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南访二爨
彩云之南访二爨
撰文/陈篁
2019年初秋,我偕夫人到云南旅游,主要目的地是曲靖、普者黑、建水、抚仙湖等地。云南的天气和景色对我们这些经常生活在炎热潮湿低海拔地区的人来说再好不过了。如果说游普者黑、建水、抚仙湖等地是揽胜景,品美食,吸纯氧,那么,到曲靖则是会同窗老友,访二爨名碑。一到曲靖就有老友胡跃生兄接风,随后行程跃生兄夫妇全程陪同。古人以“逢美景、会至交”为雅事,我的曲靖行还要加上“访名碑”。这就遂了我访《爨龙颜碑》和《爨宝子碑》的夙愿。
云南曲靖一带百姓中有个说法:“兴字头,宝盖腰,林子下面大火烧”,这句顺口溜是为了让人们记住一个极为生僻,写法复杂的汉字,这就是“爨”(音cuan)字。它是古代在曲靖,乃至整个云南都颇有势力的一个家族的姓氏。著名的二爨碑,即《爨龙颜碑》和《爨宝子碑》记载了爨姓家族的历史和功绩。
有“大爨”之称的《爨龙颜碑》立碑于南朝刘宋大明二年(公元458年),自阮元访得此碑并题跋后,名声大振,桂馥、杨守敬及康有为等人对其甚是推崇。康有为对《爨龙颜碑》的评价和推崇对后世影响最大。他在其论述书法的专著《广艺舟双楫》中,有十多处提及此碑,他认为“《爨龙颜》若轩辕古圣,端冕垂裳”,“为雄强茂美之宗”。康有为把他最推崇的南北朝碑刻书法按高下分为“神品、妙品、高品、精品、逸品、能品”六个等级,神品为最高,而《爨龙颜碑》居“神品第一”,并大赞大爨“汉经以后音尘绝,惟有《龙颜》第一碑”。
之所以说大爨是南碑第一,还与禁碑令相关。据《宋书》记载,建安十年(公元205年),曹操以天下凋敝,下令不得厚葬,又禁立碑。要知道,那时地处蛮荒的陆良相对于中原来说实在太偏远了,而中原地区从曹操禁碑,直到公元494年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前,立碑记事的情况仍少见,巨型碑刻更是踪影难觅,大爨的出现成为后世学者好奇不已的一个谜。
据说当年云贵总督,书法南北论倡导者阮元一到云南上任,即四处搜寻古代碑刻。他让儿子阮福专程到陆良寻访《爨龙颜碑》。阮福于清道光六年(1826年)在陆良县的荒野中找到《爨龙颜碑》,将碑的拓片带回给阮元。阮元如获至宝,意识到此碑不同寻常的书法价值,他专门题写跋文高度评价《爨龙颜碑》:“此碑文体书法皆汉晋正传,求之北地亦不可多得,乃云南第一古石”,并请人将跋刻在《爨龙颜碑》碑阴,后又要求当地建亭予以保护。
《爨龙颜碑》碑亭
《爨龙颜碑》局部
巨大的《爨龙颜碑》碑刻文字仅碑阳正文就有927字之多,且绝大多数文字尚可辨识,只是由于常年风化,加之人为损毁,碑面文字剥蚀严重。据跃生兄说,当年文管人员告诉他,尽管《爨龙颜碑》是全国重点文物,但上世纪60、70年代还是无人看管。当地村民有《爨龙颜碑》碑石可以当药治病的说法,不少村民家中有人病了就去砸一小块碑石回去碾细做药引子,因而对碑面文字造成较大损伤。1986年,文管部门将此碑移入邻近新修复的大殿内,有专人看管,人为损坏的情况才得以制止。
《爨宝子碑》
《爨宝子碑》高186厘米,宽68厘米,因其个头小于《爨龙颜碑》,所以被称为“小爨”。小爨立于东晋太亨4年(实为改年号后的东晋义熙元年,公元405年)立碑时间比《爨龙颜碑》早50多年。在书法史上,小爨真正受到重视要到清咸丰二年(1852年)曲靖知府邓尔恒慧眼识珠,重新发现《爨宝子碑》。当时邓尔恒发现街市买来的豆腐上压印有奇特的文字,于是找来卖豆腐的小贩,才在村里寻得被村民用来压豆腐的《爨宝子碑》。邓尔恒当即将石碑运回府里,拓印若干份,并将其置于城中学宫(清政府所办学校),建亭保护。民国初,在“学宫”旧址建“云南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后改为“曲靖中学”,即今天的“曲靖一中”。小爨碑则没有挪地,一直保存在学校里。1961年《爨宝子碑》与《爨龙颜碑》同时被公布为国家级文物,因《爨宝子碑》存于校园内,没有像大爨那样受到太多人为损坏,整个碑体表面平整干净,多数刻字刀口清晰,如新刻一般。
