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意看数卷书

眼前景,心中境,平常之事,平常写来,便是文章的至真至净境界。
袁中道短文《夜雪》具此意境:“夜雪大作,时欲登舟至沙市,竟为雨雪所阻。然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自叹每有欲往,辄复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鲁直所谓无处不可寄一梦也。”因情寓景,因景见情,情景交融而描摹入微,与其真率性灵的作文主张无不吻合。声有清浊,言有雅俗,其在清在雅;时有升降,调有古今,其在降在今。
写作的出发点,通常不是一个新奇的想法,而是一次情感的触动。雪一层,寒一重,一夜之间,人间变冷。灵魂深处的一团火,可用来取暖,有火暖身,有文暖心,方会有“暗窗红火”的色调。炉火是跳动的文字,余烬的微温,百年不散,使乡野之美的画面,呈现出永远的暖色调。明月积雪,风景之佳,雪夜红窗,市井之佳。寒夜客来茶当酒,故人有约而来,可惜少了一层覆雪。
至于任意所看数卷书,只觉有趣,不觉有益,中年后的读书,不为强记,只为望文生义,有所事事。读书年龄的储备,支撑一生,即便终生手不释卷,终究为反季节生长,效果大打折扣。阅读不是一门科目,已然生活的一部分,午睡时,翻几页催眠,夜睡时同样,那些宏大叙事的断头书下回接起,前面的内容早已没了印象。枕头书适合如《夜雪》式的短篇,外状其形,托辞温厚,内迷其理,寓意深远,关键是看完入眠,即便忧时之士,可一扫哀伤。经书日月,粉黛春秋,“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梁实秋所言,像极了读书状况。
文章不在长短,在精神学问的内核,短文的眼界未必小,论题未必浅。与之同龄同为湖北乡党的钟惺在《题邢子愿黄平倩手书》中便说:“今遍地皆书家,而古人书法已亡。无他,同而不求其至。叩之以精神学问四字,而茫然不能应。吾有以知其为苟道也。古书家斯、邕、锺、王,其人皆北产,不在江南。今言书必称江南,以江南人遍地皆书也,试叩之以精神学问,应者几人哉?”艺术切忌共同规则,只有唯一,没有第一,有感而发状态,适于写作,也适于书画。凡文章之有韵者,皆可歌也,无韵而时诵者,此类小品文适宜。
心和者仁,日子虽曰平常,不乏美的发现。登山临水,目送归鸿,其中感受易于文,街景村貌,触目即是,置身其中,且得其趣,不易。于任意所看数卷书中,发现雄才颢博、雅调琳琅易,察觉反复优游、雍容不迫,不易。万物更迭,唯心不动,确认过眼神后觉得,你说读懂了,其实只是表明心有所动,在纷繁纷扰、各执一词的年代,心动已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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