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打工的母亲(15年前的旧文字)

下班回来,正忙着做午饭,电话响了。是父亲。隔着五百里地距离,父亲在老家的公用电话亭里,劈头问我:“你妈给你打电话没有?”听得我一头雾水。父亲和母亲不都在老家乡下吗,怎么会母亲给我打电话,而父亲不知道的呢?忙问怎么回事。

父亲说:“你妈打工去了,在市里一家建筑工地上。”

我一下子愣住了。

春节回家时,母亲曾提说起这事。她说过年后,趁地里“活路”不紧时,准备出去打一段时间工,挣点儿油盐钱。当时我就竭力反对。我说,您这么大把年纪了,一个人出门在外,谁放心?看看父亲,又说,爸有病在身,您撇下他一个人在家,守着个不懂事的小外孙女,谁放心?

母亲一向很听从我的意见,见我这样说,便没再作声。当时我还以为母亲不过随口提提而已,也便没再多说。但离家时,还是忍不住又提出来,特意叮嘱了一番,直到母亲答应不去才罢。

没想到,母亲终究还是去了。

停了半晌,在电话那端,父亲又嗫嚅着问我有没有办法寄点儿钱回去。他说,他的病又犯了,母亲不在,家里一时找不出买药的钱。父亲的声音,显得很犹豫、迟疑,似乎有些难为情。说时,伴随着一阵令人心紧的咳喘。见我没作声,停了停又说:“娃哩,我知道你们手里也紧,但实在……”

听着父亲瑟缩的话音,心里顿涌一股莫名的凄惶和伤恻。所以,没等父亲说完,我忙表示立刻寄钱,又叮嘱几句“注意身体”之类,便挂了电话。

父亲的病我知道。是老毛病。支气管炎,久拖未治,导致肺气肿;每年冬春时节,最难将息。去年冬天,曾一度加重,差点儿就出危险。父母一直硬撑着,直到实在没办法了,才打电话告诉我。学校工作紧,我也只是寄了点儿钱。后来听说好多了,才略略宽了心。春节回家临走时,又特意多留了些钱,让父亲坚持服药。没想到,现在又犯了。

给父亲寄了钱回来,仍想着打工的母亲。想着她那矮小的身影,在高楼大厦的背景里,在搅拌机和卷扬机的隆隆声中,辛苦奔忙的情形,我的心,在2000年春天,在这明媚而干旱的季节里,隐隐作痛。

我忍禁不住的一腔酸泪,在心底,默默地涌流。


就像“Cool”(酷)风盛行都市一样,在老家农村,川中丘陵一带,“打工”一词,近年来颇为时髦。“青壮打工去,种田童媪叟”,这句“剥”自彭老总的诗句,足可作为今日农村的真实写照。另一种说法则是:现在的农村,驻守着“386199”部队,其构成为:“娘子军”(38)、“儿童团”(61)和“老年混成旅”(99)。

每次回家,看着那一块块被“撂荒”的土地,看着那空城一般没有生机和活力的村庄,脑子里,都不禁浮现出那个比喻,那个令人心酸的沉痛比喻,那个曾用来描摹我的伟大祖国的比喻:“老牛拉破车”——给人感觉,不仅是那一座座萧索、落寞的村庄,甚至整个中国农业,都像一辆老旧苍迈的破车。它是在前进,缓缓地前进,艰难地前进;而拉动它的,便是那一头头“不辞羸病卧残阳”的老牛,和那一群群不事重活的小牛犊。

他们,默默地走着,步履蹒跚,神情悲壮而迷惘。


有许多年了,关于农村,关于农民,充斥于各种新闻媒体,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都是些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农民装电话了,农民买轿车了,农民包飞机旅行了,农民雇大学生当秘书了。一度时期,报纸上还热热闹闹地刊登过城里人下乡,“第二次插队落户”,给农民打工的事。连篇累牍,图文并茂,欣欣然亦陶陶然,仿佛农民真的都富裕了,肥得流油了,达到甚至超过“小康”了,农民的生活水平,也早赛过城里人了。

这样的事,我没亲见,但我愿意相信其真有,只不过是些特例,不具广泛性。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新闻之所以为新闻,就在于它的个别和独特。因此我们不必过分渲染,盲目陶醉,更不能天真地以为,整个农村都是这样欣欣向荣,“形势一片大好”。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确实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但这“一部分”,究竟能占到农村总人口的几成,我们应当头脑清醒,心中有数。我们既要瞩目这些风光的成果,更要关注那些更为底层的民众,关注村庄深处,庄稼和谷物背后,那些最该被关注、却又常常被忽略的弱势群体。

