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植:地球就是人类的神山圣湖,我们再没有其他家园
猫盟CFCA
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小时前
COP15来临之际,有关生物多样性的话题被一提再提。
在上篇文章里,我们了解了什么是生物多样性,生物多样性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详戳:吕植:生活与自然之间,是树干到树根的距离)。
生物多样性与我们的生活如此紧要相关,那么保护就是为着人类自身的事业。
当前保护趋势如何?我们应该如何保护生物多样性?保护工作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吕植老师对生物多样性保护的真知灼见,且看下文。
本文图片除注明外,均来自讲座PPT。
文字编辑|青峰&大鹅
今年十月份,有一个地位非常重要的会议会在云南昆明召开,就是COP15。
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清楚这个cop15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会议,它的全称是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
前面我们说生物多样性保护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热点话题,我们生活得好不好,很大程度是与整个生态系统的状况息息相关的。
但是很多科研专家和机构的研究都表明,地球的生物完整性的情况在下降,我们所在的地球生态系统可能正处于退化的过程中。
WWF的地球生命力报告显示,目前全球平均生物多样性完整性指数为79%,已经远低于90%的安全下限值,并且仍然在不断下滑。
生物多样性完整指数不断下滑的一些指标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够扭转生物多样性下降的趋势从而保障人类的安全和可持续发展呢?
这就要讲到生物多样性公约。
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世界范围内的环境运动逐渐萌芽和兴起,在1972年,召开了第一次世界环境大会。
1992年,在里约热内卢召开了世界环境与发展大会,把可持续发展第一次作为一个目标提了出来。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接下来就提出了一系列的国际公约,例如《生物多样性公约》《气候变化公约》《防治沙漠化公约》等等。
中国也是《生物多样性公约》和《气候变化公约》的第一批缔约方签字国。
生物多样性发展趋势预估
生物多样性公约的提出目的,就是试图扭转生物多样性下降的趋势。
每次缔约方大会都会提出若干个未来十年的目标,但是很遗憾的是,每一次设立的目标几乎都失败了。
最明显的是在2010年,在日本的爱知县召开的《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次缔约方大会上定下的一共20个目标(又称“联合国生物多样性 2020 目标”或“爱知目标”),实际到了2020的时候,只有四个半能够称得上是勉强实现了的。
爱知生物多样性目标及其所含要素的进展情况 图源网络
有感于前面的目标都失败了,所以不少人觉得这个公约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而围绕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各种研究和分析也出现了井喷式的爆发。
为了真正有效地扭转生物多样性下降的趋势,在cop15需要提出针对未来十年更有建设性,甚至更长远、更有雄心的目标,比如说保护30%的陆地和海洋等等。
因此即将要在昆明召开的第15次缔约方大会(cop15)就显得举足轻重。
结果令人堪忧
有效保护与空间规划
截至目前为止,“爱知目标”里完成得最好的一个指标就是保护地。
爱知目标里,有“到2020年,至少17%的陆地与内陆水域以及10%的海岸与海洋,尤其是那些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服务重要的地区得到保护”这么一个内容,而这个要求的17%和10%到现在,全球范围在数字上是大致达成了这个目标的。
但是,这里有很关键的一点——有效保护。
爱知目标要求的“有效保护”,这一点有没有达成呢?依然是一个问号。
那么来看看我们国家的情况:海洋的保护地只有4%,没有达到目标。
陆地的具体的情况可以看下面的图,我们把各种类型的保护地都放在上面,灰色的是保护优先区和重点生态功能区,绿色的是我们国家全部的保护地的分布,可以说面积确实是不小的。
我国保护地分布情况
但是如果用胡焕庸线做一个分界,可以看到大面积的保护区主要是在西部,东部的面积大概仅占5%-7%,不但面积不够,且呈现出严重的破碎化。
再对比一下我们国家的濒危物种的分布情况,可以看出兽类受到保护的比例是比较高的。
当然这也是因为我国现存的兽类大多分布于西部,东部的兽类的生存空间受到人类活动的严重挤压,比如这次的大象事件就是一次很直观的例子。
而当我们再看其他的物种,从鸟类到两爬到植物,其实它们还是更喜欢湿润温暖的东部,一小片湿地,甚至是小区里的小水塘都有可能给它们提供足够生存的空间。
很显然,这些物种被我们的正规的保护地覆盖比例是相对低的,换句话说很多物种都没有生活在保护区里。
然而哪怕是在保护区的空间里,仍然有许多空缺需要填补,我们已经有18%的保护地,但是濒危物种的栖息地的覆盖仍然不足,非濒危物种就更不用说了。
全国自然保护区、重点生态功能区和生物多样性保护优先区分布图 图源网络
国家现在有“生态红线”的考量,将来的“生态红线”要划出20%-30%的国土面积,但是划在哪里也同样是个问题。
还有花了大量的精力和物力来做的生态修复,如天然林保护工程、退耕还林等等。
但是我们也看到了,不少工程只注重树,注重林子的面积,而忽视了草、滩涂、湿地等其他形态的生境。
同时这种人工的次生林也很多都是以单一物种为主(当然从客观上说,单一树种还是比没有树要好一些的)。
西双版纳的橡胶林 图源网络
然而到今天我们就不能只满足于“有树”这样一个指标,我们希望的应该是:生态修复后的土地能够真正成为野生动物的栖息地。
所以现在面临的首要问题是,生态修复工程怎么能够真正的保护生物多样性?
