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姹紫嫣红开遍 ——记张允和女士
今天的主人公是张家二姐允和,她在2002年1月1日的日记中写道——
又是一年开始,一个七个月在娘肚子里就急急出世的女婴——我,居然就活到了93岁,这是奇迹!
没有世界给我的爱,我不会活到今天!
没有自己爱人的心,我也不会活到今天!
今天!今天!多么美好的今天!!!
一
天生急性子
母亲怀胎七月,允和就急匆匆地来到了人世,那是宣统元年。她一生下来没有气,不会哭,经过千方百计地抢救才开始呼吸,哭出声音来。先天不足,身体瘦小,但允和天生就是急性子,手急、眼快、腿勤、话多。父亲问问题、猜谜语,不管答得对不对,她总是抢先第一个回答。
四姐妹中,大姐元和文静端庄,是典型的大家闺秀;三妹兆和忠厚老实、聪明胆小,但有时也非常顽皮,因为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孩子,没有人娇惯她,她也习惯了在做了错事后挨罚时老老实实的,不哭也不求饶;四妹充和聪慧乖觉,规规矩矩,从不惹事生非。
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打了小二毛可不得了,她会跳起来,还没完没了地哭,劝也不停,哄也没用,一点办法也没有。
母亲让家里所有的保姆都学认字读书,带三妹的朱干干学得最快。那时,允和觉得脸上最无光的事是带她的保姆认字顶笨了,有人问:“窦干干,你认得多少字呀?”她说:“西瓜大的字我识得一担。”允和作为她的小先生,真觉得丢人,气得要死,总埋怨她“笨死了,笨死了!“
张允和
二
苏州的书房
在苏州寿宁弄八号,家里专门有两间很大的房间,四壁都是高及天花板的书架,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父亲不光是收藏各种各样的书,还把当时所能看到的所有大报小报都配齐,书房里的古书、新书,尽孩子们自由翻阅,从不限制。
允和十一岁时,父亲问:“小二毛,你喜欢诗词,你对古人的诗词,喜欢哪一个?“
她回答:“ 喜欢纳兰性德。“这个答案大大出乎父亲的意料。他很高兴,马上就把《饮水》、《侧帽》词的小本子找出,并说:”性德是性情中人,很可惜三十一岁就死了,这样的才子历史上也少见。“
父亲爱看书不但影响了孩子们,连家里的佣人、保姆做的时间长了都染上了书卷气。他们从识字开始,到看书,甚至评论故事情节和书中人物,如《再生缘》和《天雨花》。
在苏州,书房陪伴允和姐弟们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左起:张充和、张兆和、张允和、张元和
三
结缘昆曲
父亲从小喜爱昆曲,年青时就对曲谱版本有过研究。有一年的大年初二,大姐元和带着允和玩“掷状元”,可父亲反对赌博,于是他把两个女儿叫到小书房里,用花花衣服和上台唱戏引发她们的兴趣。后来,父亲还请了专门的老师教女儿们识谱拍曲,姐妹们就乖乖地跟着老师学曲子和身段。
大姐元和、三妹兆和有戏剧天才,演戏是主角,允和则永远当配角。《三娘教子》、《探亲相骂》和《小上坟》是经常演的戏,允和都配合得极好,并很得意,虽然她不是主角。
允和还记得,从小和大姐元和、四妹充和逢“场“必唱《游园惊梦》。
张允和
四
化脆弱为坚强
十二岁前,允和身体十分虚弱,而且爱哭,遇到一丁点儿不顺心的小事就哭。人家随口一说“看你瘦得像条韭菜“,她应声而泣。又有人讥讽”你苗条得像个林黛玉“,允和又是一阵飚泪。
十二岁时,母亲去世,撇下了九个儿女,这给了允和极大的震动。大姐不在家,允和——这个张家二姐,就成了一群小弟小妹的头头,感到责任重大。
允和清楚地记得——
有一次,人家劝我:”哭,哭有什么用?“这句话提醒了我:哭真的是没有用处的。我要坚强起来,担负起做二姐的责任!从此,人家骂我、笑我,我沉住气,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下,眨一眨眼:不哭!我立志要彻底改变我的脆弱性格。
张允和与周有光
五
披上婚纱
允和从小手快、嘴快、脑子快,是“快嘴李翠莲”。这次又是她最快,张家四姐妹,允和第一个披上了婚纱。
婚前,周有光在信中有些忧虑地说:“我很穷,怕不能给你幸福。”允和回了一封十张纸的信,中心意思就是“幸福是要自己去创造的”。