他们,才是真正的大海,沉默的群众的大海。


其实,只需看看每年春节前后,那一拨儿接一拨儿、仿佛千里不断线的外出打工的农民,便可知道实际的情形。在人头攒动,拥挤得水泄不通、几乎无立锥之地的车站候车室和广场上,或行驶的车厢里,他们那简陋的行囊,寒伧的衣着,委琐倦怠的神情,灰头土脑的样子,再怎么看,也绝对不像是能装电话、买轿车、包飞机、请秘书或雇佣打工仔的那种“有钱的主儿”的样子。

实际上,他们正是因为没有钱,才出门去打工的。

他们,甚至连“发点小财”这样奢侈的念头,都不曾有过。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过像我母亲那样,只想出去找点儿油盐钱,或使自己手里稍微松动些。

最先出去的,是那些青壮年男人。或抛妻别子,只身独行,或挈妇将雏,举家漂泊。或到山西挖煤,或到天津烧砖,或到深圳、广州卖“零丘二”(即干力气活):蹬三轮、扛货包,搞建修,掏厕所,通下水道……他们干的,都是些粗活、重活、脏活、苦累活,甚至危险活。一句话,都是些城里人不愿意做的活。而他们乐巅巅地抢过来做了——勤扒苦做地做,小心翼翼地做,低声下气地做,忍辱含垢地做。

在那些繁华富庶的现代城市里,他们,以出卖自身力气这种最古老、原始的方式,换取着一点点微薄的小钱,血汗钱——我以前的一个学生,读初中时曾因家境困难,辍学打过一段时间工。在作文中回忆那段经历时,他曾深有感触地说:有钱人的钱不叫钱,那叫“纸”;没钱人的钱也不叫钱,那叫“血汗”。

说得多么心酸,多么催人泪下啊。


工作苦累不说,他们的吃住,也非常人所能想象和忍受。栖街檐,住桥洞,睡车站,在他们是家常便饭。餐风宿露,他们心甘情愿,吃苦受累,也毫无怨言——远天远地跑到城里来,图个啥呢?不就图多挣几个钱吗?能不花的,就不花吧;能俭省的,就俭省了吧。这样下来,或一年半载,或三年两载,或多或少,总能“落”(积攒)下个千儿八百,或三五两千的。当他们怀揣着这些钱,满心疲惫地回到老家,对土地上的其他人来说,自然是一种无形的鼓动。

然后,是那些姑娘和年轻的媳妇。她们中,有正准备着嫁妆的,有才成亲过门不久的,也有刚刚奶罢孩子的。趁着年轻,趁着有力气,趁着还有人要,还跳腾得动,也纷纷出去了。广东的电子业,浙江的丝绸厂,那些个乡镇企业,都需要人手呢。实在不行,就当个小保姆,作个“钟点工”,或帮酒店、饭馆端端盘子涮涮碗,也比厮守在土地上种庄稼强呢!


他们之中,当然也有兴冲冲出门、灰溜溜回家的:或因水土不服、身体承受不了,或因人地两疏、找不到活干,甚或有被当作“盲流”驱撵抓捕的,有被城里人打伤了的,有做工时身体致残了的,有被辗转拐卖作了他人之妻的,有被诱逼进了娱乐城,作了“野鸡”(妓女)的;甚至,还有干了活,却被老板“黑”了工钱的,也有本来挣到了一些儿钱、却在回家途中被偷、被骗、被抢的!

他们,最容易碰上这些事。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脱不了那身倒霉、可怜的“农民相”:憨厚木讷,畏畏缩缩,老实巴脚,愚蠢易骗。他们脸额上,仿佛就刻写着“软弱可欺”这四个字。

他们回来了,带着伤口和伤心,带着满眼的茫然和黯淡,带着满怀的酸楚和委屈。他们那种种悲惨而可怜的遭遇,曾让我一次次拔笔四顾,悲愤莫名。

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我的父老乡亲们也看到了,我的兄弟姐妹们也听到了,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却步。

“或许我不至于吧……”抱着侥幸,也抱着希望,他们又走出去了。

他们走出去了,面向着繁华的城市。而在背后,他们留下来的,是幼小的孩子,年迈的父母,是家乡那一片片“希望的田野”,那一块块日渐荒芜、苍凉的土地!