另外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国家的自然保护区很可能已经处于饱和状态,不太容易再去设立更多的保护区了,特别是东部也没有大面积的符合保护区标准(核心区、缓冲区、试验区)的土地。
因此那些面积小但保护情况较好的区域,也是急需关注的保护地,在国际上有一个说法叫OECM(other effective area-based conservation measures),就是只要有保护措施的的土地都能算。
幸运的是,这个类型的土地在中国其实还是蛮多的,像风水林、神山圣湖,集体林场等等都是。
神山圣湖之冈仁波齐雪峰 图源网络
2010年前后,我国开展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举措——国土空间规划,把我国的国土空间规划成为三种类型:生态空间,农业农田,城镇建筑用地。
而通过刚才物种分布、胡焕庸线和保护区范围的关系,其实已经揭示了一个很重要的结论,就是我们的生物多样性保护一定要超越划定的生态空间,否则的话会失掉很多重要的生物多样性。
尤其是我们的农田城镇的这些生态红线以外的地方,可能更适合建立类似OECM的区域,这种土地不单单是提供生物多样性保护,还会提供比如粮食、食品、休憩、欣赏等服务。
农业生态园内的游客 图源网络
保护农田的生物多样性需要更加友好的种植方式,而减少农药的使用无疑对人的健康是有好处的,城市的生物多样性其实也对居民的健康十分重要。
我们需要把保护融入到农业和城镇的发展里面来,力图在土地利用规划中达成双赢的局面,才能够真正减少对生物多样性,同时也是对人类正常生存的威胁。
关坝&昂塞:把理论付诸实践
把保护融入农业和城镇的发展当中,这么做有没有可能性呢?我想举几个小例子。
关坝
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的关坝村现在是一个明星社区,但这个社区是怎么养成的呢?这得从一瓶蜂蜜开始讲起。
几年前,平武地区的老百姓收入来源,很大程度上依靠木材和打猎。
停伐天然林以后,木材的收入没有了,但很多野味馆依然存在,里面出售各种野味,甚至还有熊肉。
平武县关坝村地理位置,就正好在唐家河保护区的边上,所以当时保护区的人就非常厌烦周边的这些居民。
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图源网络
在这种情况下,让关坝社区去做保护,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
保护的路子一开始走不通,咱们就先想办法帮着当地人找钱吧,于是就选中了蜂蜜。
因为蜂蜜在逻辑上是非常自洽的一个产品,养的中华蜂本身也是一种濒危的传粉昆虫,利用熊猫栖息地里的森林中的蜜源植物来酿蜜,最后再把蜜卖出好价钱。
这大概是06、07年的事情,山水做了一系列熊猫蜂蜜的工作,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公司。
这个公司其实到现在也没有真正挣钱,但是人们看到熊猫蜂蜜真的走上市场以后,还是让社区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最重要的一点是,蜂蜜的事情让当地社区的居民觉得,做保护的人不光只是关心熊猫,也关心生活在这个熊猫分布区的人,关心他们生活。
一瓶蜂蜜引发的良好生活
想要在社区里做任何事情,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跟当地人建立信任。
人家为什么要听你的?为什么要做保护?这事儿真的不是一个农民的本职工作。
