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被海风吹乱的发丝和情思
爱你
是我的
壮举
11月,被海风吹乱的发丝和情思
1
又一次来到海边。11月的北方,应是初冬了吧。虽然日历说,立冬还有几天。但下飞机后袭来的第一股风,就让人觉得寒意厚重。到目的地,已是夜里十点,冷风阵阵,入骨透心。次日上午,天很蓝,阳光很亮,便迫不及待去了海边。
实在说不清,对大海,何以会有如此迫切的念想,每有机会,就想亲近。据说,四川盆地一带,曾是古西海所在,莫非,沧海桑田后,海的气息和韵味,一直留在“集体无意识”里,然后传续到了我身上?
第一次见海,是在彼得堡,传说中的波罗的海。12月,俄罗斯最冷的时节,海给我的感觉,是庞大的森冷、漠然。近岸处,甚至有团雪和浮冰,随浪起伏,翻卷涌动,不容人亲近。
好几年后去福建,才得以与海有亲密接触。泉州,厦门,东山,一次次漫步沙滩,一次次踏浪而行,一次次海里游泳,一次次凝目远眺,像一个贪玩的孩子,满心痴醉,满眼迷狂。
但这次,在北戴河,居然淡定了许多。季节肯定是一个因素。阳光虽然一直明晃晃挂在头顶,却丝毫不觉得温暖,而只有真切的冷冽,砭人的寒凉,自然束缚了手脚和冲动——就像面对高傲的美人,那冷艳、峻峭的美,总是让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
不能亲近,自然难以热烈、强烈、猛烈。
在海前面,加上“大”字,从语言学讲,应是为着修饰、强调、突出。类似的,如大地、大山、大江、大河、大草原、大沙漠——“大词”所对应的,往往是庞大的物事,甚至是宏大的叙事。就像大同、大国、大时代、大人物、大牲口、大是大非……
在宏大叙事里,小人物往往是被抽象、被忽略的,顶多被“人民”、“群众”之类大词替代,模糊。别说头像,别说背景,连背影都难有。
莫名地有些伤感和警惕。所以这些年,越来越忌讳文字里出现大词,大物。
2
海边漫步,这样的感觉,越发强烈。
海是大的,海滩是大的,海岸线也是大的,包括海潮和海浪——浪一波波来,亘古如斯,不知疲倦地,在沙滩上,留下一圈圈大手大脚的粗暴舔痕和粗糙泡沫。若是遇到礁石或堤岸,便大大咧咧撞上去,毫不含糊地“卷起千堆雪”——循着浪来的方向,极目远望,海天之际,是浩阔无涯的空茫,和空茫。
在海边
说到海,人们会习惯地想到壮美。类似的,包括沙漠,包括草原,包括星空……浩瀚,幽远,壮观,想象里,无疑是美的。尤其是在镜头里,或画面中,那自然的壮阔和雄浑,通过人为的构图与定格后,依然会破纸而来,让人触目惊心,啧啧称叹。
但是,真正置身其间呢?
那年去内蒙,曾在希拉穆仁草原漫步。为了记住这名字,我曾戏谑地说是“稀稀拉拉没有人的草原”。没有人,草原更显足够辽阔,敞朗。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无边无垠无止境无尽头似的。满目所见,无非是草,或高或低,或青或黄,随地势而起伏、延伸。风吹草低,的确能见牛羊,但见得更多的,是牛羊,的粪便。
就像此时此际,沿海边行走,除了看见海浪不停不歇地一波波涌来,也能看见随浪而至的各种杂物,甚至脏物——庞大的海,不只有壮美和诗意,也还有各种各样的脏物、秽物:塑料瓶,玻璃渣,死鱼烂虾,被泡蚀的蔬菜瓜果,来历不明的破鞋旧衣……
突然想到:再漂亮的海岸线,倘若无尽延伸,对置身其间的漫步者来说,可能都会审美疲劳,都会觉得单调乏味,麻木倦怠吧?因为触目所及,不过是沙滩,不过是浪沫,不过是时起时落的鸥鸟,不过是无休无止的海水。
继续在海边
没有远海航行的经历,但短途的有过。船行或徐或疾,卷起巨大浪花。头几回自然感觉新奇,渐渐地就回复了平静和平淡。所谓的见惯不惊。随之而来的,是异样的感觉——倘使在茫茫大海上,航行三五天,或十天半月,满目所见,无非是水,是浪,是无止境的海与天,会不会觉得特别腻烦和厌倦?
是否可以说:所谓的壮美和诗意,更多来自于我们一厢情愿的夸张和想象?千百年来,海自是那么海着,地自是那么地着,星空自是那么空着,它们,绝不会自以为壮美,自以为诗意的。
3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年少时,读到这样的句子,无端地觉得讶异和欣喜,莫名地为那想象中的大美而陶醉。此时此际,却突然有了省思——那所谓的“大美”,究竟是自己的感知和体验,还是盲从了别人的鼓吹和渲染?
有一回在东山,碰巧看到赶海人归来。我注意到他们沉甸甸的收获,也注意到他们黧黑的脸,粗糙的手,疲惫的身影,在辉煌的落日里,在壮美的背景中——不禁想,在茫茫大海上随波逐浪时,他们的感觉,肯定不会是诗意,不会是大美、壮美,更多地,只可能是单调,是疲倦,是麻木的神情,是机械的动作……
在他们眼里,海固然也是“大”的,但是否“美”呢?