允和想,我们虽不是“私订终身后花园”,但我总是浪漫地畅想着“落难公子中状元”,相信自己选中的如意郎君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允和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周有光送了她一套《汤显祖全集》。
允和感慨,他真是懂我的心思,这一年《牡丹亭》近三百八十岁了,我从不大识字就读起,至今对《牡丹亭》百读不厌。
允和八十六岁学电脑,儿子小平笑话她——你的老头子是汉语拼音缔造者之一,你却对汉语拼音一窍不通。允和的普通话说得不好, l和 n,in和ing都分不清楚。
周有光也讲过一个趣事——音乐方面,允和喜欢中国古代音乐,我喜欢西洋音乐。
跟她交朋友时,夏天请她到上海听贝多芬的交响乐,在法租界的法国花园,一个人一个躺椅,躺着听,很贵,两个银元一张票,躺了半天她睡着了。
张允和
六
心中永远的痛
1941年5月的一天,女儿小和忽然说肚子疼,很快发起烧来。当时是战争时期,一家人住在四川唐家沱乡下,无医无药。到了第三天,小和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允和想方设法托人帮忙把女儿送进重庆的医院。医生说是盲肠炎,由于医治不及时,已经开始化脓溃烂。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医生还是没能留住小和的生命。7月,在临近她六周岁生日的那天,小和去了。
允和的眼泪都快流干了,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女儿。从此,她把全部的爱倾注在儿子小平身上。
周有光为女儿写了一首《祭坟》,表达当时的悲痛心情:
爬上一座山,
穿过一丛树,
看到一块石碑,
走近一墩土坟。
供上一束花,
点上一枝香,
唤一声小和,
擦干一袖眼泪。
啊,小和,我的女儿。
你今年才六岁,
我离家已经三年。
现在我回家了,
而你,却又去了。
六岁,三年!
六岁,三年!
坟外一片嫩绿的草,
坟中一颗天真的心。
摸一摸,这泥土还有微微一些温暖,
听一听,这里面像有轻轻一声呻吟。
1959年,孙女降临人间,大名叫周和庆,其中的“和“就是为了纪念她的姑姑小和。
张允和与周有光
七
小平中弹
1943年,一家人搬到了成都,有光和允和都在努力从丧女之痛中解脱出来。
一天傍晚,小平和房东的孩子正在院子里玩。不知何处飞来一颗子弹,正中小平的肚子。允和闻声而出,看到小平的双手、衣衫正渐渐地被鲜血染红,眼前一片黑。随后她冷静下来,立刻和房东一起把小平送到成都的一家空军医院。医生马上给小平麻醉,开刀后,发现他的肠子被打穿了六个洞。当时,有光正在重庆出差。
小平术后高烧,允和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一口东西也咽不下。第四天早上,小平的烧退了,有光也赶到了,允和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四妹充和说——
(有光在重庆,得到小平中弹的消息后,紧急找充和买车票赶回成都。)我送他走后,惊魂不定,小平再出了事,二姐怎么办?这一家又怎么办?我一天到晚走路,大街小巷去跑,善茗(曲友)看我这样游魂似的不安定,她说:“得消息时说中弹,不死,总是有救的。成都医院好,坏消息未来,就是好的。”她到底比我大几岁,这么一说,我倒稍安定些,还是等着,等着。
六、七天后,充和得到周有光的一封长信——
小和死了第三年,我才受洗礼,但我没有做过祈祷。这次我为了小平做默默第一次祈祷。我渐渐失去了对人力的信赖,我只有茫茫地信赖神力了。
后来,充和将此信寄给二姐允和。允和回信说,此信同小平腹中取出的子弹放在一起,传之后世。
张允和与周有光
八
避乱家居
建国初期,允和在上海光华附中教历史。她发现了教科书中的一些问题,就写了文章寄到人民教育出版社,阐述自己的观点。后来,出版社邀请她到北京工作。
允和离开了北京,临走时不敢回头。
后来,出版社给她写信:你就不要回来了。
1956年4月,周有光调到北京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允和也来了。当时文化部的部长、副部长都是有光的朋友,他们知道允和有能力,单位正缺少这样的人,就要安排她工作。有光没敢让她去。允和的工作能力虽高,但是她受不了政治运动的风浪。
“不要再出去做事了,家里的许多事都没有人管,老太太(婆婆)的年纪也大了,需要照顾。“有光这一句轻松的话,过去的一切不快都淡淡然烟消云散了。允和这才安心地做了四十六年的家庭妇女。