但是如果你保护的这个森林对他是有好处的,那这个关联就建立起来了。
所以蜂蜜这个项目,一来二去之后,除了卖蜜之外的其他的工作,像是监测、宣传之类的,也都顺便做起来了,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吸引了一批村子里年轻人的关注。
年轻人们觉得这也是一个机会,就开始办蜂蜜的合作社,但其实养蜂这个事情挺靠天吃饭的,下雨多,影响产量;熊来了,把蜂蜜给吃掉了,产量也低……所以到现在为止,蜂蜜其实并没有给收入带来一个很大的变化。
但对于这个村子,这个事情是一个润滑剂,开始让这个村子的老百姓,对保护有了不同的理解。
当地青年和他的养蜂合作社 图源网络
保护熊猫带来了外界的关注,而这种关注本身对村子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资源。
于是这些年轻人就商量说干脆成立一个保护小区,把村子的集体林先保护起来,于是村里就成立了巡逻队。
他们那个巡山可是真辛苦,四川都是那种直上直下的悬崖,巡护一次得走一个星期。
而在申报保护地的过程中,当地林业局觉得这个想法挺好,干脆连着后面的那部分国有林场你们也一起保护起来得了,于是因为他们的这个举动,他们小村子就获得了林业局划拨的保护经费。
与此同时,村民也想把河里的鱼给恢复起来,因为鱼其实是更贵的一个资源(本土的冷水鱼市场售价很高)。
这里的鱼过去都被毒光了,现在他们又把鱼从其他地方引回来,辛辛苦苦的晚上都要守着怕人来偷。
几年以后呢,鱼长大了,他们现在自己还没舍得卖这些鱼,但却引来了水獭……
年轻人也搞起了自然教育 图源网络
至此我们不妨看一下这些商业和保护交织的过程中动物的变化,我们对比了2012年和2016年的监测数据,可以看出比如熊猫的分布,是在逐渐往下面走,还有其他的动物,比如水獭的出现,羚牛来到了离村子很近的地方,偶尔还能在村口看见斑羚。
动物多起来之后,又给了村民更大的想象空间:我们这个地方是不是也可以成为一个自然体验的目的地,可不可以进一步营造出一种良善的村民和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图景呢?
当地有个年轻人叫李芯锐,他曾经在城里当过大厨、当过军人,我就问他说你是在村里挣的多,还是在外面挣的多?
他说钱肯定还是外面挣得多,但是感受是不一样的,在村里是你是给自己在做事情啊,在外面就是打工呀,那个感受是不一样的,所以从整体的幸福感来说,他选择在村子里生活。
和大熊猫一起养蜂蜜的李芯锐 图源网络
现在关坝村也是蚂蚁森林的社区保护地之一了,整个村子也已经整合到了国家公园里面。
事实上,整个大熊猫国家公园里面大概有一万多个村民,一万多人居住在这里,那么这里面的人到底怎么样生活?怎么样跟自然能够和谐相处呢?
现在周边的村子也都在喊着说要做类似的事情,也有六七个村子开始在进行类似的尝试。
所以做保护要给人以希望,有的时候尽管你的尝试不是那么立竿见影,但对人心的激励确实会慢慢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
昂赛
下一个例子是三江源的昂赛,在这里又是不一样的情况。
这里的老百姓对野生动物的态度相对比较缓和,因为藏传佛教里有众生平等、呵护自然的文化,同时还有神山圣湖这样的信仰体系,所以当地老乡骨子里觉得爱护野生动物是一个理所应当的事情……
昂赛大峡谷风光 图源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摄影|董正一
这也是我初到西藏时一个非常深的感受,因为在之前做熊猫保护的时候,总是有人问为什么要保护熊猫,这跟我有啥关系?
