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傅聪:永远的音乐灵魂与赤子之心

傅聪采访纪录片

Mozart: Piano Sonata No. 14 in C Minor, K. 457: II. Adagio Fou Ts'ong - Mozart: Piano Works

傅聪演奏莫扎特第14号钢琴奏鸣曲
凌晨,惊闻傅聪先生罹染新冠病毒病逝,之前已在祝福默祷,得此消息后,黯然难寐。
中学时,我阅读了傅雷、钱钟书、陈寅恪的传记和作品,从此开始人文艺术的精神之旅,也以这些学者为人文价值与文化意义的标杆。大学时,聆听傅聪先生的唱片和音乐会,读他的访谈和书,每每感动至深。
我认为,傅聪先生延续了傅雷先生身上无比珍贵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赤子之心和人文传统,是将艺术追求与人生超越相互融合的典范,他既博览而贯通东西方文化精华,并将这种贯通化入对音乐的理解和表达,臻入齐物忘我、澄明圆满的审美境界
当今的艺术定位与艺术表达,伴随消解一切意义的社会文化转型而逐渐弥漫出一股趋于肤浅市侩、浮躁虚无的氛围,此时重读诺奖作家赫尔曼·黑塞写给傅聪的信(附后),更可感到浸润在傅聪身上老派博雅、真诚自由的价值追求,以及对文化交融、生命与一的传承自觉,这些似乎属于上个世纪的诚恳与执著,几为绝响。
傅聪曾说:“音乐是最公平的真正的宗教”。在无比沉重的2020年尾,他的骤然离世,似乎又象征着在喧嚣浮躁的小时代中,维系赤子之心、人文传统、艺术价值的努力,终将淡却远去,心中始终萦怀不舍的理想光明文艺世界,终将未免崩裂与终结。

Sonata KK. 95 in C Major 傅聪 - Domenico Scarlatti: Piano Sonatas

傅聪演奏斯卡拉蒂钢琴奏鸣曲
听傅聪的莫扎特(2018)
莫扎特第21号钢琴协奏曲,各种版本不知听了多少遍,曾经喜欢的版本Kovacevich,Anda,Gulda,Serkin,Perahia,Lipatti等,现在听到傅聪的演奏,深为倾倒!
不仅是音色清亮圆润,触键灵动的技巧,以及乐句处理,结构把握等等,关键还是在这些表象之下的演奏主体,以及主体呈现的莫扎特音乐灵魂,是如此自由、潇洒、美妙、和谐,同时又如此深沉,蕴含着独特的审美境界与道德形而上学,怎不令我痴迷!
傅聪演奏莫扎特第21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写完这段后,又想起1998年秋天,当我还是一个刚刚读完叶永烈《傅雷一家》、尚未完全看懂《家书》的高二学生。带着书,骑着自行车到淮海中路新华书店,与现场购买的《傅雷文集》一起请傅聪、傅敏两位先生签名。当我看到书里、唱片中的传奇人物近在咫尺时,呆了十秒钟,记得傅聪手上缠满绑带,还用上海话回复了旁边一位读者的关心。

夏夜听傅聪随想(2006)

夏夜微风,又是独自一人,拿出傅聪的肖邦夜曲CD来听,心潮起伏。老先生曾说真正的肖邦灵魂非常热情,也有很深的悲哀,正如李后主的词,充满故国情怀,充满离愁别恨。想到“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又如“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用这些意境深远的词句来与肖邦的音乐对读的确很有意思。

No. 1 in G-Sharp Minor - Mesto (第1首 升G小调 - 凄凉的) 傅聪 - Chopin: Mazurkas

傅聪演奏肖邦马祖卡

思绪万千,不禁又想到今年四月在音乐厅欣赏老先生演奏时的情景,那场音乐会回来后很激动,直到凌晨都无法入睡。后来翻《傅雷家书》才知道,傅聪当年听完李赫特的音乐会后也曾激动得睡不着觉。

音乐声响起,傅聪立即通过海顿的奏鸣曲为听众营造出一个“太虚幻境”,由于对海顿并不熟悉,我听的时候时而想到巴赫的静谧,时而又想到莫扎特的灵动,时而竟然有贝多芬的悲壮感觉。这似乎也并非惯常听到的那种清淡平和的“古典主义”风格,意境异常丰富。首乐章抑扬顿挫,偶有奇险,次乐章一咏三叹,情绪随音色多变,到末乐章终于回归古典,整首听来又觉得清朗自然,而留有真味,一如陶潜的诗句。

