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傅聪:永远的音乐灵魂与赤子之心
Mozart: Piano Sonata No. 14 in C Minor, K. 457: II. Adagio Fou Ts'ong - Mozart: Piano Works
Sonata KK. 95 in C Major 傅聪 - Domenico Scarlatti: Piano Sonatas
夏夜听傅聪随想(2006)
夏夜微风,又是独自一人,拿出傅聪的肖邦夜曲CD来听,心潮起伏。老先生曾说真正的肖邦灵魂非常热情,也有很深的悲哀,正如李后主的词,充满故国情怀,充满离愁别恨。想到“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又如“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用这些意境深远的词句来与肖邦的音乐对读的确很有意思。
No. 1 in G-Sharp Minor - Mesto (第1首 升G小调 - 凄凉的) 傅聪 - Chopin: Mazurkas
思绪万千,不禁又想到今年四月在音乐厅欣赏老先生演奏时的情景,那场音乐会回来后很激动,直到凌晨都无法入睡。后来翻《傅雷家书》才知道,傅聪当年听完李赫特的音乐会后也曾激动得睡不着觉。
音乐声响起,傅聪立即通过海顿的奏鸣曲为听众营造出一个“太虚幻境”,由于对海顿并不熟悉,我听的时候时而想到巴赫的静谧,时而又想到莫扎特的灵动,时而竟然有贝多芬的悲壮感觉。这似乎也并非惯常听到的那种清淡平和的“古典主义”风格,意境异常丰富。首乐章抑扬顿挫,偶有奇险,次乐章一咏三叹,情绪随音色多变,到末乐章终于回归古典,整首听来又觉得清朗自然,而留有真味,一如陶潜的诗句。
Joseph Haydn: Piano Sonata No. 31 in A flat major, H. 16/46 - Finale: Presto 傅聪 - Haydn: Piano Works
Mozart: Piano Sonata No. 14 in C Minor, K. 457: II. Adagio Fou Ts'ong - Mozart: Piano Works
下半场全是傅聪赖以成名的肖邦作品,有马祖卡、叙事曲等,他的节奏和韵味十分独特,可又被誉为“比波兰人还要波兰”。其中有一首左手连续低音,右手叮叮铃铃地唱出一段极美的歌,那音色使人感觉像是走在皑皑积雪满盖而将融的树林里,路过正解冻的小溪,岸沿一排排冰柱正在往河里不停滴着水晶般的水滴……随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音符而“俱怀逸兴壮思飞”,什么版本呀,错音呀,技术呀,甚至此刻弹奏的是哪首熟悉或陌生的曲子,都不用管了,能这样沉溺于老先生所营造的音乐之中,实在是人生不可多得的珍贵体验,偶尔睁开眼睛,恍如穿越时空隧道回来,只见老先生依然摇头晃脑着弹奏,也沉浸在自己的创造之中。
傅聪演奏肖邦升c小调夜曲
在狂潮般的掌声后,恍惚听到那首曾在波兰斯基的电影《钢琴家》中用过的夜曲作为加演响起。琴声如诉,此刻各种影像重重叠叠萦绕脑际:钢琴家在战争废墟中演奏肖邦、少年负气出走、家书篇篇诉衷曲、满纸赤子之心、书架上那一长排《译文集》,四十年前的永诀,七九年追悼会那张照片中的照片、老先生抖动的身子和长长的寿眉,还有那副不离手的黑手套……从巴尔扎克、罗曼罗兰,到肖邦、莫扎特、海顿,傅雷、傅聪这两代人在浸润和传播西方文化的过程中,又都沉淀着东方的底蕴,想到《望七了》中白岩松曾问:“您现在平静了?”傅聪回答说:“我从来就没有平静过,从来没有。”也有人曾以“文人的傲骨和生命的悲情”来评说其演奏,在这熟悉的旋律,难以忘怀的种种画面中,四十年生死两茫茫,只感到自己的视线逐渐模糊……
傅雷、朱梅馥与傅聪
傅聪与傅敏,1979年补开的傅雷追悼会。1966年傅雷夫妇在被野蛮批斗后含冤自尽
从海顿的清朗舒展,到莫扎特的世象万千,再到肖邦的至情至性,这场音乐会真是一次“百感交集的旅程”,七十多岁的傅老先生指尖依然饱含深情,字字珠玑。每次曲罢,还在那境中未缓过神来,新曲又已开始,如同饥肠辘辘的老饕,眼看着一道道精致绝伦的佳肴飞速上来只能深憾来不及细细回味,又如同初次诵读太白诗篇清照词句,兀自难舍那前一句,转眼又新来一句……
尽管傅老先生经常把舒伯特比作陶渊明,但我感到这个境界在当晚的海顿奏鸣曲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而海顿这种幽默开怀的情趣、人生与自然物我相容的超脱境界,大概也正是经过岁月历练后大师心曲的自况吧。有人觉得海顿、莫扎特似乎都并不是这样的,其实当艺术臻入化境之时,又有什么“应该”和“不应该”呢?
