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宁海】寸草心(连载中)
作者:叶元丰
1951
8月
力洋
大邱村
1951年8月,我们全家7口人迁到了大邱村。在村北面分到一块约一亩左右的“长爿地”,可种一季番薯,一季小麦;村前一丘“草园三石”水田;还有离村往南 约3里外全力洋孔岙最大最长的一丘水田一一“十二箩”。水田是越大越难种,没有一定的耕作技术很容易导致整丘田高低失控,秧苗插下后高的地方搁燥滩晒死,低的地方水漫过头被淹死。刚开始水田耕耙不得不雇请别人,付不出工钱,母亲用铜火踏、被面、蚊帐等实物相抵。用一对镶金江西焖碗,换来六七块馍糍,加半锅菜头丝炒在一起,是全家人在大邱的第一餐年夜饭。
50至60年代初,山田都作兴早稻田里“嵌生晚”,在同一丘田里先插下的早稻秧发蘖后,再在原先留宽的行距间插下晚稻秧,这样既省去了种晚稻耕作时间,又降低了后期缺水影响插晚稻秧的风险,到早稻成熟时晚稻秧也正值发蘖,全丘田里是黄、绿相间。
父母亲从零开始学做田洋生活。母亲第一次下田割稻,不是把稻连黄带绿一起割了,就是把她自己的手给割了,血淋淋的手指被缠上橡皮胶布后咬咬牙继续干,过不多久另一个手指又被割⋯⋯父亲钻在倒扣的稻桶里,用一根短横杠顶住稻桶对称的二个内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背到十二箩田里,把母亲割下的稻分成小小把,往稻桶里用力甩打脱粒,临近中午时分,打下的谷子装到脚箩里,父亲二半脚箩都担不动,母亲和他半箩半箩地抬到田岸上。这仅仅是新生活的开始,父母互相鼓励,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必须学会自食其力。母亲把我背到田头,节省了喂奶往家里来回跑路的时间,用一床小被单包着躺在田岸头上,让7岁的二姐看着我。这十二箩的田岸,一度成了我儿时的摇篮。早稻谷割进来后,遇上忽晴忽雨的“大浪天”,到家的湿谷没出水要抽芽的,母亲用二口烧饭的铁锅分批翻炒一遍,晾在灶间地上。
父亲每天头顶烈日,脚泡水田里,终于体力不支,患上了疟疾,怕冷发热,肌肉关节酸痛,浑身发抖,把母亲急得六神无主。多亏了和我一起迁入大邱的叶小兴叔叔和婶婶(应该叫表姑,娘家长街王家和章家有联姻)患难见亲情,感谢他们的全力相助,帮我家度过了难关。如今我95岁高龄的表姑讲起当年的艰辛,禁不住声语哽噎,有一年早稻秧插下后缺水,同一片田畈的人为争田水都长头半夜在田间转悠。表姑在鸡帽山脚下分得一丘水田一一外东洋八石向亲戚借钱雇请别人耕耙,好不容易把秧苗插下了,她一个人在涓涓细流的稻田进水口守候了一夜,眼看着田里水快满了,天亮回家吃过早饭再回到田头一看,傻眼了,自家的田岸被人挖开了一个大缺,水都流到下丘别人家的田里了,整丘田的秧苗搁燥滩,真是欲哭无泪啊。在夹缝中求生存,心酸、无奈,窥一斑而知全豹。
在我三四岁起的记忆里,母亲对我们的一日三餐无论粥、饭都是按大人大碗小人小碗,每人每餐一碗,加一小碟没有荤腥的素菜。全家7口人住的是三间茅草屋,而且还是朝西的。里面被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前约30平米的道地是光滑的鹅卵石铺就的。向前走完道地再上三格踏步还有一块约十来米长、四米多宽的平地,南、西、北三方靠矮墙各留出一畦地,一年四季被父母种上青菜、带豆、黄瓜、羊角豆、菜头、剥芥菜等,中间的场地晒衣服、堆放劈好的柴爿。
农闲时节,母亲跟父亲一起上山砟柴、砟柴爿树。我家的山林分在西坑和力洋孔村北面的长坑。听父亲说,有一次早上二人到西坑小湾去砟柴,砟到一半,听到附近有似锯大树一样低沉的呼吼声,母亲顿觉莫名的恐惧,父亲已经听出是云豹的吼声,强作镇定,安慰母亲不能惊慌保持安静,说野兽都是怕人避人的,只有它们感到面临被人伤害时,才会发起攻击。二人提心吊胆地紧偎着挨过了十几分钟,吼声渐远去。这才缓过神来,暗自庆幸躲过了一劫。
长坑远一些,要经过力洋孔村庄。到榛树湾砟柴爿树,父亲能背80多斤,母亲也能背60多斤,这点斤量在当地山里人眼中,简直是玩"过家家"的游戏,每次经过力洋孔村庄时,难免被人指指点点,说母亲背的树还没他们的短拄棒重。母亲却不以为然,仍坚持着上山。背到家的树被锯成约50公分长的树段,用柴斧劈成柴爿晾晒几天后,担到力洋街去卖。母亲是以这种春燕衔泥的精神,和父亲一起支撑起这个家。