Joseph Haydn: Piano Sonata No. 31 in A flat major, H. 16/46 - Finale: Presto 傅聪 - Haydn: Piano Works

傅聪演奏海顿钢琴奏鸣曲
接着是连续演奏莫扎特的小品,听着听着,音符的迸发连绵,音色的层叠变化,节奏的徐缓迅疾,那一句句如吟诵诗词般的呼吸……这一切都勾划出一个真善美的光明世界,令人只感到这体验太美妙了,真是“人间能有几回闻”,不由自主就闭上了眼睛。怪不得人们常说音乐是对尘世桎梏的某种解脱,这种触动是瞬间对人生的满足,如果说我们辩论哲学问题是在格物致知,探求“真”,躬行实践和隐逸清高是在履践“善”的追求,那么人生的最高境界或许正是在感受“美”的片刻欢愉中。爱因斯坦曾说死亡意味着再也听不到莫扎特的音乐,恐怕也正是深谙此理。这幸福的一刻,让我体会到浮士德为什么不由自主的赞叹,要让瞬间停留。

Mozart: Piano Sonata No. 14 in C Minor, K. 457: II. Adagio Fou Ts'ong - Mozart: Piano Works

傅聪演奏莫扎特第14号钢琴奏鸣曲

下半场全是傅聪赖以成名的肖邦作品,有马祖卡、叙事曲等,他的节奏和韵味十分独特,可又被誉为“比波兰人还要波兰”。其中有一首左手连续低音,右手叮叮铃铃地唱出一段极美的歌,那音色使人感觉像是走在皑皑积雪满盖而将融的树林里,路过正解冻的小溪,岸沿一排排冰柱正在往河里不停滴着水晶般的水滴……随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音符而“俱怀逸兴壮思飞”,什么版本呀,错音呀,技术呀,甚至此刻弹奏的是哪首熟悉或陌生的曲子,都不用管了,能这样沉溺于老先生所营造的音乐之中,实在是人生不可多得的珍贵体验,偶尔睁开眼睛,恍如穿越时空隧道回来,只见老先生依然摇头晃脑着弹奏,也沉浸在自己的创造之中。

傅聪演奏肖邦升c小调夜曲

在狂潮般的掌声后,恍惚听到那首曾在波兰斯基的电影《钢琴家》中用过的夜曲作为加演响起。琴声如诉,此刻各种影像重重叠叠萦绕脑际:钢琴家在战争废墟中演奏肖邦、少年负气出走、家书篇篇诉衷曲、满纸赤子之心、书架上那一长排《译文集》,四十年前的永诀,七九年追悼会那张照片中的照片、老先生抖动的身子和长长的寿眉,还有那副不离手的黑手套……从巴尔扎克、罗曼罗兰,到肖邦、莫扎特、海顿,傅雷、傅聪这两代人在浸润和传播西方文化的过程中,又都沉淀着东方的底蕴,想到《望七了》中白岩松曾问:“您现在平静了?”傅聪回答说:“我从来就没有平静过,从来没有。”也有人曾以“文人的傲骨和生命的悲情”来评说其演奏,在这熟悉的旋律,难以忘怀的种种画面中,四十年生死两茫茫,只感到自己的视线逐渐模糊……

傅雷、朱梅馥与傅聪

傅聪与傅敏,1979年补开的傅雷追悼会。1966年傅雷夫妇在被野蛮批斗后含冤自尽

从海顿的清朗舒展,到莫扎特的世象万千,再到肖邦的至情至性,这场音乐会真是一次“百感交集的旅程”,七十多岁的傅老先生指尖依然饱含深情,字字珠玑。每次曲罢,还在那境中未缓过神来,新曲又已开始,如同饥肠辘辘的老饕,眼看着一道道精致绝伦的佳肴飞速上来只能深憾来不及细细回味,又如同初次诵读太白诗篇清照词句,兀自难舍那前一句,转眼又新来一句……

