流的初源。
1997.7.苦茶居
(有删节,原刊《读者》杂志,先后入选2009年广西河池市中考语文试卷、2016年绵阳市初中教学质量统考试卷、2018年乐山市中考语文试卷。)
2018年四川乐山中考试卷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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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