1954年冬,三弟元可在大邱茅草屋降临。母亲的月子里只有二粗纸包红糖,一捆院子里割的茨蔴(益母草),每天自家养的二只母鸡下的蛋,还买了一酱豆腐瓶鲜酱油。在当年的生活条件下,有糖有鸡蛋有酱油拌粥,母亲很知足了。那段时间里父亲时常会把柴爿担到燕头山埠去卖,顺便在燕头山村前的海涂上捡些海蛳回来。算是免费的海鲜吧,母亲也喜欢吃这透骨鲜的海蛳。
自从母亲有了我三弟前、后的大半年里,全家八口人的生活单凭父亲一个人硬撑着,逐渐陷入了绝境。德高望重、心地善良的大邱村长孔锡豪,向乡政府反映了我家的处境,并说明父亲有机械方面的技能。乡政府采纳了孔锡豪村长的意见,特准我们全家迁住宁海,引荐父亲到全县唯一的一家五金厂做工,凭技术挣工资养家糊口。父母感谢人民政府的重视,谆谆教导我们子女要以感恩的心态融入社会,回报社会。临终时嘱咐我们难忘记当年村长孔锡豪老人的恩典。
1955年5月,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至今我还记得那天的早餐是每人一小碟煮熟的鲜蚕豆粒,吃完后表姑把我背到燕头山埠下船,趁水路到水车船埠头上岸,走过南门外长长的石条桥进城,全家人迁到了宁海城北蒲湖村,租住在城中小学北面张国才家的西厢房。此后分别租住过水角凌花桥头、东门花楼殿边、最后是西门赵家三台。
父亲在五金厂上班,每月34元工资,下班在家时偶尔也会被附近学校请去修风琴修门锁等还能另赚一点零钱,母亲找些糊纸盒、折纸袋、帮人灌锯末粉做蚊香等零活,从此家里的生活有了转机。二年后又有了四弟,全家9口人过日子。从小爱唱歌的二姐,整天叽叽喳喳地像只花喜鹊,给清贫的生活带来不少欢声笑语。小时候总觉得父亲有讲不完的故事:西游记、济公传、三侠五义、包公断案、福尔摩斯探案等等,有些故事我听得似懂非懂,但父亲会每个夜晚给全家人讲一个,长年到头不间断。余兴未尽时还会加讲一则宁海东路角基本家喻户晓“山头冯水”的笑话:柿树饭撬、冯水拔餐、乌石子兑米、纸伞打角蛇等等,表面上看似冯水到处搞恶作剧骗人,但前提是所有被骗的人都是背后先说过冯水的坏话,冯水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诫人们莫在背后论别人是非。
1958年大跃进运动中,父亲在五金厂研制发明了宁海第一台插秧机,荣立三等功。那年我8岁,清楚地记得蒲湖村居委会主任袁阿姆来我家报喜,还说上级有关部门将把父亲的成份重定为手工业者,可这天大的好事日后却成了泡影。
50年代末,五金厂效益不佳,父亲的收入失去了保障。在家里自费买材料设计金丝草帽编织机,钱没赚还赔进材料费。母亲理解父亲对机械的痴迷和执着,一个人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她白天到桃源桥南边(城隍庙前)的小菜场摆摊卖她的嫁衣、锈花枕套、小孩肚兜、朱罗纱蚊帐,晚上给人家织毛线衫,其中城中小学的董跟月女教师,最喜欢母亲织的上海式花样,并给母亲介绍了不少女同事,拿来毛线请母亲加工。好多次我在半夜醒来还见她床头的煤油灯亮着⋯⋯母亲以顽强的意志,黙黙地支持着父亲搞发明,支持着5个子女的学业。父亲金丝草帽编织机试制成功,并把发明专利和样机无偿献给了国营厂家,这里有母亲的一份功劳。
1960年大姐即将高中毕业,三弟也上了一年级,家里6个人上学。父母的收入已经很难维持生计了。母亲卖光了嫁衣,又翻出家里的描金茶盘、朱漆果子桶、八仙桌、藤绷床、油票、布票等,只要有人买,都拿出来卖光也要供我们读书。最后全部家当仅存三张棕绷、一双眠柜、一个梳妆台、三只木箱,以后搬家倒也轻松了,还不够二手拉车装的。
三年的自然灾害,国家出台了精简城市居民户口的政策。我家本来就是农村上来的,而且人口又多,一户可顶二三户,是首选的下放对象。那年大姐、大哥从宁海中学高中毕业;二姐、三姐从宁海初中毕业,我上完了三年级,三弟上完一年级。接到蒲湖村居委会主任袁阿姆的下放通知书,别无选择的余地。
未完待续 下周五再见
母亲章慧芬及孙女
附注:
本文部分内容源自我表姑口述 2019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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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叶元丰
图片:叶元丰
排版:聪丛
审核:浩海紫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