母亲的土地啊。


每次在车站或街边,看到那些神色疲惫、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民工”,我总不免想到他们的亲人,想到他们背弃的村庄,他们曾赖以维生的土地——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养于斯也将葬于斯的土地啊,那是他们满腔热情地抛洒过汗水和心血的土地啊!

我没能看到安徽凤阳小岗村的农民,当年为争取土地承包摁下十八个血指的情形,不知道那该是多么的悲壮、无奈。但我清楚地记得,80年代初,农村刚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农民对土地所表现出的巨大热情——经过种种艰辛和坎坷之后,经过一次次期盼和失望之后,他们终于能够切实地拥有土地,自由地支配土地了,谁能不激动,谁能不兴奋呢?被压抑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几千年的对土地的激情,像岩浆冲破地壳一样奔涌出来,像海浪被圆月吸引一样翻卷起来,短短的时间内,就在辽阔的中国大地上,创造出了令人惊叹不已、以为“换了人间”的奇迹。

可是现在,他们却毅然决然地舍弃了土地,抛下了对土地的热情和挚爱,走上了背井离乡、外出打工的道路。

这绝不是他们真心喜欢的生活。他们比谁都知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的俗谚,他们比谁都清楚“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的道理。但最终,他们还是撇下这一切,向着陌生而茫然的远方走去。

如同一拨拨逃亡的难民,他们落寞的身影,晃荡在一座座城市之间,晃荡在一幢幢豪华冷漠的高楼大厦之间。


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们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亲人和土地告别的。

但我知道,他们也是迫于无奈:他们得去挣钱,挣“现钱”,挣“完”(缴纳)各种税款的钱,挣缴各种名义的集资、摊派的钱,挣买肥料、种子和农药的钱,挣“盘”(经佑,养育)儿“盘”女的钱,挣应付生疮害病、养老防老的钱,甚至,挣丧葬、安埋自己的钱!——老家新近出台了一项殡葬改革政策。“人死如果不火化,先交一千八百八”这样的标语,已经遍及老家乡村的每个旯旯旮旮。去年暑假回家时,父亲曾满怀感叹地对我说:“现在当个农民,真是连死都死不起了。”父亲脸上,满是愁苦和黯然。

古人说:大地厚德载物。所以载物者,土地也。土地生万物,土地当然也生人养人。只是,土地上可以出产我们赖以维生的粮油、菜蔬,却不能产出足够农民开销、花费的“票子”(人民币,这“人民的币”啊!)——而今,像母亲这样的“老年混成旅”,也不甘寂寞地加入了“打工仔”的行列,在“新婚别”的缠绵、哀婉外,又演出了“垂老别”的沉重和悲壮。

对我来说,这是多么痛心疾首、却又无能为力的一幕!


母亲今年五十有五。像她这样的年龄,在城市里,早该离岗歇息,靠着一笔固定的退休金或养老金,含饴弄孙,莳花养草,安享天年了。而母亲,因为生在农村,身为农民,就还得在土地上辛苦刨食,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在“农闲”时节,还得出门打工,以老迈之身,去挣些苦力钱、血汗钱,想来,就让人禁不住黯然神伤,禁不住为命运的不同和不公,而满心悲哀。

母亲也算得上是“中国标本式的农民”。嫁给父亲前是,嫁给父亲后,仍是,或者说更是。母亲18岁嫁给父亲,20岁时生下我,然后每隔两年,就给我添一个妹妹,直到年满30,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为止。

现在想来,母亲在生养我们兄妹五个(其中,大妹在6岁时因病不治而夭折)时,肯定也存有“多子多福”的传统心念。没想到,为把我们兄妹拉扯大,她却得像牛马一样,把自己套在沉重的生活之辕上——以儿女们为磨心,以村庄和土地为磨道,母亲在川中丘陵深处,那个叫“鸽子湾”的小山村里,在那片贫瘠荒凉的土地上,卑微而黯淡的过了一辈子。


结婚没几年,父亲就为病魔所困,身体虚弱,气喘气紧,不能重活。母亲便以她那单薄、孱弱的身子,撑起了我们那摇摇晃晃,仿佛风都吹得倒的家——在农村,一个家庭要靠女人来“支门立户”,那该是多么艰难啊。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没一天不是辛苦地早出晚归,奔波操劳。那还是大集体时候。父亲因身体原因,便习了理发、补鞋的手艺,以生产队的名义(单干是不行的,那是“资本主义尾巴”,被割的对象),走村串户去挣钱。似乎是“承包”,有定额的。父亲挣了钱后交给队里,再由队里核算工分、口粮、超支、现金,诸如此类,我闹不清楚。但我知道,父亲那时,常常是挣不够工分的。

