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演讲】王薇:搭建民艺复兴之桥

一些来自欧洲的外宾,在喝醉了酒之后,在苗家美酒的催化下,说了一些真话。

他们说:“你以为我们这么傻吗?花重金 ,山长水远来到你们这个小村,买你们的老绣片、老银饰。我们并不傻,我们知道,你们中国人现在追求经济的发展,把这些东西都抛在脑后,可是有一天你们会回来找,但是你们到那时候,都没有这些东西了,你们只能从我们这里来学。”

王薇

「远近」创始人

手工艺发烧友

黔东南小村落,精美的传统手工艺在没落?

三年前,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我刚刚辞去产品设计师的工作,来到黔东南的一个小小的村落。

这里的一切都特别吸引我,尤其是这里的传统手工艺,像刺绣、织锦、编织还有印染等等,但是我同时也发现,在这里,从事这些手艺的主要都是老人,那年轻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偶尔也会看到从外打工回来的青年妇女,她们都穿着现代的服装了。

有一次,我问她们其中一位:“你现在还做这些传统服装吗?” 她说:“我不做了,因为做起来一件特别耗时间,而且我要在外面打工挣钱,给我的孩子上学,给家里建房子。”那我又问:“将来孩子要结婚的时候,你会给她们做传统嫁衣吗?” 因为在寨子里我也发现,他们祖祖辈辈留下的传统就是每位母亲会在孩子十岁左右的时候,开始给孩子准备嫁衣,通常一准备就是八年左右。整整一套嫁衣全都是手工细细密密地做的。而且我也见到有七八十岁的老人,拉着我到她的里屋,翻开手工纸包裹层层的她当时结婚时候的嫁衣,告诉我她妈妈当时给她做衣服的这些故事。

那这位妇女想了一想说:“隔壁嫁闺女的时候都没有办传统婚礼,因为她嫁给不是寨子里的人,所以也没有穿传统嫁衣了。” 后来,她又迟疑了一会儿说:“将来等孩子大一点,我还是会给她做的。”

这时候我发现,其实手工艺它存在的载体是基于传统的生活方式。当时,她们通过自己的双手制作自己的生活用度以及劳作工具,可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很多生活方式的改变,不需要他们再通过双手去做这些东西,那自然而然,这些载体的丧失导致这些手工艺人的工作也渐渐地失去了原有的价值。但是我又在想,其实手工艺仅仅是服务于我们的生活吗?因为在寨子里面,我也发现了很多特别精美的手艺。

据传说,刺绣最早的起源是因为当时人们把容易磨损的部位,比如说衣袖、衣领,通过不断地缝制,让它更加地不容易磨损,更加地耐用。但是,人们在制作的过程中加入了自己的构思以及自己对生活的这种愿望,对使用者的这种祝福,慢慢就形成了这些手工艺。像一个婴儿的襁褓,他们可以用几年的时间,祖母一针一线地缝制,而且在这些上面他们也传递着他们的祝福。

比如说这一位老人,她已经七十三岁了,她身上穿着的这个围兜,是她十六岁的时候她妈妈给她做的,经过大半个世纪,这个老人一直把它穿在身上。我们通过这个花纹可以看到,六十年前这个寨子里对这些传统纹样的一个应用,但与此同时,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母亲跨越时空的对自己儿女的爱,以及一个女儿的回应。这就是传统手工艺给我们的一个价……

一个十二岁的侗寨姑娘,她的妈妈通过自己的创意,把侗族的传统鼓楼刺绣在了她的这个盛装中间的部位。侗寨的鼓楼对于侗族社区是非常重要的所在,所有的传统祭祀、节庆都会起始于这样的一个鼓楼建筑。

我们可以看到,她用这些简练的线条语言以及非常有想象力的颜色传达出她对自己社区的情感和认识。那相信将来若干年后,我们再次去看到这样子的一件衣服,她传到不同的她的子子孙孙的手里,我们会重新审视,在这个年代,他们对自己的社区、对自己的文化有什么样的认识。

所以我们可以发现,虽然改变的是生活方式,但是不变的是手艺它所传递的那种温情、那种艺术、那种讲述自己故事的能力。

传统手艺走向现代生活,为何阻碍重重?

