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似酒 || 吕常明: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
吕常明
绿皮火车是“城乡二元制”下挣扎者的希望。我就是乘绿皮火车踏上他乡觅食之路的。
故乡地处深山,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见过真火车的乡亲寥寥无几。七十年代中期,邯长铁路的火车鸣笛声第一次激荡山沟的空气时,有长者捋着胡须说:“这是天牛。天牛叫,雨水到!”于是火车的鸣笛声在很长时间内被当成天气预报。后来大家知道了是火车叫,可依然有人相信那声音预示着下雨。
邯长铁路跨过河谷横在通往乡镇的公路上面,车从头上过,人从桥下走。春夏秋冬,寒来暑往,那条泛着幽光的铁轨上留下了伙伴儿们排队的石子,那喘着气驶过的绿皮车也勾着年轻人对外界的向往。我曾站在坡上看火车吐着黑烟蟒蛇般滑进山洞,进洞前是莫名的一声长鸣;我曾站在轨道护栏外感受着脚下的震动,向绿皮车厢里的人影招手;也曾好奇地数火车节数,猜测为什么每列车厢数不同。我知道,火车连通着外面的世界,那铁路隧洞就是能够带我飞向外界的时光隧道;而我,就是一棵深深夹在旱土里的胡萝卜,即使有人愿意握紧缨子往上拔,缨子断了也还是拔不出土。我与广大农民一样,被“城乡二元制”的五行山压在小小的洞穴中,翻身换个姿势都难。高考名落孙山,黄土地像蛛网一样张着迎我。我不甘心重走爷爷和父亲被网住吸干的老路,飞蛾般极力想挣脱,无数次望着火车咽唾沫,活脱脱就是现实中的孙少平。
第一次坐绿皮火车,是1989年秋天觅食天津。终于,有了一个去天津某养鸡厂的机会,我们三四个小伙伴儿用蛇皮袋子装了被褥,向天津出发了。要当工人了,我们走路都像脚底装了弹簧,因为这也许是我们打破枷锁之始!我们缩在火车站墙角,眼睛嘀哩咕噜瞅着来往的人群,新奇而陌生。从中午等到晚上,终于坐上了火车。车厢里热气腾腾,让人喘不过气。货架上袋子横七竖八,随时要掉下来;走道里人头攒动,上厕所得侧身往过挤。这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火车要载着我跳出农门进入城市了!我摸着车厢感觉无比亲切。当时还不知道,我们其实是最早期的农民工。车票是县劳动局统一买的,有座位,我们因而免了拥挤之苦。我和本家叔座位面对面。半夜里有点冷,他爬在我膝盖上睡,我爬在他背上睡,将姐夫送的军绿大衣蒙在上面抵御秋寒。我没在意这趟火车对我人生的意义,下了车没向它告别,也没记车次号,就匆匆走出车站,踏上天津大地。太阳支在地平线,朝气蓬勃,给滚滚的自行车流渡了一层金色。我激情澎湃地想,以后我也将披着这金光上班了!可惜,我太一厢情愿了,不久我就辞职了,承载我命运的绿皮火车又毫无怨言地将我送回了老家。然后,岁月如常,我扛着锄头上山,绿皮火车勾魂的叫声依然每天按时响起!
第二次坐绿皮火车,是几近绝望中的求生。1990年12月18日的早上,故乡淡淡的晨曦泛着钢蓝色。我们30个年轻人,穿着麻袋一样宽大的军装,头戴雷锋帽,肩斜黄挎包,腰扎武装带,在如潮的人群中上了汽车,在亲人的哭喊声中出了县城,踏上了奔梦征途。那时,空气中还弥漫着边境自卫反击战硝烟的味道,战中牺牲的当地烈士还频频被百姓提起,所以,当兵在当地人心中还意味着参战。但为了摆脱黄土地,为了所谓的理想,我只有一往无前,因为这是当时农村人唯一可改变命运的途径。从这点上讲,我从军的初衷虽然悲壮却一点也不高尚。额头贴在车窗上,我看着窗外舅舅与姐姐在后面奔跑却渐渐模糊的身影,泪水无声滑落。中午时,我们乘着绿皮火车缓缓驶出了邯郸,前方到站一无所知。那时,农村人能挣到政府一分钱,都是荣耀。我就在绿皮火车上,开天辟地领到了家族中的第一份公家钱——第一个月的津贴费,21.5元。这津贴证明我成为一名士兵了。我捏着钱,就开始盘算能给身患绝症的父亲买几付中药,不想前方炮火连天,还是山花烂漫!现在常看到一句话:没有他人的无怨无悔,那来岁月静好!我对此从未评论过,生如饮药,甘苦自知。
第三次坐绿皮火车是1991年农历二月初。我回去奔父亲的丧事。车票是连队干部孟师给买的,那种纸箱纸做的小硬片,座位号与车票是分开的,是同等大小的一片白纸。候车时,检票口一开,人如潮涌,争先恐后,大概是谁能抢到座谁坐。人急车不急,火车咣咣当当,一摇三晃。由于晕车,我昏昏沉沉,不辨南北。第二天中午摇到邯郸,又倒火车回县城。邯郸到县城的这段铁路就是给了我无数幻想的邯长铁路的一段——我由猜测别人,转而变成了别人眼中的谜。乘客很少,整节车厢就两三个人,横竖由己。火车每站必停,晃晃悠悠,晃得我头重脚轻,喝点水都想吐。斜阳照进车厢,浮着孤独凄楚。我想,我过去看车厢里都是人,现在怎么不是呢?