母亲只好更忙、更累了。除缝连补浆,灶火炊饭,洗锅涮碗,养鸡喂猪外,还得风来雨往地,在队里抢挣工分。母亲那时年轻,手脚利索,也颇有力气。上坡下田,肩挑背扛,耕犁打耙,样样都拿得上手。那时队里男工,一天能挣十分。女工,不过七、八分;唯独一个九分,就是我那矮小、单薄的母亲。

虽是如此,我家仍是年年“超支”,粮食不够吃。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母亲再能,也显得无计可施了。记得那时,每顿吃饭,母亲总是先给我们盛上满满一大碗,再舀自己的。饭桌上,母亲也总是坐在靠近灶屋那“挂角”(方桌的四角)的位置上。捧了碗,望望狼吞虎咽的我们,然后慢腾腾地举箸援筷。似乎在品尝美味,又似乎难以下咽。那神情里,满是瑟缩,迟疑和讪然。

像绝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母亲将自己一生大半的精力和心血,都花在“盘儿盘女”上了。小时候,常听母亲跟人念叨“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之类老话,母亲在我们这些儿女身上,寄托了多大的念想和希望啊。成年后,我曾不止一次听别人问及母亲,你一辈子风风火火、忙忙碌碌的,总该存下不少钱了吧。每当此时,母亲总是朗声说道,钱倒是没存下个啥,但我供养出了四个儿女,还有一个是大学生,当了作家,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存款!

现在想来,我不知是该为母亲感到骄傲、自豪,还是悲哀、无奈。


犹记得当年读书的情形。我是家中长子,又是独儿,小时候也算聪明,灵性。父母便一心一意要供我读出书来。那时农村日子紧,钱尤其难找。我每期的书学费,都是母亲从牙齿缝里、鸡屁眼里抠搂出来的。每次开学,给我点数着那一张张带着汗气的毛票时,一向慈祥的母亲,神情都显得格外庄重,严肃。

“成龙上天,成蛇钻草。老大呢,你‘硬是’(真的)要认真读书喔。我和你爸‘二天’(以后)老了,就全指望你了……”母亲说。

读初三那年,我和街上一伙“混混儿”裹得很紧,成天上山下河,飘浮浪荡,因此荒废了学业,没能考上学校。村里人都说,农村娃儿,读得出来啥子书喔,劝母亲不要再白费力气和心思了。母亲在失望之后,伤心落泪之后,又筹措好学费,坚持着要我去复读:“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我就不信,我供不出个‘吃商品粮’的娃儿来!”

母亲说这话时的神情,刀刻一般烙在心里,让我没齿不忘:悲壮而决绝。

老家有个说法,叫“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这道理我懂。寸草春晖,乌鸦尚知反哺报恩呢。父母含辛茹苦养我长大成人,又节衣缩食供我读书成才,我怎么会不知回报父母的恩情?所以,考上大学后,我曾多次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尽最大努力,作个孝顺儿子。我甚至不乏天真地设想着:等我工作了,有房子了,一定要让父母把地退了,把他们接到城里来安度晚年,让他们好好享受一下城里人的“福气”。


大学毕业后,我到了远离老家(也不过就五百多里路)的外乡,顺利地参加了工作。三个妹妹,也各自成家,然后出门打工了。母亲也一年比一年地苍老了。身子佝偻了许多,行动也迟缓了许多。虽然精气神还很足,脸额间的皱纹却多了,斑痕也密了。五十岁不到的人,发丛里,已然有了斑斑绺绺驳杂的灰白。

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每次回家,都听村人对父母说,现在儿大女成人了,大娃又吃上了“商品粮”,你们两个老太爷、老太婆,也该享点儿“清福”了——可是,除开逢年过节,和父母的生期满日,寄一点儿钱回去外,我并没能让母亲享受到多少“福份”。甚至有好几回,为节约一点可怜的路费,春节时连老家也没能回,而让父亲和母亲在万家团聚的日子里,冰锅冷灶地在乡下过年。

前年春节回家时,与父母闲谈,无意间说到我想调动一下工作,可能要花不少钱,母亲当即起身,翻箱倒柜,找出家中仅有的900元钱递给我,说:“少是少了点,多少总能做点儿事吧。”

我知道那些钱“攒”得多不容易。那是母亲从牙缝里,一点儿一点儿抠出来的,是母亲从油盐酱醋里,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省下来的。母亲一直患有胆囊炎和胆道蛔虫,每隔几年就会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痛得大汗淋漓,在床上撕被子,摔枕头地直打滚儿。可她一直拖着,忍着,再怎么也不肯去医院治疗。“没得啥子,不痛就算了。”母亲淡然地说,“再说,去一趟医院,那得花多少钱啊!”——母亲的钱,我怎么忍心伸手?

