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曹知白：笔意古淡，有摩诘之遗韵（上）
曹知白是元代著名画家，与倪瓒、顾阿瑛并称为元代江南三大名士。关于他的绘画成就，明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称：“吾松善画者，在胜国时莫过曹云西。其平远法李成，山水师郭熙。盖郭亦本之李成也。笔墨清润，全无俗气。张梅岩画尊老，得吴道子笔法，任水监画马，有龙眠遗意。此三人传派最正，可称名家。”
何良俊把曹知白视为元代松江第一大画家，并称其山水绘画之法乃是本自李成和郭熙，同时将其与张梅岩、任仁发并提，认为他们三人传承了正统的绘画观念。
曹知白《溪山泛艇图轴》
对于曹知白的绘画成就，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中有《题曹云西画》：“吾乡画家，元时有曹云西、张以文、张子正诸人，皆名笔，而曹为最高，与黄子久、倪元镇颉颃并重。曹本师冯觐、郭熙，此帧则仿巨然，尤异平时之作，藏此以存故乡前辈风流。以文画，乃有绝肖大痴者。予得之长安，今合此，乃双美也。”
在这里，董其昌将曹知白与元代松江画家张以文、张中并提，认为这三位画家中以曹知白的成就最高，同时认为曹知白的绘画成就可与黄公望、倪瓒相比肩，并且说曹知白师承冯觐和郭熙的画法。而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五录有王世贞题曹云西《听秋轩图》长卷云：“曹知白画，世已绝少。人见其师冯觐，遂以笔墨缓弱病之，不知南渡已后，悉尚秾丽，有能脱去町畦，独存清致者，则不当以平格迂求之矣。”可见王世贞也认为曹知白以宋代著名画家冯觐为师，而关于冯觐的情况，董其昌《画评》中又称：“曹云西，吾郡人，与倪迂同时，以画相倡和。山水师冯觐。觐，宣和时宦官，大都似右丞之娟秀。”
曹知白《寒林图》故宫博物院藏
董其昌说曹知白跟倪瓒有密切交往，相互间以画倡和，而曹知白在山水方面以冯觐为师，冯觐则是宋宣和年间的宦官，其绘画风格似王维的娟秀。如此说来，曹知白的绘画也属南宗风格。高居翰在《隔江山色：元代绘画》中引用了《图绘宝鉴》中所载曹知白的师承“画山水师冯觐”，而后接着说：“冯觐是十二世纪初李郭派的画家”，正因为如此，“后世的著录则直接说他宗李成、郭熙。”
对于曹知白的绘画风貌，清潘正炜《听帆楼书画记》卷一中有王翚《跋曹云西山水》：“此幅初无名氏，余以为云西老人笔也。其岩壑位置，郁然深秀，与向所见《寒林激湍》《清溪高士》诸图纤悉无异，或以为朱泽民，实非也。未知善鉴者以为何如？丁丑四月浴佛日，耕烟散人王翚观，因题。”
王翚对曹知白的绘画风格颇为夸赞，他能认定所见之画必出曹知白之手，而王翚自己也有一些画作乃是本自曹知白笔意。方闻所著《心印：中国书画风格与结构分析研究》中引用了白门柳堉在跋语中的所言：“石谷子画，余尤爱其摹倪黄及曹知白一派。”
曹知白《疏松幽岫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关于曹知白的身世，清王昶在《蒲褐山房诗话》中称：“吾邑曹氏有三支：一在元延祐年间居咸鱼港，僧正印《众福院记》所谓宣慰曹公及其子提举日照是也；一在明天顺年间居广福林，曹时和、时中、时信三兄弟是也；一亦在元时居于小蒸，则曹应符知白及其孙永、曾孙炳是也。三家皆雄于赀，各以田园第宅称。至于风流文采，宣慰提举无闻焉。定庵之后，迄今亦蔑有传者。唯小蒸一支，士食旧德，农服先畴，时有人起而继之。虽园馆久芜，而青矜弦诵，阅四百年如故，洵为衣冠盛事已。”