曲靖于我,也算是故地重游,1989年暑天曾来曲靖,访过“小爨”。30年后再游,又有跃生夫妇热情款待,所以我游兴很高。我们自驾从曲靖到陆良县薛官堡,在薛官堡镇内经由小路,左穿右拐,好不容易找到《爨龙颜碑》所在的路边小院。院子仅一70多岁老妇人看管,院内有个规模不大的殿堂,殿中央用玻璃围起来大型石碑就是《爨龙颜碑》了。高3.88米,宽1.46米的《爨龙颜碑》,硕大的个头让人震撼。一直以来,我印象中的爨体都是小爨字体的样子,看到《爨龙颜碑》马上感觉到不一样的风格和味道。对二爨之间的规模、形制上的差别,字体上的不同特点都有了更加真切的体会。
记得高中到大学那一段,我时不时跑到大伯陈世五工作单位四川人民出版社,看大伯设计书籍封面。我的印象中大伯设计图书封面时,很少用名人的题字,但他却经常请一位工人师傅为他设计的书籍封面题写书名。大伯告诉我,他从文革前就常请四川新华印刷厂的一位搞书法的工人,为他设计的图书题写书名。文革过后,他还继续请那位师傅题写书名。他设计的《周总理诗十七首》,以及后来设计的《大风歌》等书籍封面的书名都出自这位师傅之手。他觉得师傅写的字很特别,古朴、端庄、大方。我那时对爨体字完全没有印象,也不记得大伯当时是否告诉过我这是爨体,但记得他说他喜欢这种隶书与魏碑兼而有之的古朴。近年来,我一直想了解这位印刷厂工人出身的书法家的姓名和情况,可一直没有结果。
1985年,我到广州暨南大学读书后,看广州街头不少商厦机构名牌都是由广东著名书法家秦咢生题写的。来自云南曲靖的同学胡跃生告诉我,秦咢生写的是一种叫爨字的字体,源于曲靖的两通碑刻。这以后我才逐渐对爨体有所了解,也才知道大伯所喜爱的印刷厂师傅书写的那种字体就是大爨的字体。据我所知,大伯对西方现代艺术很有研究,于中国书法虽涉猎不多,但他对汉字的字形字体非常敏感,很喜欢中国古代艺术蕴含的那种古朴醇厚,这或许是大伯喜欢爨体的原因吧。大伯自己设计过一种黑体字,有爨体笔法的味道,曾用在书籍封面设计上,如他设计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爨龙颜碑》在书法界和碑刻领域声名显赫如此,不过从我们开车去大爨的路上及周边环境来看,游人并不多,可能多数是书法研究者和书法爱好者。跃生告诉我,平时有不少日本人专程到曲靖和陆良访二爨碑。日本还有专门研究爨碑的书法社团,叫幽玄书道会。
安放《爨宝子碑》的旧碑亭
看完陆良的《爨龙颜碑》,我们按计划继续在滇南的游程,而参观小爨《爨宝子碑》则是最后一天活动的主要内容。清晰地记得30年前那个特别炎热漫长的暑假,我第一次游曲靖,跃生兄带我去他父母曾经任教的学校曲靖一中,参观《爨宝子碑》。那次参观小爨碑和石碑所在的木结构小亭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现在的新爨宝亭
30年后再游曲靖,《爨宝子碑》还静静地立在曲靖一中校园,但周边环境已经大不一样了。学校全是新盖的教学大楼,学校大门右边是古典式大红门,门口一对石狮,红色墙上镶一块石刻字牌,上面写着:“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爨宝子碑”。从外墙和大门看,碑亭与学校是分开的,实际仍属曲靖一中。进到院子里,当年的小木亭已经被hong的大殿替代,大殿上的横匾依然沿用了最早的提法“爨碑亭”,不过“亭”字显然已经传达不出大殿的宏伟气势了。《爨宝子碑》用玻璃罩护着,置于大殿中央,大殿内光线昏暗。碑体不大的《爨宝子碑》在静穆庄重的氛围中,显得比大爨《爨龙颜碑》更有气势,真有点康有为形容的“端朴若古佛之容”。看到这些,不清楚小爨历史的人哪里想得到,当年《爨宝子碑》被曲靖知府邓尔恒发现之前,曾被当地村民们用作压豆腐的石头。