见我不肯接,母亲又说:“老大咧,我晓得,你现在也难,毕竟有一家人了。以后没啥事,就不用再给我们寄钱了。”

我依然推辞着,母亲又说:“我和你爸,能过就行了。再说,我们还能有多少日子?娃哩,你的路还长,调动工作要紧……”

说时,母亲那双略有些浑浊、老花的眼,一直望着我,望得我眼睛直红,直痛。母亲一生,含辛茹苦,只寄厚望于我,而我却……每念及此,都忍不住眼涩鼻酸,喉哽如堵。心怀里,也满是“难报春晖”的凄怆和愀然。


1996年阴历9月27日,是母亲五十大寿。妹妹们来信,让我一定回家。说母亲一生操劳,很少“祝生”,这回可要好好热闹一下。我也早有此心,无奈囿于工作,也困于路途和交通,最终,仍只是聊寄薄礼,修书一封,遥致祝福便罢。

那个寒意凛冽的夜晚,我独在寓所天井里徘徊。望着头顶那一弯纤纤瘦瘦的弦月,回忆着母亲卑微黯淡的一生,想起“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和“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憾,苍凉落寞的心怀,仿佛被深秋的厉风吹刮着,鼓荡着,惨恻恻地生痛。夜深人静时,我昏胀的脑子里,渐渐涌出了如下的诗句:

……母亲,这些年来

我一直怀揣着你的爱,和期冀

努力读书。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

然后工作。谦卑地奉献自己

满心希望,能用自己的汗滴和劳动

给你带来,晚年的温馨和慰藉

可是母亲!我没想到生活如此冷酷,严峻

它将我卑微的梦想,掠夺尽净

又使我陷入极端的疲惫和贫困

在你生日,也不能送件无愧的礼物

给你。甚至不能穿越有限的时空

回到你身边,欢乐你的孤寂和冷清……

此时此刻,这些旧日的诗句,像被风刮落的枯叶,又一次在我脑子里盘旋,回环,伴和着我眼眶里,那隐忍不住的一阵阵酸泪。


上大学前,我的户口在农村,自然也分(按政策说,应叫“承包”)有土地。考上大学后,按照规定应该退出去。但那时,粮食还能值些钱,母亲身体也还不错,因此求情下话,恳请队里干部再让她种上几年。妹妹们出嫁后留下的土地,母亲也一并种着。一个人种六个人的地,该有多苦、多累?所以,知道此事后,我曾三番五次劝她把地退了。

一向很听我意见的母亲,在这件事情上,却表现得格外的坚决,甚至固执。母亲说:“退啥子哦退?一个人的地是种,六个人的地,也是一样的种。一年下来,多少总还能‘落’两个。”坚决不退。

我不好过于拂逆母亲的心意,只好退一步说:“那就种着吧。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到实在不行了,再说吧。”

可是,随着父母年事渐高,粮价也一年年跌落,“实在不行了”,母亲想退地了,找到队里,再怎么磕头作揖,也不成了。放假回家时,我也曾厚着脸皮,三番两次找队里干部求情下话,请他们给点儿面子,帮忙想点办法。

“老弟咧,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只要你找得到人接手,退也可以。”队里干部说。

可谁愿意“接手”呢?粮食不值钱了,肥料、种子、农药,却依然那么贵,农业税、提留款、各种集资摊派,也依然那么多。种地没啥“赚头”了。遇上天时不好,来点旱涝虫灾什么的,白辛苦一季不说,说不定还会亏掉血本。土地,便自然没人愿意多种了——直到前年,农村土地实行“二轮承包”,父母才好不容易将我们兄妹的土地退出去。

“哎,总算松了一口气。”母亲话语里,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在这世界上,恐怕没哪个国家的农民,能像中国农民那样热爱土地。

作为泥土之子,他们的一切,都依仗于脚下的土地。那是他们的活命之根,养命之源。看看历史,封建时代2000多年间,大大小小成千上万次农民起义,绝大多数,都不过是种田人为了争得一垄可种谷打粮的土地。我所在县城的公园里,有一座“红军碑林”,里面陈列着1935年红军在县内活动时留下的遗物。其中一块石碑上,赫然刻着这样的口号:

参加红军者先分田,分上等好田地!