因此我们也经常看见,即使在现代的展会和高级定制的产品中,依然会标榜着,比如说传统工艺手工定制等等,像日本的漆器、像意大利的手工的玻璃还有我们熟知的瑞士的手工表等等。它们不仅仅是有传统美学的彰显,同时也兼具了人文内涵以及符合着现代人的使用方式。

为什么我们中国的这些传统手艺却面临着危机?为什么我们在生活中很少见到它们的踪影?那这个时候我在想或许是因为我们现代人对产品、对设计的认知慢慢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以前在做消费电子产品设计的时候,当时我们公司至少八个月就要更新换代一款产品,那旧的产品就面临着淘汰。有的时候我们的改进仅仅在于它的外观,功能完全没有变化,但是我们就要重新开个模具,整个流水线要重新地布置。我们希望刺激着消费者购买的欲望,抛弃旧的产品,购买我们新的产品,我们一直在通过设计去刺激大家的消费欲望。但是这个时候,我又发现,我们跟自己的产品其实是没有感情的。大家可以想一想,你最近丢弃一部手机的时候是否有一点的迟疑或者眷恋?

但是我又想起来,以前并不是这样。小的时候,我们家里的东西到现在有二三十年,还可以讲出它的故事。不是没有更好的产品来替代它,而是因为我们珍重的是跟它互动的一些过程,甚至说我们通过双手去补它的一些破漏,甚至说自己创造一些家具。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家里的沙发是我的姥姥姥爷一起做的,从搭木架子到缝皮面到安弹簧,都是他们亲手做的。其实这也刺激了我走上产品设计的道……

这个时候我又想起来,传统手艺和我们的现代设计彼此是不是可以有一个结合?以至于双方有一个相互的补偿和平衡。是否我们可以让传统手艺给现代设计以灵魂、以内涵和故事、情怀,那同样我们是不是可以让现代设计给传统手工艺以新生,让它们更符合当下的使用方式和现代人的审美?

于是在这个寨子里面我就开始了一些小小的尝试。

我使用寨子里面的一些传统手工艺制作了一些当下的人可能可以使用到的东西,制作样品的过程都特别地顺利,但是到生产的环节却出现了很大的麻烦。

因为其实手工艺人他们的本质其实是农民,他们的生活方式一直是围绕着传统农业生产以及传统家庭生活在进行,手工艺只是他们生活中极小的一部分,那当我们给他一些订单的时候,他往往不能够按时按质按量地进行操作。我很为难,那个时候想,是否我可以成立一个合作社,培训他们,让他们可以更方便地进行这样的操作?可是又由于时间和金钱成本的关系并没有做到,那个时候我就特别地有挫败感!

这个时候我有偶尔遇到零星几位来寨子里采风的设计师,后来我发现其实有很多的设计工作者,他们都希望将传统和现代设计进行一个结合,但是真正来采风以及真正做出产品的真的是寥寥无几。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后来我们总结出来,其实设计师和手工艺人中间横亘着很多这样的阻碍,比如说语言的沟通、比如说彼此的信任,更具体的就是这个地理的阻隔。但即使有极少数的设计师来到当地采风和设计研发,但是到了生产的环节又会出现刚刚我说的这样的问题。

所以这样子的一个工作就搁浅了,那一年之后我就离开了这个寨子,重新回到城市,在做用户体验设计的工作。

让设计师、手工艺发烧友、手艺人产生链接

在去年的八月份,我遇到了我的一位朋友,她是一个美院的老师,她希望我提供一些手艺人的信息给她,她想去采风,帮她的新产品提升一些灵感。

那这个时候,我提供了这些手艺人的联系方式和住处之后,她并没有成行。那我就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呢?她说:我跟他打了一个电话,就发现讲话交流都有困难。那更别提她说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有公共交通,去到还要七拐八弯的,心里特别地忐忑。那基于我自己一年在侗寨这样子的跟手工艺人交流的经历,是否我可以通过一些方法去扫清他们中间链接的障碍?达到他们彼此相互的交流和链接?