《爨宝子碑》局部
《爨宝子碑》全碑拓片
上排是小爨“流”字;下排左为大爨“流”字,右为魏碑“流”字
上排是小爨“中”字;下排左为大爨“中”字,右为魏碑“中”字
《爨宝子碑》个头较小,我们可以贴近碑面仔细观察全碑,用相机拍的照片相当清晰。从字体风格上看,二爨都属于中国文字由隶向魏碑转变的过渡期字体。都保留着一些隶书的笔法和架构,又有魏碑楷书的倾向。然而,细观二爨,它们之间也有分别。小爨横平竖直,方型结构非常明显,与方型结体相应,笔画的起收笔转折都有尖锐棱角,方直硬朗的笔画是《爨宝子》标志性特征。而大爨立碑晚小爨50多年,用笔和结字更靠近魏碑楷书,字型较以方型为主的小爨更多呈长方形状,出现了横画向右上倾斜的魏碑笔法(如“流”字)。大爨用笔方圆结合,比起小爨的方笔来大爨明显增多了圆笔,笔法变化多样(如“中”字),长笔画也更舒展爽朗。这两个略早于北魏碑刻的“非典”字体古碑,以其在书法过渡期独特的笔法和结体,对清晚期以来,直到当代书法艺术产生了广泛影响。
小爨碑的“爨”、“秋”、“显”三字
以我的观察,小爨对现当代书法的影响似乎更大,学小爨,书小爨者盛于大爨。究其原因,估计还是与小爨风格更具个性,笔法和结构更加硬朗有关。但是,不少小爨临习者过分强调笔画的方切尖角和结构的方正,而忽略了原碑中字体大小变化的生动自然,以及由此而来的一种特殊的趣味。仔细观察《爨宝子碑》原碑,它的方正结体和方切用笔中透露出一种稚趣,字的大小随字型自由变化毫无拘谨之感,不少方型笔画和方型结构透露出一种孩童般的天真稚趣。比如“爨”、“秋”、“显”字的点,都是刀切般的三角形,却安排得自然而有运动之感,绝非像现在一些爨字书法家那样把小爨体写得笨拙无趣。
当然,小爨能广泛传播似乎还得益于商业机构,如招商银行等以小爨的形象走进大街小巷,千家万户。若干年前,有朋友告诉我,大凡以爨字题写名牌的商号机构,都屹立不倒,赚得盆满钵满,“招商银行”、“南方都市报”是也。看来这个字体坚若磐石,是个好彩头。
“招商银行”几个爨体字由惠州籍著名书法家秦咢生(1900-1990)亲笔题写。我朋友听招行老行长王世祯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招行创立之初(即1987年),招行领导层决定请当时已80多岁的秦老先生来题写名牌。事后问秦老先生润笔几何?秦先生摆摆手说:“不用说钱,每年送我两本招行印的挂历就行了。”行笔至此,不禁感慨,老先生为银行题写名牌不提钱,把钱财看得那么云淡风轻!秦先生的言行体现了艺术家的品格,传达出那时代淳厚的世风,浓浓的人情味。
云南之行是我和夫人疫情之前的最后一次出游,普者黑的荷塘美景、建水的民风民俗、抚仙湖的天光云影等,给我们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二爨更令我叹服古人的书法艺术。与跃生夫妇在一起,幽默风趣的聊天,则是难得的精神享受。事后跃生兄以一首五言古诗记下我们这次令人难忘的滇南之旅:
大爨启游兴,名碑孚众夸。
长驱入丘北,高原云低压。
彝寨普者黑,秀峦衬荷花。
驱车碧色寨,满眼尽奇葩。
蒙自食米线,汤碗如盆大。
名邦建水城,土豪称朱家。
孔庙斯文地,高香求腾达。
古城叹古桥,美食嫩草芽。
湖山足养眼,碧空少云霞。
船家惯欺诳,车锁愁被砸。
仙湖无仙抚,处处花大妈。
游兴正未艾,澄江食火鸭。
访碑兴味浓,小爨字最佳。
二爨为首尾,满圆一笔押。
何日续此游,滇游早擘画。
应效徐弘祖,志坚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