对当时的农民来说,这朴拙的标语,肯定要比什么主义、信仰、远大理想、美好前程之类,要实在、具体得多,也更有诱惑力和感召力得多。

可以说,中国共产党当年之所以能得到贫苦农民的衷心拥护和坚决支持,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对农民作出了有关土地的承诺。而无地或少地的农民,之所以积极参加革命,流血牺牲也在所不惜,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能得到一块可耕种收播、安身立命的土地。

前些年,看电视连续剧《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时,结尾那几个镜头,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解放了,土改了,分田分地了,那些衣衫褴褛的佃农们,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土地了。他们兴奋地打着火把,连夜连晚,将木头界桩打进自己的土地里。那些年老的农人,则纷纷跪倒在地上,手捧泥土,一把把往自己身上洒着,扬着,脸上流下了浑浊的老泪;他们还用苍凉、哽咽的声音,一遍遍地喊着:“我有地啦!我有地啦!”

那种激动和自豪,我想,决不亚于毛泽东当年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然而,土地对农民,实在太不公平。

他们的劳作,一直是这个国家各行各业中最苦、最累的。西汉政治家晁错在《论贵粟疏》中,曾这样描叙当时农人的生存状态:“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不仅当时,历朝历代,都是这样。便是今天,时序之轮即将跨进21世纪的今天,我们已在网络上讨论着“地球村”、“虚拟社区”和“数字化生存”了,他们仍是那样恭俯着腰脊,低垂着头颅,向土地讨取着生活。扒墒沟,打坷垃,运粪肥,耕犁打耙,锄薅耖耪;他们像一只只旋转的陀螺,春种秋收,冬种夏收,随着循环的四季而忙碌不已。

有时我想,千百年来,他们的脚印,应当在那土地上,重叠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他们的汗水,也应当浸润遍了那每一寸土地,每一颗泥粒。

他们默默地耕种着,劳作着。他们,是我们真正的衣食父母!

他们的生活水平,却一直是这个国家中最低、最贱的。他们祖祖辈辈厮守着土屋、茅棚与庄稼。他们的一生,不过就是种田,糊口,活命,传宗接代。他们一生的大事,也不过就是造屋,娶亲,修坟,养育后嗣。

他们并不奢望穿绫罗绸缎,住高楼大厦,吃珍馐美味。他们只要求衣褐能蔽体,寒屋能栖身。他们只期望能够有地可种,有田可耕,他们只期求能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交罢各种捐税赋敛后,仍能粗茶淡饭,填饱肚皮——实在填不饱,能“瓜菜代”也行。

然而,“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事,却屡屡发生。困难年代,或饥馑时期,首先饿死的,和饿死最多的,往往就是种着粮食、守着粮食的他们!远的不说,60年代那场大饥荒,数以十万计的人被活活饿死,而其中的绝大多数,居然就是在土地上种粮食的农民。

这是让人怎么也难以置信的怪事。


现在,自然没什么苛捐杂税、徭役赋敛了。但压在他们身上的担子,依然很重很重。前些年,国家曾提出“减轻农民负担”的口号,明令废止70多种“不合理摊派”;“今年坚决不给农民打白条”之类郑重其事的承诺,也赫然出现在《人民日报》和各地党报党刊上。然后,是国家制定政策,增加农业投入,出台粮食收购保护价,把减负作为“一把手工程”来抓,等等。

对这种种举措,我曾为之感到由衷的欣喜,但同时,也充满深深的忧疑。以我的经验看,雷声大,往往雨点小。这些来自远方的“福音书”,在传递和落实的过程中,经过一级级的缓释、降解和折扣,传到田间地头时,绝不可能给那些真正的受益者,带来多大的福份——果不其然,“切实减轻农民负担”喊了这么多年,减了这么多年,农民的负担,却依然像“落雨天担棉花,越来越重”。

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年来,国家工作人员的工资在不断上涨,城镇居民的“最低生活保障线”,也在逐渐提高,农副产品的价格,却是一跌再跌,贱到了“惨不忍闻”的地步。小麦、玉米三四毛钱一斤,大米五六毛钱一斤、菜籽七八毛钱一斤。一条壮汉子挑两大筐粮食上街,卖得的钱,还不够我们的某些官员们,在打小麻将时,给别人“点一炮”。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如果真像某些人所说,是由于粮食连年增产,农民“多收了三五斗”的话,那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像白居易笔下,那“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老翁一样,虔诚地恳请上苍降下一场场灾难,让粮食欠收,让粮价高起来!


