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赋役白银化插曲:民妇抗税被打死,究竟是谁的悲哀?

幸福感的高低并不取决于拥有金钱的多寡,而是取决于个人对自我的认知与评价——明朝人王杲一定举双手赞同笔者的总结。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得怪不错的,虽然无品无秩,只是社区的一名“总甲”,但在本甲范围内总有资格横着走吧?王杲认为,这样的人生足够别人羡慕一辈子啦!
本系列前期文章介绍过:“里甲是明太祖朱元璋设立的基层组织形式,每110户为一'里’,每一里由男丁最多的10户出人担任'里长’,其余100户为编为十'甲’,每甲10户”,里甲负责所辖范围内“赋税征收、徭役征派、控制农村人口流动、主持祭祀”及“处理本地'户婚、田土、斗殴、赌、盗一切小事’”。比方说,每次向本甲居民征收赋役、大逞一甲之长的威风,就是王杲幸福感飙升的时刻。这不,明宪宗成化年间(公元1465—1487年)的某一天,他又叫上跟班郑甫成,挨家挨户征派去了。
谁知,这一去,就难再回头……
问题出在“李氏婆媳”门上。由史料前后文来看,这似乎是一个由两代独居女子组成的家庭。她们家的男子为什么一个都不在家?只怕和明代的“赋役白银化”有紧密的关联,稍后我们会详细说明。但无论如何,李氏婆媳还是必须承担赋役的。不仅如此,王杲表示,遵照老规矩,李氏婆媳应当先对他下跪“拜见”,并在回答他问话的过程中保持端正的跪姿。毕竟王杲是堂堂的总甲嘛!然而李氏带头直挺挺地站立着,毫无下跪的趋势;儿媳王氏呢?直截了当地拒绝分担赋役。
王杲和郑甫成没好气地问,你们凭什么不承担?如今虽说仍称为'赋役’,实质已和早些年大不相同。打从明宣宗宣德四年(公元1429年)诏令江南“官田”削减实物田赋占比伊始,赋——实物税、役——体力劳役逐渐往“以缴纳白银代替实物及劳役”的方向转变,按家庭人口数量计征赋役的做法(通称“人头税”)逐步转化为按田产数量计征白银——即“财产税”,实物、劳役与白银的比例不断地此消彼长,最终将依托嘉靖、万历年间的“一条鞭法”彻底走向所谓的“一概征银”。在王杲、郑甫成看来,李氏婆媳有田产,正该纳税,劳役部分也只需缴纳银子替代,不用吃苦劳作,怎么能拒不履行义务?
史料没有详细叙述李氏婆媳的逃税理由。或许她们认为家中没有男丁,赋役计算方式并未考虑缺乏男性劳动力对田地实际产出的不利影响、计征金额不合情理,的确超出了她们的负担能力;抑或她们单纯是吝啬成性、爱财如命,让她们足额纳税仿佛要她们的命。反正,不管是哪一种理由,王杲、郑甫成都无法认可。后一条理由自不必说,前一条理由也得不到王、郑二人的同情——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李氏婆媳家的男子并不是在外流离失所,恰恰是由于赋役白银化拓宽了明朝人谋生的途径,农户不必再被束缚在土地上,人头税转变为财产税又促使原本用于购置田产的资源转向输入商业、手工业,推动商品经济快速发展、农村人口流入城镇,李氏婆媳家的男人们才得以离土离乡,或经商、或务工,增加家庭收入来源。因此,王杲、郑甫成认定,缴纳赋税不会给李氏婆媳构成不可承受之重。
他们勒令李氏婆媳限期履行义务。儿媳王氏却是个不怕事的泼辣妇人,当场予以言辞强硬的反击,还冲着王杲骂了一些什么,估计是不甚好听的村话。
王杲身为“总甲”的尊严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其实他并没有意识到,里民对他“翻脸”的根源正是他所喜闻乐见的赋役白银化、人头税的“财产税”化。上述趋势削弱了里甲对农户的人身控制职能,李氏婆媳一家不自觉地从里民“进化”为居民,开始平视总甲了。王杲不能接受这种改变,这不是破坏他的幸福感吗?他受伤了,爆发雷霆大怒:“你们别拿总甲不当干部!李氏,你见到本总甲竟然立而不跪;王氏,你怎么敢公然抗拒缴纳赋役,却谩骂总甲?blabla……”
王氏年轻冲动,不甘示弱,喷出一句致命的话:“老作死的!blabla……”
王杲气疯了,授意郑甫成动手。于是,郑甫成对王氏实施殴打,王的胸口下侧肋骨部位遭受重击。随后,王杲又亲自踢了王氏一脚,同样踢在要害部位,具体位置不明。王氏身负重伤,不久去世。——所以说冲动是魔鬼啊,大家一定要引以为戒!
王氏家人当然要追究王杲、郑甫成的罪责。根据《大明律》,两人及两人以上人员同谋共同殴打他人致亡的,直接造成致命伤的加害者责任最重,处以绞刑;殴打的“元谋者”即主谋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其余参与殴打者分别杖责一百。在本案中,仵作勘验认定郑甫成系造成王氏致命伤的加害者,判处绞决;将王杲定性为一般的“其余参与殴打者”,从轻判处杖九十。可别说,总甲到底比跟班有些办法。大理寺卿王槩也看出来了:郑甫成殴打王氏是受王杲指使,王杲显为主谋——“元谋者”,却仅判定为普通的相从参与殴打者,以逃脱“流放三千里”的重罚,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吧!【明律原文:若同谋共殴人因而致死者,以致命伤为重下手者,绞。元谋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余人各杖一百。】
王槩大笔一挥,驳回原结论,重新审判。可是,即使王杲不能免于流放三千里,王氏年轻的生命也无可挽回。而且我们不得不说,她本人对自己不幸的命运负有一定的责任。王杲、郑甫成更是自作自受。成书于明代的《增广贤文》收录一句名言:“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可惜王杲、郑甫成和王氏都没有受到启发,丧失了从明代赋役白银化、人头税“财产税”化的历史浪潮中争取更好生活的机会。
本文参考资料:唐文基《明代赋役制度改革和社会转型》、万明《白银货币化视角下的明代赋役改革》,明代《大明律集解附例》、王槩《王恭毅公驳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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