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问题的问题——关于北齐内线长城黄花镇-居庸段的大致走向
1、关于北齐长城的主流观点
北齐长城的研究者颇多,由于可认定为北齐长城的遗存多不连续,因此观点仍属推测性质,不同学者的结论也多有差异。
主流的观点,北齐长城修了七次,大致形成外线、内线、南线、西线数条不同的防线。其中内线长城较多地被明长城所利用。
参见艾冲先生的《北朝诸国长城新考》、尚珩先生的《北齐长城考》等资料。《北京北部山区古长城遗址地理踏查报告》提供了一些线索,但并未对这些遗址被明代利用的情况展开分析,部分混淆了明长城与北齐长城的特征,仅仅作为参考。
附图:下图来源于长城遗产网,图中红色为明长城,紫色为北齐长城
2、关于北齐长城研究中受到质疑的问题
对于北齐长城,史料虽有记载,但毕竟不够详细、准确,对各段长城的具体走向,无法准确定位。
虽然目前对北齐长城进行研究的人分别进行了推测,但毕竟现有北齐长城遗存多为明长城所叠压。因此,这些观点,还是推测性的。
推测性的观点,就有主观性,主观性必要会产生差异。
不同学者的推测存在差异,说明必然有可能有正确的答案,也可能有错误的答案。
例如:参考尚珩《北齐长城考》所述,内线、外线长城的起止点如下:
北齐长城外线西段:
天保六年,修北齐外线西段长城,自幽州北夏口,西至恒州。
北齐长城外线东段:
天统元年修,西自库堆戍(古北口)东拒于海(山海关附近)。
北齐内线长城:
天保七年修,自西河总秦戍筑长城东至海。
而艾冲先生的观点,有以下几点需要提及:
外线长城:起自黄河东岸总秦戍(今清水河县西北境的二道塔)循山岭东去,过达速岭(今凉城南境),至今兴和县境仍沿魏(即鲜卑北魏)长城抵独石口,转趋东南抵库推戍(今密云古北口),再从此向东北伸至承德县境,仍因袭北魏长堑,东行跨阳师水(今北票县牤牛河),弯向东南抵辽水,顺河而下止于当时的海滨。
内线长城:西起自山西离石县西北部,循吕梁山、恒山和太行山而抵今密云县古北口,中途经过蔚县、涞源、易水、涞水、门头沟、昌平、怀柔,在古北口同外线长城汇合。
很显然,两人的论述,内线与外线的走向差异明显。
艾冲先生没有对“自幽州北夏口,西至恒州”进行解释,北齐长城如何经过北下口或南口,在这篇论述中没有找到线索。他另有一篇《论北齐长城的走向》,网上很难搜索,不知是如何论述的。
关于内外长城交汇点,艾冲先生的观点在古北口,尚珩先生的观点内线长城与外线长城西段相接,那么,其结点当在居庸附近。
上述观点与推测中,还有以下问题没有解决或需要质疑:
——按尚珩先生观点,起于北夏口的外线长城,自居庸附近向西在延庆一带的走向该在何处?与内线长城的走势是否冲突?
——按尚珩先生的观点内线长城与外线长城西段相接,由于外线长城东起北夏口,那么,其结点当在居庸附近,这似乎难有证据支撑,且不合理?
——外线长城东段、西段是否是连续的?
根据前述资料,外线长城东段与西段起止点之间有空档,自北夏口至库堆成戍之间是否连贯?
尚珩推论,内外线长城应是连贯的,缺少的这一段,为“西河总秦戍至海”长城的一部分。
西河总秦戍至海的这段长城,是其所论述的内线长城的走向。那么:
——外线长城北夏口-库堆戍之间,与内线长城重叠?
——内线长城东段东至海,外线长城东段东至海,这是两道并行的防线呢,还是重叠为一条防线?