由此可知，曹知白乃松江三曹之一，其家住在松江的小蒸，乃是当地的富豪。明叶盛在《水东日记》言：“松江曹云西善诗画，家富盛极一时。其孙幼文号雪林，客授孙至德家。言乃祖盛时，尝筑台，以锡涂之，月夜携客痛饮，称瑶台云。其侈靡至是，盖元氏习俗也。一乡时唯常州倪云林、昆山顾玉山可相伯仲。他赀富有余而文才不足者，不与焉。”
曹知白的孙子曹幼文曾讲到祖父的奢豪，称曹知白曾经筑一高台，而后以锡来包裹此台，在月圆之夜，呼朋唤友在台上豪饮。在当时，这份自在只有倪瓒、顾阿瑛两大富豪可相媲美。沈曾植的《海日楼札丛》中有“元曹云西山水卷跋”两篇，其中引用了汪世贤的画跋：“云西山水师冯觐，亦似郭河阳，家富盛，而文彩有余，尝筑台以银涂之，名瑶台，月夜携客狂饮其上。倪、黄诸名士，时为下榻，以书画相赏会。”
寂静的河道
汪世贤亦称曹知白为当地富豪，称他所筑之台名叫瑶台，曹知白在瑶台上涂装的不是锡而是银。不知道哪种说法更接近事实。但汪世贤说曹知白时常邀请倪瓒、黄公望去其家中相互品评和探讨绘画之理，以此可见，曹知白画友水准之高，以及眼界之开阔。沈曾植在画跋中又引用了梧溪长老所题之诗：“世治多福人，时危多贵人。贵人乃鬼扑，福人自天民。缅维曹云西，生死太平辰，高秋下孤鹤，想见美丰神。菀菀露榉间，幽幽水石滨，浆打甫里船，角垫林宗巾，往访赵松雪，满载九峰春（酒名）。斯图作何年？援笔为嘅呻。池废余野鹤，井渫摇青薲。”
由此诗的描绘，可以想见曹知白优哉游哉地生活于乱世，经常乘着船到处游览，还曾经前去拜访赵孟頫。如此生活方式，足令人叹羡。对此，沈曾植写下了这样的按语：
云西画不甚显称于有明中叶，自经香光提倡而后盛行。汪砢玉所收至多，考述亦最详。味前两题，其品格殆与顾阿瑛相类，其卒年当在庚申。梧溪诗谓“往访赵松雪”，则其壮游盖及至治以前，行辈先于倪、王也。此卷岩壑俊拔，似河阳；笔锋超秀，则似摩诘。冯觐者，宣和内臣，画谱称其善学摩诘者。沿流溯源，一酌知味可矣。
路牌
沈曾植称，其实早年的曹知白画名并不显于世，自经董其昌极力推举松江前贤，人们才了解到曹知白的绘画成就。沈曾植又考证了曹知白的生卒年，夸赞曹知白所绘疏林寒色图册在绘画风格上颇具王维特色，也谈到了冯觐为宣和时的宦官，按照《宣和书画谱》所言，冯觐是学习王维笔意。故沈曾植以此推论，曹知白的绘画风格也具王维面目。
关于曹知白的家况，明初陶宗仪在《曹氏园池行》中称：“浙右园池不多数，曹氏经营最云古。我昔避兵贞溪头，杖屦寻常造园所。炳也款语愔从容，其先来自温许峰。裕垂系胤二百载，发于乃祖云西翁。翁之交游皆吉士，赵邓虞黄陈杜李（赵文敏、邓文肃、虞文靖、黄文献、陈监丞、杜待制、李文简、李昭文）。或铭或记或篆颜，华构翚飞耀闾里。”
老松蒸公路
由此可见，曹知白家的庄园在明初就极具名气，而曹本人堪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交往之人全是一代名流。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周锡山在《元代浙江大家对上海美术史的重大影响和巨大贡献》一文中认为曹知白乃是赵孟頫的入室弟子：“元代朱德润、曹知白、姚彦卿、唐棣等多位著名画家，都是他的入室弟子。孟頫的弟子中有不少是华亭或寓居松江的人士，其中对其亲传弟子松江著名画家曹知白和明代松江派领袖董其昌的影响最大。”