于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就开始了这样子的一个计——我们把它叫做远近。那我们期待的就是建立这样的一个桥梁,让设计师、手工艺发烧友和我们的手艺人产生链接,和我们的手工艺溯源地产生链接。

那我们做的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带他们到当地。从今年一月份到现在我们已经进行了六次不同内容的手工艺溯源地的体验之旅,以及规划了十条不同内容的手艺体验路线。那在这个过程中,我和我的团队采访过七十多个传统村落,有一百多位手艺人的合作。

我们首先会到这样子的手工艺溯源地,和这些手艺人交流,那些愿意分享自己手艺和文化的手艺人,我们就一起和他去开发这些手工艺的文化传讲内容以及体验内容,确保让每一个到访者能够从自然材料到生活用度的制作过程进行一个全体体验,能够让大家对这个工艺有一个全面的了解,让他们生活在手工艺溯源地,让他们感受在什么样的文化氛围之下会产生这样的手艺,让他们自己有自己的一个感受。

在进行了大半年的这些活动之后,我们也发现,我们的手艺人以及我们的这些参与者都开始有了一些各自的收获和一些感悟。

我们第一位合作的手艺人是一位来自云南哀牢山脚下的竹编艺人,叫普志学。

去年10月份的时候,我第一次到云南拜访他,他对我说:“所有想学竹编的人,我都会倾尽所学,全部教给他。”于是我们就开始了策划一次竹编体验之旅,当我们安排好一切跟他交流沟通好之后,他突然间问我说:“你觉得这个事情能成吗?其实很多人都想帮我发展起来,可是最后都不了了之。”

当时我心里就特别大的压力以及一个动力,因为我不希望再让这个老人失望。我知道他之所以坚持竹编到现在,是因为他过世的妻子。当初他是在妻子的鼓励下才走上竹编的道路,那如今即使它的销路不好,他靠着帮亲戚卖核桃苗为生,他还是坚持竹编艺人这样子的一个身份,并且不断地在自己的工作室里面实验一些新的作品。

于是,在今年一月份的时候,我们就开始了第一次和普老师的竹编体验手艺之旅,那在这个同时我们也把他的信息和他的产品进行传播,当地的政府和媒体开始关注他。

如今大半年过去了,来自社会各界的订单已经让普老师再也不需要卖核桃苗了,他已经完全可以靠着竹编的手艺获得自己体面的生活,而且有的时候订单太多了,他就邀请村落的其他手艺人一起去制作,俨然就成了一个小型的合作社,普老师就成为这个合作社的时间和质量的把控者。

另外也有年轻的手艺人加入我们的行列。这位只有三十八岁的苗族银匠龙泽寿龙师傅,在九年前,跟很多走出大山的人一样,他希望留在沿海。

他在沿海工作的时候,九年前年收入就有六万多。但是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他回到自己的村寨去接待一些来自欧洲的外宾,当时外宾在喝醉了酒之后,在苗家美酒的催化下,就跟他说了一些真话。他说:“你以为我们这么傻吗?花重金 ,山长水远来到你们这个小村,买你们的老绣片、老银饰。我们并不傻,我们知道,你们中国人现在追求经济的发展,把这些东西都抛在脑后,可是有一天你们会回来找,但是你们到那时候,都没有这些东西了,你们只能从我们这里来学。”