——如果如艾冲先生所推测,内外长城交汇于古北口,那由古北口向西,应该是内线、外线两道防线,且外线长城的走向应自独石口至古北口。这些以石长城为主的防线,不可能没留下痕迹。但古北口至独石口之间,至今未见披露有连续分布的墙体,倒是独石口与宣镇火焰山有明代所修东路边垣。
3、本不应该成为问题的问题:关于黄花镇-居庸一线是否为北齐长城内线的走向
在之前《读史备忘||黄花城修建的年代及北齐内线长城的走向等》一篇中提到:
黄花城向西的内长城,过大庄解字石以后,长城遗产网地图上还有一段墙体,长城遗产网标注为北齐长城;黄花城西段南侧,大北梁山脊上,有2座墩台,也被标注为北齐长城。
网上有一篇2011年7月14日来源于北京日报的文章《北京昌平山区发现1500年前古长城》,也明确将其指认为北齐长城。
按说,得到主流观点认可,多数人接受,包括文物部门的官方态度,均认为此处有北齐长城,按说应当不再是问题。
但是,根据资深长城文化学者萧艾老师实地探察的结果,这一带并无连续的墙体,“北齐长城”一线,实际是由数段隘口墙及山险构成的防御设施,实应为陵后隘口墙。
细究之,确实有疑点:
虽然不同学者推测出了北齐长城的大致走向,但毕竟还只是理论上的观点,其具体的走向,证据尚且不足。艾冲先生与尚珩先生的观点,都还有值得推敲之处。按二人的观点,尚不足以推论出北齐内线长城经过黄花镇-居庸一线的结论。
因此,北齐长城是否经过黄花城-居庸关一线,是值得质疑的。
更有一种观点,彻底否定这一线曾经存在北齐长城的可能性。
质疑的谨慎观点本身没有错。只是:
是否可以彻底做出黄花镇-居庸一线不可能存在北齐长城的判断?做出这种判断的过程,是否有问题值得商榷?
4、争论过程中不是问题的问题
在对北齐内线长城走向的质疑中,也有几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混入反复争论的过程,混淆了本来要讨论的问题,影响辨析思路的清晰性,只成为争论的工具,而不具有辨析的证据的作用。
1)墙呢?墙呢?
北齐长城也未必是全线连续的墙体,也会有借助山险的山险墙部分。
尚珩先生《北齐长城考》中,引述《北齐书》记载:斛律羡于河清三年(564 年)出任幽州刺史,都督幽、安、平、南营、北营、东燕六州诸军事。“其年秋,突厥众十余万来寇州镇,羡总率诸将御之。……突厥于是退走。天统元年夏五月,羡以北虏屡犯边,须备不虞,自库堆戍东拒于海,随山屈曲二千余里,其间二百里凡有险要,或斩山筑城,或断谷起障,并置立戍逻五十余所。”
实际筑有墙体的部分,也多被明长城利用,叠压在明长城之下了,石材变成明长城的石材了,石头再被利用以后。一定要这么问,就是抬杠了,我们无法把墙体中属于北齐的石材找出来,证明它是北齐的。
这就比如说小孩子吵嘴,你赔我,还得赔我原来那一个。你说,原来那一个,怎么个赔法?
2)北齐只有28年历史,怎么可能修长城?
明嘉靖三十年,边墙自蓟镇山海关一直修到真保镇白羊口,跨越了三镇。这条线相当于北齐长城内外线交汇以后的东段+内线的这部分。
明代用一年的功夫,可以修筑如此大工程量的长城,为何北齐就不能在28年历史中,分七次修筑长城?