更令人费解的是,早在两千多年前的汉代,便已明确规定上了一定岁数的老人,可享有一定的政府抚恤。北齐时的“役税法”中,对此更是言之凿凿:“凡民六十免力役,六十六还田,免租调。”而今天的农民,终其一生地劳作,为社会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粮食,也为这个国家,默默无闻地完粮纳税,支撑着财政税收。到他们年老了,油尽灯干了,干不动农活了,却不能享受到社会应当为他们提供的一丁点儿起码的福利保障:七老八十的人了,不但不能得到“休养”,不能从社会得到“反哺”、回报,还摆脱不了按人头完粮纳税,均摊劳役杂费的重负。似乎作了农民,就只能永远像一头不老不歇的牛,只要还有一口气,一丝力,就得“不辞羸病卧残阳”。

“农民多老才能解除牛马般拉着的套子?”

前不久,一位有良知的作家曾“鼓咙而呼”,在报纸上发出了如此沉重的质问。但是,很遗憾,我至今还没有听到任何正面的回答。也许,听到那质问的,没人能够回答。而能够回答的人,或许还没有听到。

在得到答复(我实在不敢肯定,我的父老乡亲们究竟能不能有这样的“耳福”)之前,曾精心侍弄过土地的他们,开始背弃土地,去城里“淘金”了——我深切地知道,打工,对于像母亲这样的人来说,决不是什么“全新的现代观念”,或“崭新的生活方式”,而只是一种原始、古老的挣钱手段。他们的成群结队外出打工,也决不只是一种什么“劳务输出”。连一向忠厚迟钝、爱土如命的他们,也感觉到在土地上已无“钱力”可挖了。

面对被他们遗弃撂荒的土地,我不想再说什么“田园将芜胡不归”之类昏话。我只是觉得,如果中国绝大多数的农民,开始对土地与财富的关系,产生怀疑,换句话说,他们不再信任土地,不再珍视土地,热爱土地,不再把土地放在心上,不再以耕种和收割为本、为重——那么,我敢肯定,这个国家的政策,至少是农业政策,一定出了某种问题。

但愿我不是在桤人忧天,或危言耸听。因为我知道,我的祖国,是举世闻名的农业大国。她的十二亿多子民中,农民要占到八成以上。而这个国家的财政和税收,也一向是以农村经济,作为最坚实的基础和支撑的。倘若农村这个“大本营”,真的出现了问题,那后果,将是多么的可怕,多么的不堪设想!

也但愿,这只是我这“迂夫子”的鄙陋陈腐之见。真的但愿。


接到父亲的电话后,想着母亲,怎么也放心不下。刚好单位要到市里办事,便假公济私地讨来差使,到了市里。

在父亲说的那个工地上见到母亲时,她正躬着身子,推着一小车水泥浆,在坎坷不平的建筑工地上,吃力前行。搅拌机轰隆隆地响着,震得我脑子有些发晕。在高大的楼房背景里,母亲瘦小的身影,显得单薄而颤巍。若不是那位工友准确地说出了母亲的名字,我怎么也不可能认出,那满身泥浆、灰头土脑的人,就是我的母亲!

几个月不见,母亲似乎又老了一截,又瘦了一圈。那被泥汗濡湿的头发,粘成一绺一绺的,在料峭的春风中,微微抖动着,禁不住寒冷似的。

我含着泪轻轻叫了一声妈,赶忙跑过去帮着推起车子。

母亲一下子怔住了。“老大,你……你怎么来这儿了?”母亲瑟缩的神情,有些激动,又有些惶乱无措,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妈,你不是答应不出门的吗?”我低头推着车子,闷闷地问道。我不敢抬头看母亲。我怕她看见我脸上悲哀而无奈的泪水。

“我……”母亲看了我一眼,也低下头去,顿了一顿,才说:“地里活路忙过了,反正没啥事,闲着也是闲着。”母亲嚅嚅着说,仿佛真是做错了什么事。“再说,一天下来,除开伙食,好歹还有八九块钱……”

八九块钱!母亲这样整天在工地上忙着,累着,奔波站,而其劳动所值,竟然只是八九块钱!我几乎要愤怒地叫出声来了!然而,一块断砖卡住了车轮,也似乎卡住了我的心。好半晌,我才缓过气来。望着母亲那被微微的汗和泥洇湿的脸,平静地说:“今天做了,我们就回家好吗?爸一人在家,谁都放不下心……”