这句话就大大地激发起这位年轻人保护自己民族传统手艺的这样的一个心志,他毅然决然地就回到了这个小小的村,一干就是九年。

从今年开始,我们就和他进行了多次的合作,带领了不同的设计师来到他这样的小小的作坊。他对我说:“跟设计师的互动让我成长很多,因为我知道,原来现在的人喜欢这样子的产品,大大开拓了我的视野。”同时我们的设计师也开始跟龙老师一起去创作和设计新的产品,并且把它带到更多的展会,以及国际的舞台。

现在我们也链接龙老师在全国一些高校进行演讲,传播他的传统苗银。那我们希望的是让这些手艺人能够不仅扎根于自己的民族和自己的村寨,也能走向更广阔的舞台。

这位迪迪是欧洲学成归来的一位首饰设计师,她来到龙老师的工作室里体验,她跟我说:其实苗银的花丝手艺跟她在欧洲学得差不多,但是中间特别不同的就是这个材料。

传统的苗银是要通过一块银砖,不断地敲打,千锤百炼,直到不断地拉拔成丝到0.2毫米左右的银丝,再进行编织、再压扁,之后再进行花丝的制作;而他们所学习的时候用的银丝,都是机器所拉的。虽然在成品上面看不出任何的区别,但是不断手工千锤百炼的产品,这个银丝它非常地致密,每一点上的密度都是一致的,以至于它不容易断裂。

所以我们看到的是那些几百年、几代人传下来的这些银饰都是完好的,这就是传统手工艺中的坚持,对品质的要求。

在我们的行列中,也有带着孩子过来体验的母亲。当她带着孩子一起跟普老师走过竹林,她对我说,原来竹子有这么多的讲究!竹子有年龄,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的竹材才能够选择做这个竹编,这个时候,它的韧性最合适。而且在自然中已经破损的竹子是不适合做竹编的,因为它的湿度太高了。

她手上拿的这个小小的竹盒,原来是经过十几道的工序才做成。通过去压、刮青、煮沸、除虫、分层、破篾等等一系列的工序,才到最后的编织。但是编织的时候又有讲究,她说你看它的底部是要用竹皮来编的,那样子更有韧性,更耐磨,但是它的这个身部是要用这个竹瓤来编,这样更细腻更均匀。

她给我看普老师父亲50多年前编织的一个竹器,它还在使用当中,即使是被岁月已经罩上了一层更加深层的颜色,可是它的质量依然是非常地好的。这位母亲对我说:“将来我在买这些手工艺品的时候,我就不会讲价了,因为我已经看到它的价值,那我也更会尊重它的价格。”

为传统手工艺复活搭建桥梁

我想我们在做的其实就是建立一个桥梁,我们希望的是有更多的人可以通过这样的桥梁自由地链接到这些看似离我们距离很遥远的传统手艺,看似跟我们没有关系的手艺人,还有那些遥远的乡土。

我们希望他们能够成为你近处的一段经历,你身边的一个产品以及你身体上的一个记忆,我们希望每个人都会带走自己的独家记忆,对手艺、对乡土的理解。

我们同时也会在城市里面开展一些手工艺沙龙和传统文化的这些体验,我们希望的是更多的人经过操作,能够对它有一个感受,因为手艺手艺,它不是通过一个个静止的物品去传递的,而是它在一代一代人的操作之中,不断地被记忆强化,以至于传承和发展。

我们希望每个人通过双手去触摸它的时候,心里有一个感受,能够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的记忆,能够成为你的独家的一个回忆。

当然我也知道,通过体验的方式,一时一地一刻,大家对这个手艺的感受不足以让一个手艺能够得到发展和传承,但是我们希望的是提供更多的这样的接触点,让更多热爱它的人有机会认识它,那些愿意传承它的人也就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首先要喜欢吃苹果,然后再会选择种苹果,那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个苹果分给大家去品尝,希望大家都能够体验到传统手工艺的美好和甘甜。

编辑: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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