日前读到朱光潜的《诗论》里说陶渊明的一段话,很受启发:文艺到了最高境界,从理智方面说,对于人生世相必有深广的观照与彻底的了解,如阿波罗凭高远眺,华严世界尽成明镜里的光影,大有佛家所谓万法皆空,空而不空的景象;从情感方面说,对于人世悲欢好恶必有平等的真挚的同情,冲突化除后的谐和,不沾小我利害的超脱,高等的幽默与高度的严肃......到了这个境界,人生便经过了艺术化,而身临其境的人,是有道之人。   

尽管傅老先生经常把舒伯特比作陶渊明,但我感到这个境界在当晚的海顿奏鸣曲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而海顿这种幽默开怀的情趣、人生与自然物我相容的超脱境界,大概也正是经过岁月历练后大师心曲的自况吧。有人觉得海顿、莫扎特似乎都并不是这样的,其实当艺术臻入化境之时,又有什么“应该”和“不应该”呢?

这是我第一次现场聆听傅聪的音乐会,这种种无论如何从唱片中无法体会到的从现场感受到的体验至今还在萦绕,早已不只绕梁三日了。夏夜的天空经过大风大雨的洗礼后显得格外疏朗,蝉鸣随微风而至,唱片里的声音总不及现场真切,听朋友说十月份老先生又将上演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遥想那时秋季的天空应该会更加高远深邃吧。

傅聪和妻子弥拉、岳父小提琴家耶胡迪·梅纽因

赫尔曼·黑塞:致一位音乐家(1959)
翻译:NarzissandGoldmund

这个“肖邦之夜”是由一位名叫傅聪的中国钢琴家举办的。我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对于他的年龄、教育背景和生平,我一无所知。我对好的电台节目感兴趣,肖邦迷人的旋律更是理所当然的吸引我,因为肖邦是我的少年之爱。而这次,偏偏由一位中国钢琴家演奏。

他弹得太好了,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之前我听过许多钢琴大师弹奏肖邦,如年迈的巴德里夫斯基(Paderewski), 神童卡沙尔斯基(Raoul Koschalski), 菲舍尔(von Edwin Fischer), 利巴蒂(Lipatti), 科尔托(Cortot),他们各具特色。他们有的沉着准确,有的略带忧伤,有的充满活力,或喜怒无常,或任意发挥,一会儿注重声音刺激,一会儿强调节奏不同,一会儿虔诚轻狂,一会儿怯懦虚荣。这些表现方式都很动听,但少有符合我心目中的肖邦。我认为弹奏肖邦的理想方式,一定得像肖邦本人在演奏一样。也许与这种理想方式较为接近的是André Gide弹奏的几首叙事曲,André Gide一生都积极地为成为肖邦钢琴家而努力。

但是,只消短短几分钟时间,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国钢琴家已赢得了我的尊重,继而是由衷的激赏。不得不承认,作为演奏的前提条件,傅聪技法的确表现得完美无瑕,这来自中国人特有的耐力和自信,他无懈可击的技巧可与科尔托(Cortot)或鲁宾斯坦(Rubinstein)相媲美;但是,我所听到的不仅是完美的演奏,而是肖邦,真正的肖邦。这令我想起华沙及巴黎的肖邦,海涅和年轻的李斯特所处的巴黎。我可以感受到紫罗兰的芬芳,马略卡岛(Mallorca)的甘霖,以及艺术沙龙的气息,忧郁伤感,高雅别致。音乐韵律中的节奏、微妙以及活力的充盈,全都表达得淋漓尽致。这真是一个奇迹。

我很想亲眼观赏这位才华横溢的中国钢琴家。也许他的动作、他的面部表情可以解答我在电台播放结束后产生的疑问。这位极具天赋的的钢琴家到底是从内心深处领悟了音乐中的欧洲、波兰、巴黎、伤感及疑惑,还是他有一位导师、同事、大师或榜样,令他摹仿他们的演奏方式直至细微之处,达到惟妙惟肖? 我想再次聆听他弹奏同样的曲目,不同的日子,不止一次地聆听。我敢肯定傅聪是位真正的音乐家,是黄金,他每次的弹奏时的发挥,即使是细微之处,仍然会有一种耳目一新、独一无二、充满个性的特征,而不是一张再次播放的优美的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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