母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装满水泥浆的小车,点了点头。“我也正这么想。”母亲说,“那几亩地的麦子和油菜,也该浇水施肥了。”

母亲说这话时,眼睛一直望着远方的山野。那里,一小片油菜花模糊地开着。在灰冷的春日天空下,显得有些暗淡,憔悴,像一块褪色的布。

我知道,母亲最挂念的,其实还是那几亩土地。虽然那土地上的出产,并不能给她带来多少实际的价值,但毕竟,那是她卑微生命的依托和慰藉。


像我这种从乡村里走出来的第一代大学生,对土地的感情,也许都是很复杂的。

13年前,接到那张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录取通知书后,我就渐渐远离了那片“贫穷到骨头”的土地,远离了那种“早上背星星,夜晚背月亮”的农村生活。现在,我的户口是城市户口,我的身份,是“打钟吃饭,盖章拿钱”的城里人(这是许多年前,我乡亲们对国家干部生活的想象和概括)。

现在,我的生活,基本上与土地无关,与耕种、收割无关,与酷暑、严寒无关,也与丰年、穰年无关;用家乡人的说法,我现在只要每天按时上下班,就能“旱涝保收”地领取一份工资。便是下岗了,失业了,也还能得到一份或多或少的失业保险和生活补助——我歆享着“城市户口”给我提供的种种便利和福利,有意无意间,我也会以城里人自居,以自己是城里人为自豪。

但我依然吃着乡下土地上出产出来的粮食(虽然不再是“商品粮”了)。我的记忆,仍固执地纠结在乡下那片土地上。我的背景,仍被那些贫穷的村庄纠缠着,盘绕着。我是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的。我的父老乡亲还在乡下,我的亲戚朋友还在乡下,我的祖茔和关山,也还在乡下——我知道,自己今天的些微荣光,是靠着他们付出多多、所获少少的贫寒换来的。

我无法数典忘祖,无法忘记那片土地久远以来的沉重,无法忘记父老乡亲们经历的种种不幸和不公,无法忘记他们至今仍在承忍着的悲凉、辛酸和无奈。

因为,在骨子里,我仍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农民。

就像被移栽到城市里的一株庄稼,我的根,仍深深地依恋着乡下的土地,我敏感的叶脉,仍痴痴地回望着乡下的土地。便是我现在的所谓写作,也仍不断地吸取着那土地里的营养——那贫瘠而沧桑的土地,那粘乎乎、灰扑扑的土地,是我祖先的土地,是我父亲、母亲的土地,更是我的土地,我祖国的土地啊——在英语里,“祖国”一词,就是由“母亲”(Mather)和“土地”(Land)拼合而成的。

“Matherland ”,“母亲的土地”,“祖国”,这是多么富于诗意的拼写啊!


作为穷人的儿子,我是那么地热爱着自己的母亲。作为农民的后裔,我曾那么地热爱着母亲的土地——我曾为它倾注过热情的汗滴,也曾为它抛洒过真诚的泪水。我曾为家境贫寒的失学孩子满心悲哀,四处奔走,也曾为辛劳半生,却因交不起孩子读大学所需巨额费用,而服毒自杀的农妇满怀悲怆,伤感莫名。

尽管我知道,作为普通平民,自己不免人微言卑,但在耕种和收割的季节,我依然虔诚地向上苍祈祷风调雨顺;尽管我知道,作为一介书生,自己的感受,也许无足轻重,微不足道,但我依然热切地关注着那片土地上的阴晴雨晦、灾荒和收成,关注着父老乡亲们的悲欢命运。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爱着这样的诗,就像我爱着写这诗句的诗人,爱着所有关注那片土地的灵魂。

但是现在,我真的感到庆幸,非常非常的庆幸,为自己终于逃离了那片土地,逃离了那片土地上的生活——特别是每次回家,看到那些至今仍滞留土地上的同龄人,我童年的玩伴,上学路上的同行者,看到他们那饱经风霜、过早苍老的脸,看到他们面对我时脸上那谦卑而羡慕的笑时,这种“庆幸感”,便越发地增加了。

尽管我知道,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卑怯无耻,多么的大逆不道。就像一个叛国者,终于逃脱了让他厌憎、畏惧的地方——但是祖国,亲爱的祖国,请你相信,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是多么真挚地爱你,就像爱我的母亲,爱我母亲的土地,我的Matherland啊……

2000.4.15.~18.草成

4.30.改正于苦茶居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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