但到了西藏,这好像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反而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情。
从2005年我们就开始探索三江源地区的保护,三江源国家级保护区有15万平方公里的面积,最初工作人员只有19人,后来逐步增加到40人,但管理这片土地依旧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我们就跟三江源国家自然保护区提议说,不如让老百姓来做保护吧。
老百姓很高兴,因为当时开矿很厉害,这些矿大部分是在他们的神山圣湖上面,他们非常希望能够制止盗猎、违规开矿等行为。
到了建立国家公园的时候,由当地居民参与的保护也成了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一个机制上的创新。
现在,在三江源国家公园里生活的每一户人家都会有一名管护员,每个月1800元的工资,当然这里面也有扶贫的考虑,一举多得,一个监测保护体系就这样建立起来。
牧区居民 图源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摄影|Frédéric Larrey
但矛盾仍然是有的,首先我们需要了解,青藏高原的大型兽类还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集体灭绝,这可能得益于当地特有的文化的庇佑。
可是三江源地区依旧面临着人口增长的压力,像雪豹这样的大型食肉动物在当地依然保有着良好的种群,而这显然会带来人兽冲突。
比如我们工作驻点的年度村,这个村一年要被雪豹捕猎200多只牛,这是非常巨大的一笔经济损失,无论老百姓愿不愿意保护动物,这样的代价都不应该由当地人来承担,这是不公平的——保护雪豹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但是我们并没有为此付出什么,而损失则是由当地居民来承受。所以最开始我们尝试做了些雪豹保险之类的理赔补贴。
红外相机拍到的雪豹 图源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再后来,我们发现这个地方看雪豹还是相对容易的,而这些由当地牧民组成的管护员对雪豹的习性也十分了解和熟悉的,所以就开始尝试让他们带着游客去看雪豹。
尝试的结果还是不错——这就是今天的昂赛大猫谷生态旅游项目,当然这背后有大量的社区协调和组织,还有规范规则的制定等等。
这整个体系到今天仍然在磨合中,不过却能让大家看到希望。
2019年,大猫谷项目开启一年之后,就申请了国家公园的特许经营,经营的主体是村子的合作社。
山水在这里面起一个什么样的作用呢?就是用公益的投入,来支持老百姓能力的提高,包括知识水平、服务能力和管理能力等等。
大猫谷自然体验参与者与他们的牧民接待家庭 图源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供图|昂赛社区
这个特许经营开始之后,第一年就创造了100万的收入,非常有意思的是,当地的政府和老百姓一起来讨论这个钱怎么花,讨论出的结果,就是参与到生态体验的队员只拿45%,45%是给集体的,10%用于野生动物的保护——
由此可以看出这个藏族的社区是非常注重公平的,雪豹的保护不光是这些队员的事情,而是需要全村人的努力,假如有一个人打雪豹的话,雪豹都不会这么容易看见,所以这个利益是要共享的。
同时给集体的这45%的利润,可以用来购买养老保险等福利,保障集体里每一个人的基本生活,这样整个昂塞大猫谷的保护和生态旅游才是一个比较完整的、可持续的链条。
还有城市里的公园、绿地、居民区,甚至是农田等等,这些地方受人类活动的影响更大,但却也不缺乏很多野生动物在这里生存——保护,绝不是跟人的发展完全割裂的。
大猫谷项目之入户访谈 图源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供图|刘馨浓
从“让我保护”到“我要保护”
实际上,不仅保护地要超越界限,保护的理念也需要跳出环保界的小圈子,融入主流文化,成为公众的共识。
环境破坏通常被认为独立于发展的,换句话说,很多人就算承认发展会造成自然破坏,也想着说事后再花钱来修就可以了。
但其实,它应该是一个内部性的东西,发展带来的破坏理应由自己来承担。
这个是特别重要的,为什么我们的生物多样性保护一直没能够扭转生物多样性下降的趋势,就是因为发展总是快于保护,如果这一点不纳入进去的话,那我们的生物多样性仍然会是一个继续下降的趋势。
也就是说,保护不应该局限于保护区里,而是对要去开发和发展的土地,我们也要做保护。
因此制定发展规划的时候就应该把环境成本考虑进去,但这显然是一个非常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红外相机拍到的雪豹与昂赛政府 图源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所以保护问题是需要方方面面的参与的,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需要先行者,这些人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重要性,并且愿意从自己做起来进行一些努力。
就比如你和我,改变自己的行为、消费习惯、对资源利用的方式、生态足迹,以及给一些值得信任的保护机构或研究者捐款等等。
如果每个人都开始计算起生态账,从而推动政策和市场的鼓励,最终形成社会的价值观,那我们的地球就会好很多。
而社会的价值观是由我们每一个个体的价值观构建的,所以环境保护也好,生物多样性保护也好,最重要的一个改变,就是从“让我保护”变为“我要保护”。
2030:能否扭转趋势?
因此我认为多样性丧失的仍然是可以改变的。但怎么去改变,除了需要我们国家层面正在做的雄心勃勃的保护与修复,还需要我们生活消费习惯的转型。
比如我们的食物系统,因为这关系到土地的利用,我们人类破坏掉的原生环境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提供食物,而针对这一点,其实健康饮食,拒绝浪费就是对生物多样性友好的一种行为,也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关键。
每个人的生存、消费都是有代价的,这个代价到底有多大,值不值得,我们愿意为了其他生灵的存续改变多少?这些选择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本质的不同。
最后,我想跟大家一起欣赏这张阿波罗号在月球上拍摄的地球照片,从太空中看,地球真的很美。
美丽的蓝色星球
我们的星球至今依然是特别孤寂且独一无二的,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在宇宙里找到另外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这颗美丽的蓝色星球就是我们人类的神山圣湖,我们再没有其他的家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