“讨生活”,仿佛是方言,哪里的,未考证。但每次看到这词语,都不自觉地想到“乞讨”、“讨要”,而我们每一个小人物,其实都以这样的姿势,卑微着“讨生活”的。
我也注意到,“壮美”的“壮”,某些时候,也与“粗”相关联,如粗砺、粗糙、粗硬、粗鲁、粗野、粗暴……就像“大”,既与巨大、宏大、伟大……有关,也与大手大脚、大吵大闹、大模大样、大摇大摆、大风大浪、大鸣大放……有染。
4
盛世自然是大的。要描绘和呈现,非得大手笔、大篇幅不可。我不想浪费笔墨,姑且沿用这说法吧——但是,我们是靠着“盛世”的“盛”生活吗?置身“大时代”,我们会因时代的“大”而觉得自己也“大”起来了吗?
在北戴河几天里,真正给我印象和感觉的,其实并非北戴河这三个字(我甚至不知道,北戴河何以如此得名,就像不知道,触目可见的题名中的那个“戴”字,何以会那样墨疙瘩一坨),而是,脚下的沙,眼前的浪,是老虎石、鸽子窝、联峰山这样的景点。
按通常说法,北戴河是一个景区,宣传语里,或许会有大美、壮观之类说辞,但让我有所觉知和着迷的,显然不是宣传语里的“景区”,而是那一处处实在的“景点”。
很多时候,我们也许会有幸地置身、或不幸地被抛到浩大、壮阔里,但无论是波涛,还是洪流,无论是时代,还是社会,真正让我们有感的,或者说,真正让我们觉知到的,往往是细小、微小,甚至渺小的——小感觉,小情绪,小伤悲,小确幸,小恩小惠,小打小闹,小情小调……
如是
我们都是小人物,我们靠着“小而美”生活。或者说,我们所期望的生活,不过是“小而美”的。
我们置身改革、发展、GDP(有人戏称“鸡的屁”)的宏大叙事中,但感受最真切的是CPI,是基尼系数,是房价、菜价、肉价,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我们生活在汪洋般的群体中,但真正的温情、温润、温暖,只可能来自具体而微的“个体”和“个别”,来自某人,某事,某个具体的场景,某个特别的瞬间。
奥尔罕·帕慕克说:“如果有一双眼睛为我流泪,我会再次相信这悲凉的人生。”
人生何其浩大,他所在意和渴望的,不过是一双流泪的眼睛,眼角边那几滴温热的清泪或浊泪,或许能帮助他抵御和消解尘世的“悲凉”。
5
眼睛会流泪,但眼睛的主要功能,并非流泪,哪怕一个人泪腺再发达。
我关注过人的眼睛。幼小的孩子,眼睛往往特别大,特别亮,特别清澈;年龄增长的过程,也是眼睛努力扩张的过程,睁得越来越大,为了看到越来越大的世界。但是,到一定年龄,比如,人到中年后,眼睛会越来越小,眼睑会越垂越低,眼光会越来越浑浊,眼神会越来越黯淡,越来越关注细微,越来越在意枝节……
简单说,年轻时,眼睛更喜欢外向的扩张,年老时,眼睛更习惯内向地收敛——眼睛是感觉器官,眼睛的变化,其实也是感觉世界的变化。
就像我自己:年轻时,喜欢宏大、辽阔、壮观,现在,更心仪细小、局部、精致;年轻时,常说大话、空话、漂亮话,现在,更愿意说小话、实话,家常话。年轻时,常常为壮美迷醉,为大美欢呼,现在,更醉心于细微的感觉,更满足于别致的情趣。
显然,这并非简单的转移,而更是自然的撤退——撤回日常,退向内心。生命越往后,越会觉得日常的生活才最真实,内心的感觉才最可靠。
无论在怎样的国里,无论在怎样的时代,或许,这都是普遍的人性?
就像老子,即使置身那样宏大的时代变局,他所渴慕的,也不过是“小国寡民”的生活——或许,说出这四个字后,老子便是真正的老子了。
6
虽是初冬,太阳却很殷勤,每天都按时出现,从早到晚,被我感觉到。
但是据说,在海边,漫长一天里,太阳最美的时刻,只有两段,一是日出,一是日落——谁都不会成天傻盯着太阳(真如此,眼睛不仅会流泪,还可能流血、受伤),但谁都可以看到日出和日落。
是否可以说:在有关太阳的“宏大叙事”里,日出和日落,是两个重要的场景和情境?
重要,但也只是“两个”,只有“两段”。
其实,再宏大的叙事,都必须有具体、细微的描述和支撑。即便是《追忆逝水年华》这样的宏篇巨制,也离不开“小玛德莱娜蛋糕”这样的细节。那气味和滋味,不仅留存在普鲁斯特的感官里,也留存在所有读者的记忆里。
世界需要辽阔,但生活需要细节,亲切、实在的细节——谁也不可能只靠虚幻的想象活着,更不可能只靠抽象的概念和理论,空洞的思想和主义。
就像,无论怎样丰盛的筵席,让我们感觉真正美味的,决不是“海鲜”这个抽象的词语(虽然这词语,天然带着鲜字),而是那一只只虾,一尾尾鱼,一块块蟹;
而无论在怎样壮美或大美的景区里,我们所看重的,决非是抽象的几“A”,而往往是具体的一片片草地,一棵棵树木,一堆堆石头……
2017年11月5日,北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