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门口的卖葱人
小区门口的卖葱人
作者:李广生
最近几天,小区门口出现一个卖小葱的人。个子不高,衣着简朴,五六十岁的样子,一脸忠厚。小葱扎成小捆,整齐地码放在电动三轮车的车厢里,也就一二十捆吧,看样子不是大面积种植。春天刚刚长出的小葱,鲜灵。叶是翠绿的,绿的喜人,葱白筷子粗细,细腻白嫩,难怪古人用以形容美人的纤纤玉指。根须带着泥土,散发着一股田园的气息。小葱的旁边立着一块纸牌子,上面写着:农家自产,绿色天然。
春天的小葱是最好吃的,又鲜又嫩,微辣甘甜,色香味俱全。小葱蘸酱、小葱拌豆腐、小葱炒鸡蛋,怎么吃都好吃,能够吃出春天的味道。在农村,小葱一种就是满满一畦。平整好土地,撒上葱籽,一场春雨后,种子发芽了,一阵春风后,小葱长高了。密密麻麻的,像一群穿着绿衣的孩子,热热闹闹的挤在一起。因为种的太密,必须要拔下一部分,腾出空间,才能让剩下的长得更加粗壮。拔下的小葱自家吃不完,就拿来出售。剩下的小葱长大了,空间又不够了,那就继续拔。于是,整个春天都有小葱吃。
我走过去和他搭讪:“您自己种的?”“那可不,”他脸上带着自豪的表情,“一点化肥没用,纯天然,无污染,甜的,一点不辣,不信你尝尝。”我从旁边拿起一根,剥去黄叶,去掉泥根,用手撸一下,塞进嘴里,果然味道不错,有小时候的味道。“地不多吧,还是卖光了,就这么几捆?”我指着小葱说。他见我没有买葱的意思,不烦也不恼,反而更加热情,跟我攀谈起来。看我爱吃,还把从捆里掉出来的小葱,捡起一把,递给我。在小区门口,我吃着小葱,听他侃侃而谈,手上嘴上都是泥。
他告诉我,自己是附近的,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祖辈靠种地为生。十几年前,村子拆了,地没了,都盖了楼,自己也搬进了楼房,安置了工作,日子挺好,但就是种地有瘾。看到小区里面有块地空着,就种了点菜,被居委会制止了,说是破坏绿化。他不服气,明明是帮助绿化怎么会破坏绿化呢,韭菜不是绿的吗,不是比种草强?但他还是服从管理,又在小区外面发现一块更大的空地,开垦出来,种了点葱,吃不了,拿出来卖,真的不图这俩钱。去年种了不少白薯,收获了好几箱,亲戚朋友都送一点,孩子爱吃。他发现的那块地今年又有别人来种,有本地人,还有外地人,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不是自己的地。可是他知道,种的人多了,又会被发现、叫停。不让种了我再去别处找,闲地多的是。人就是这么贱,闲不住,种地上瘾,他跟我说。
与他告别后我走进小区,忽然发现在路旁的树下,竟栽着几棵葱。
第一代被动搬进楼房的人其实并不适应城市生活。多年在院落和村庄居住养成的生活习惯,让他们觉得住进楼房就像被关进笼子、塞进格子,从而与自然失去了联系,俗称不接地气。村庄是个大集体。一个村的村民,即使不沾亲带故,也觉得亲热,大家彼此之间都存在亲密关系,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村庄是一条纽带,维系着聚居在一起的村民的情感。院落又构成相对独立的封闭的空间,关上门,各家过各家的日子,相安无事,互不干扰。村庄和院落,就像大圈套着小圈,为村民创造一种相对稳定又联系紧密的熟人社会结构。拆迁打破了这种格局,村庄的概念没有了,人们突然由熟人社会而进入生人社会。住在对门仅一步之遥或一墙之隔的人,也许只是见面时点头示意的陌生人。这让他们觉得很不习惯,常有一种隔膜感和疏离感。村庄可以代表家乡,社区却不可以,在他们看来,社区如同暂住地。很多住进楼房,由村民变成居民的人,物质和精神都没有做好准备。快速推进的城市化进程,把他们带入另一种人生。乡村生活的方式和习惯,随他们一起进入楼房。小区门口卖葱的人,或许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说种地上瘾。
对土地的眷恋是农耕文明孕育的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这种眷恋体现在方方面面,而且深入骨髓。越来越多的人,希望有一个院落,有一小块可耕种的土地。并不是为了生计,而是满足心底的某种难以言表的情愫。或许是祖先留在基因中的对土地的依赖吧。朋友把父亲在果园劳作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获得很多点赞。同事即将退休,翻盖了农家小院,准备归园田居,让不少人羡慕不已。故土这个词在汉语中指的是家乡,但它并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份深深的依恋,蕴含着深挚的情感。有人离开家乡,漂泊在外,随身带着一包家乡的泥土。请注意漂泊这个词。离开家乡那片土地,就意味着失去了人生的根基,像飞蓬浮萍一样无依无靠。中国人更愿意把自己看成植物,扎根于某一固定的地方,哪怕是非常贫瘠的土地,所以才有故土难离、叶落归根、埋骨桑梓等词汇。
土地从来都是中国社会最根本的问题。历朝历代的兴亡更迭,无不与土地有关。直到今天,土地财政和房地产市场依然是国民经济的重要问题。有些地方完全依赖土地财政,房地产市场一旦出现问题,必然引发难以控制的连锁反应,甚至会造成危机。中国人对土地的情感不仅深沉而且复杂,除了历史和文化的原因,还交织着深刻的利益和权力的因素。一方面想占有,一方面想炒作,一方面想逃离,一方面想回归,有爱有恨,有血有泪。小区门口的卖葱人,四处找地耕种,部分的折射出城市化进程中的国人,对土地的复杂情感。理解了中国人与土地的关系和对土地的情感,才能真正的理解中国人和中国社会。
我在农村长大,对农民非常了解。中国人的国民性究其根本而言是姓农的,因为往上追三代,大多数人是农民。我眼中的农民有两件事是他们无法容忍的,一是浪费粮食,二是闲置土地。小时候吃饭,掉在桌上的饭粒是必须要吃掉的,喝完粥,还要伸出舌头把碗舔干净。粮食不能浪费,土地更不能闲置。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只要有一点空地,就要种上瓜蔬果菜。人勤地不懒,农民最崇尚这句话,如果有一块地闲着没有种上作物,那就意味着人懒。嘴馋人懒,在农民眼里这样的人是不可救药的。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种地上瘾的人可能会越来越少。用不了多少年,小区门口就不会再有卖葱的人了。我们的下一代,那些出生在楼房里,生活在小区里的孩子,他们还会对土地有如此深厚的眷恋吗?但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还会吃上更加鲜嫩而且绿色的小葱。这点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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