此后的时间里,我又坐过几次绿皮车。有时买不上座票,就挤在过道,或坐或站。车内没有空调,又不能开窗,夏天时脚臭、汗味与体味混杂,满车厢报纸、扇子和纸片摇动,冬天时个个裹紧大衣缩成团往一块儿挤。我曾铺了报纸钻在座位下面睡觉,也曾靠在座椅背上站着睡去,都不觉得辛苦,能顺利到达目的地就好。拥挤,使人与人距离很近,中间空气也暖热了,你踩了我,我碰了你,都一笑而过。现在高铁动车一人一座,宽松了也舒适了,但各自漠然,空气如冰。多年后由于工作关系,我有段时间和铁路打交道较多,发现绿皮车还不算条件最差的,最差的是给军事装备的押运人员配的盖车,就是一个铁盒子,没座位,草垫当床,门缝很宽,夏季是蒸笼,冬季是冰窖,有时还有牛羊的味道。相比之下,绿皮车厢算是天堂了。
绿皮火车行驶缓慢,从西安摇到邯郸十一二个小时,车票七八十块钱。后来同坐绿皮火车入伍的一位老乡建议我乘特快T42次,说服务好又干净,又差不了几个钱,能省下两三个小时。T42是宝鸡到北京西,晚上9:45从西安发车,早上6:00左右到邯郸,时间赶得好。从此,我就再没坐过绿皮火车。再后来,绿皮车成了古董,只能在偏远乡村也包括老家的那段铁路上见到了。
军人在地方是没有户口的。因此,将近三十年,我人在西安近郊,户口却始终挂在驻地的乡镇。我就是父母放飞的一只风筝,被绿皮火车拉着飘到了城市上空,想落下来就是落不下来。实际上,就是我的半个萝卜身子还在旱土中没拔出来,直到后来户口落入西安才算彻底拔出来。也就是说,我坐绿皮车到达西安只用了一个晚上,挣脱农村的束缚进入西安用了将近三十年,这三十年,也是中国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三十年。而我,也地覆天翻地由爽口的水萝卜变成了梗牙的老萝卜。当初的梦想算是成真了,可这是我用青春甚至冒着上战场的可能,换来的城市土著人出生落地就拥有的。更惨不忍睹的是,风水轮流转,让人梦寐以求的城市户口现在只成了户口本上的汉字,再无任何特别的待遇和特别的意义。过去坐绿皮车从故乡到西安要一个晚上,现在动车三小时就够了;我用三十年走过的路,现在只要有身份证有毕业证几分钟就完成了!更让人惊掉牙的是,人们开始想逃离城市,希望到农村种几亩田养几只鸡,这曾经易如反掌的事情竟然变得比登天还难。我想回农村,竟也回不去了!事实上,从第二次坐上绿皮火车那刻起,我便飘离了故土,渐行渐远。于我而言,那绿皮火车像我的老父亲,送我走上人生道路后,便随他那个时代悄然隐去;而不论我乘坐与否,它都默默地引领着我回家的方向。
现在回老家,乘高铁动车朝发夕至,而我从村东走到村西,目光抚过那一个个被锈迹斑斑的铁锁挂住的门,黯然神伤。没有了土地,没有了牛羊,没有了萤火虫,没有了熟悉的面容,这,还是故乡吗?
我时常坐在窗口望着来往穿梭的地铁列车,想起那送我踏上征途一摇三晃的绿皮火车和车厢里鱼罐头似的情形……。高铁能送我回家,但能送我回故乡的绿皮车,没有了!
2019.04.17
作者简介:吕常明,男,笔名冀根,1971年生,籍贯河北涉县,居西安,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小说、散文、诗歌皆涉足,在诸多报刊和网站有诗文散发,好书画和旅游。出版有散文集《生灵》,小说集《路归路桥归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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