这是我第一次现场聆听傅聪的音乐会,这种种无论如何从唱片中无法体会到的从现场感受到的体验至今还在萦绕,早已不只绕梁三日了。夏夜的天空经过大风大雨的洗礼后显得格外疏朗,蝉鸣随微风而至,唱片里的声音总不及现场真切,听朋友说十月份老先生又将上演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遥想那时秋季的天空应该会更加高远深邃吧。
这个“肖邦之夜”是由一位名叫傅聪的中国钢琴家举办的。我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对于他的年龄、教育背景和生平,我一无所知。我对好的电台节目感兴趣,肖邦迷人的旋律更是理所当然的吸引我,因为肖邦是我的少年之爱。而这次,偏偏由一位中国钢琴家演奏。
他弹得太好了,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之前我听过许多钢琴大师弹奏肖邦,如年迈的巴德里夫斯基(Paderewski), 神童卡沙尔斯基(Raoul Koschalski), 菲舍尔(von Edwin Fischer), 利巴蒂(Lipatti), 科尔托(Cortot),他们各具特色。他们有的沉着准确,有的略带忧伤,有的充满活力,或喜怒无常,或任意发挥,一会儿注重声音刺激,一会儿强调节奏不同,一会儿虔诚轻狂,一会儿怯懦虚荣。这些表现方式都很动听,但少有符合我心目中的肖邦。我认为弹奏肖邦的理想方式,一定得像肖邦本人在演奏一样。也许与这种理想方式较为接近的是André Gide弹奏的几首叙事曲,André Gide一生都积极地为成为肖邦钢琴家而努力。
但是,只消短短几分钟时间,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国钢琴家已赢得了我的尊重,继而是由衷的激赏。不得不承认,作为演奏的前提条件,傅聪技法的确表现得完美无瑕,这来自中国人特有的耐力和自信,他无懈可击的技巧可与科尔托(Cortot)或鲁宾斯坦(Rubinstein)相媲美;但是,我所听到的不仅是完美的演奏,而是肖邦,真正的肖邦。这令我想起华沙及巴黎的肖邦,海涅和年轻的李斯特所处的巴黎。我可以感受到紫罗兰的芬芳,马略卡岛(Mallorca)的甘霖,以及艺术沙龙的气息,忧郁伤感,高雅别致。音乐韵律中的节奏、微妙以及活力的充盈,全都表达得淋漓尽致。这真是一个奇迹。
我很想亲眼观赏这位才华横溢的中国钢琴家。也许他的动作、他的面部表情可以解答我在电台播放结束后产生的疑问。这位极具天赋的的钢琴家到底是从内心深处领悟了音乐中的欧洲、波兰、巴黎、伤感及疑惑,还是他有一位导师、同事、大师或榜样,令他摹仿他们的演奏方式直至细微之处,达到惟妙惟肖? 我想再次聆听他弹奏同样的曲目,不同的日子,不止一次地聆听。我敢肯定傅聪是位真正的音乐家,是黄金,他每次的弹奏时的发挥,即使是细微之处,仍然会有一种耳目一新、独一无二、充满个性的特征,而不是一张再次播放的优美的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