对于这种说法，我未查得相关文献，然曹知白确实与赵孟頫有交往，并且赵孟頫还与曹知白的族弟曹和甫有交往。《钦定续通志》中称：“大德二年戊戌，方回撰《居竹记》，赵孟頫书。”而《居竹记》这篇文章，就是为曹和甫所写者。赵孟頫之妻管道升也是小蒸人，与曹知白同乡，赵孟頫回妻家时也会到曹知白的庄园去游玩。而陶宗仪未曾点明曹氏庄园的名称，清赵宏恩等监修的《江南通志》卷三十一《厚堂记》中载：“云间有君子曰曹君贞素，名其堂曰厚。美哉厚之为言也，风不厚不足以举羽；水不厚不足以胜舟；云不厚不足以致雨；土不厚不足以生物。”
在路边看到一座小庙
以此可知，厚堂乃曹知白的堂号之一，按此记中的所言，厚堂之名应是本自庄子的《北冥有鱼》中的：“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而《厚堂记》中又描绘了曹知白为人之宽厚，想来厚堂又有儒家“温柔敦厚”之旨，故贡师泰《玩斋集》卷十《贞素先生墓志铭》写道：“至正十五年春二月五日壬戌，贞素先生曹氏卒，踰月己酉，葬于修竹乡干山之原。先生讳知白，字又玄，号云西，……年八十有四，风日清美，犹杖屡闾里间，乡人士爱敬之，皆迎谒环拥，欣欣有喜色。”以此可见，曹知白虽是松江富豪，但直到其晚年，对待乡里乡亲也都十分宽厚，每当其出行时，总会有很多人围上来与之嘘寒问暖。
通往小庙之路只能步行
除厚堂外，贡师泰所作《贞素先生墓志铭》中又称：“已亥，丁母艰，哀毁尽礼。服除，以大府荐，教谕昆山，意甚不乐，遂辞去。尝游京师，王侯巨公多折节与之交。章辟屡上。先生悉辞，谢曰：‘吾闻燕赵多奇士，庶几见之，岂龊龊望求官者比耶！’即日南归长谷中，隐居读《易》，终日不出庭户。尤喜黄老氏之学。匾其居曰‘常清净’、曰‘窪盈’、曰‘厚堂’、曰‘古斋’。盖于是超然有所得矣。”
看来曹知白另有“常清净”等堂号。明长谷真逸撰《农田余话》卷上中称：“予外族曹云西处士，风流雅尚，好饰园池。有轩花木水石间，曰‘洼盈’，曰‘洁芳’，小楼曰‘听春雨’。有亭竹树阴森中，曰‘息影’，梅间曰‘索笑’，近水梅轩曰‘清浅’，橘中曰‘楚颂’，花木间有亭曰‘遂生’，花竹间有桥曰‘蹑虹’、曰‘霞川’、曰‘月窦’、曰‘爱莲’。命名皆清标不凡。”
庵前空地上的香炉
由贡师泰所撰《墓志铭》中可知，曹知白曾任昆山教谕，后来因故辞职返乡，他还到过京城与很多名士均有交往，有人推举他入朝为官，他坚决推辞，返回故乡后优哉游哉的生活在庄园中，吟诗作画。他在松江的庄园内接待过许多名士，《松江府志》卷六十二《寓贤传》中载“（倪瓒）寓松，在曹知白家最久”，而《松江府志》中谈到黄公望时则称“（与）曹知白最善，多留小蒸”。黄公望在题《曹知白画卷》中亦称：“云西与余，有交从之旧，别来四年，心甚念之。”一直到黄公望81岁时，还在曹知白的画作上写下题跋，对曹的绘画水准大为夸赞：“云老与仆年相若，执笔濡墨，既有年矣，老而益进，于今诸名胜善，画家求之，乃画者甚多，至于韵度清越，则此翁当独步也。”
而黄公望在《群峰雪霁图》中，更为夸赞曹知白绘画有王维遗意：“云翁为西瑛作此，时年七十有九而目力瞭然，笔意古淡有摩诘之遗韵，仆之点染不敢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