允和后来说——
时间越长,我越体会到这是一种幸运。如果我没有及早下岗,如果“文革“时我还在工作,那我必死无疑,不是自杀就是被整死。
张允和与周有光
九
十年文革
1969年冬天,“文改会”(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全体人员到宁夏平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周有光在那里劳动了两年四个月,捡种子、编筛子、捡煤渣,还有开不完的检讨会、认罪会。
儿子小平和儿媳妇都是中国科学院的,被下放到湖北潜江,是苦地方,关劳改犯的地方。
本来也要允和带着孙女庆庆跟着有光下放平罗的。“我思想搞不通,不去,就不去,动员我也不去,也无可奈何我。我是娇小姐,受不了那塞外风沙,也吃不下为三个人打井水、洗衣服、生炉子烧饭的苦。我一把锁锁上了城里沙滩后街五十五号大杂院里我住的房子的大门,住到中关村科学院宿舍里儿子家,看孙女烧饭。”
一家五口人,允和和孙女在北京,儿子、儿媳在湖北,丈夫在宁夏,一家人在三个地方。连养孩子的钱都没有了,就把《不列颠百科全书》和一些值钱的东西卖了,允和还在亲戚那里借钱过日子。
“真正不够用时,我有好亲戚朋友处可借。虽然他们生活也不好,可他们总会竭力为我张罗。我这辈子怕开口问人借钱,这下子完了,只好厚着脸皮乞讨,这也是人生应有的履历。”
张允和与周有光
十
用心做的事情,就是事业
重返北京,有朋友知道允和喜欢昆曲,介绍她认识了俞平伯。
1956年,在俞平伯的倡导下,成立了昆曲研习社,俞平伯任社长。允和说,平伯先生和莹环大姐,他们无论是为人,还是做学问,研究昆曲,都让人钦佩得五体投地。平伯先生不但是我们曲社社长,也是我的最后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是我最尊重的恩师。我们每一次演出的说明书,他都要我查这折戏是哪一个朝代,哪一个作家,万一查不到姓名,不可不查清朝代,姓名要写上无名氏。
允和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昆曲中,笔底自然流露出对生命、自然的热爱。
《人民日报》曾发表允和的文章《昆曲——江南的枫叶》——
北京是天淡云闲的秋天,到处开遍了菊花。典型的江南城市——苏州也正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时候了。从南方寄来的信里,附了一份昆曲观摩的节目单,使我不只是怀念我的第二故乡,更怀念着昆剧的群英会。昆剧,这个承继着优良传统的剧种,它像是严霜后的枫叶一样灿烂夺目。
1964年昆曲研习社宣布解散,十五年后恢复活动,允和被选为社长。舞台上,年纪大的女人讲究穿紫裙子,取“子孙万代”的吉祥音。在第一次大会上,允和特意穿了一件紫色带滚边的中式上衣发言,最后一句是“我今天为什么穿这件紫衣服,就是希望我们的昆曲艺术能子孙万代,永远流传下去。“
张允和
十一
昔人已去
2002年8月14日,允和因心脏病逝世。
有光说——
允和跟我结婚七十年,婚前做朋友八年,一共七十八年。我向来没有想过,两人中间会有一人先行离去。她忽然离我而去,使我如临霹雳,不知所措。终日苦思,什么事情也懒得动。
有一天,我偶尔想起,青年时代读书,有一位哲学有说:个体的死亡是群体进化的必要条件。我豁然开朗,这就是自然规律……
孙女和庆——
那天深夜,我陪着爷爷坐在他的小书桌旁,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圈红了。他说,奶奶走得太突然,谁也没有想到。又说,奶奶身体一直很弱,可是她的生命力却是那么旺盛,她是那么有活力。
沈红(三妹兆和的孙女)——
见到她老人家动身之前的模样,不由惊叹。二姨奶奶依然那么好看,她的白发盘起,一袭紫袄,衣着完全是一位东方老太太,而面目之间的气度雍荣,又仿佛一位西方公主。从远方赶来的庆庆为奶奶梳妆打扮,小平大大为妈妈盖好被子,她便安然睡去,睡态极美。我无法定格和挽留这个时刻,只能赞叹造化神奇。
2002年8月24日,儿孙们将允和的骨灰,撒在北京西郊门头沟区永定河畔雁翅镇观涧台的青山中,并在骨灰掩埋处移植了一棵小枫树来陪伴她。因为允和说过她最喜欢由绿叶变成红花的枫叶。
曲终人不散,秋去春又来。
张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