隋朝37年历史,不但多次修筑长城,而且完成了大运河的开凿。
秦朝统一15年的历史,完成了各国长城联结成一体,统一了货币、文字、度量衡、车同轨。
历史短的王朝,并不见得都要一事无成。
历史短,不是否定北齐长城的证据。
以揣测定论,也不成为证据。
3)北齐的政治中心在邺城,不可能在燕山一带修长城
北齐源于东魏,东魏源于北魏,北魏由游牧民族鲜卑建立的政权。北魏政治迁都洛阳后,草原上空出的生存空间,使得另一个游牧民族强大起来,那就是柔然。
一旦游牧民族定都中原,无不是接受中原文化,逐步放弃游牧生活,适应农耕生活。而北方草原的生存环境依然恶劣,为了生存,依然会威胁中原王朝的利益,而无论这个中原王朝中汉人所建,还是由起源于草原的游牧民族所建,这成了游牧民族入主中原以后演变的定式。
北魏、东魏、北齐与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界线,依然是燕山-大同一线,这条线,很神奇地与地理上的400mm等降雨线、暖温带与中温带、半干旱地区与干旱地区、平原丘陵与荒漠草原的自然分界线基本一致。
这条线,是生存条件优越与恶劣的分界线。处于分界线恶劣一方的民族,一旦自然条件危及到其生存,必然要超过这条线,寻求生存与活命的机会。
冷兵器时代,争夺生存机会,必然付出的是血腥的代价,甚至会导致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存亡。
中原王朝一幕又一幕的南迁,党项、女真民族灭亡,无不服从于这个规律。
北齐所处的环境,同样不例外。北齐修筑长城的必然性,与其他入主中原的王朝并无二致。
5、争论过程中被刻意回避的问题或视而不见的问题
1)刻意回避的问题
坚决否定的观点(否定黄花镇-居庸一线存在北齐内线长城的观点)认为,明以前,不可能在这一线修筑长城。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坚决不可能,认为北齐在这儿修长城的人是胡说八道。只有明代为了护佑祖陵,又顾及龙脉,才在陵后天寿山之后各隘口修了隘口墙。
但是,仍如《读史备忘||黄花城修建的年代及北齐内线长城的走向等》所述,《明实录·太祖实录》148卷载:“洪武十五年九月,丁卯北平都司言边卫之设所以限隔内外宜谨烽火远斥堠控守要害然后可以詟服胡虏抚辑边氓按所辖关隘曰一片石曰黄土岭曰董家口曰义院口……曰神堂峪曰开连口曰加儿岭曰驴鞍岭曰南冶岭口曰黄花镇曰西水峪曰枣园峪曰灰岭口曰贤庄口曰锥石口曰德胜口曰虎峪口曰居庸曰阳峪口曰苏林口曰白羊……凡二百处宜以各卫校卒戍守其地诏从之”。
就是说,洪武年间,明内长城黄花城-居庸诸口就设置完成,基本奠定了现有这一带长城关隘防御设施的基础。而此时,肯定没有天寿山皇陵的考虑。
即使此时是朱棣驻守北京,那他也还没成为皇帝,也不可能预见此处未来会在此处建皇陵,从而选择在此处修长城关隘的防御设施。再说,如果朱棣胆敢在此修建皇陵,或者动用国家力量修筑王陵,属僭越行为,罪当诛。以朱元璋杀人如麻的作风,定不饶恕。在皇家,可不存在虎毒不食子这一说。即使历史上有作为的汉文帝、景帝、武帝,唐太宗、高宗,皆背杀子恶名。
如果之前任何一个朝代都不可能选择在此修建长城,那洪武年间同样不可能在此修建。说北齐在这儿修长城的人是胡说八道;又得出一个结论,洪武年间在此修筑长城是合理的,那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明代早期燕山一带的长城较多地利用了以前各个朝代的遗存,在此基础上加固、重修、改线。洪武年间能够选择将黄花镇-居庸各关口设于这条线,无法作为证据否定明前可以在这一线设防,从而无法否定北齐内线长城可能从这一线经过,甚至可能,这一线的长城,就是建立在北齐长城基础之上。
否定观点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或者拿朱棣主政北京去解释,理由极为牵强。
毕竟,认为北齐长城可能经过这一条的众多研究者,不可能全在胡说八道,全都犯傻。
就如同有人曾否定长城的存在意义,说长城阻碍了民族融和。其以己之观点,视几千年历史众多朝代的政权向北防御的历史存在为弱智,对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历史上的生存选择、自然地理条件与历史事实缺乏理解、思考,观点过于独特,似乎中国几千年历史,没有一个有智慧之人,全是糊涂蛋。
2)视而不见的问题
坚决否定的观点,还对已披露的历史遗存或发现视而不见。
2011年7月14日来源于北京日报的文章《北京昌平山区发现1500年前古长城》发现的北朝陶片,如果不能用证据否定其为北朝遗存,就不能轻易否定北齐长城有可能从黄花城-居庸关一线通过。
今人在这一带踏查隘口墙所公布的照片,也并非同一个时代的墙体特征。
《北京昌平山区发现1500年前古长城》所附图片,墙体具有嘉靖三十年的特征:
萧艾老师发现的昌平马武寨的墙体,主体部分具有与马刨泉北齐岭北齐长城、石峡村西南北齐长城相近的特征:
马武寨墙体:
三峡村西南北齐长城墙体:
马刨泉北齐长城墙体:
这些墙体的共同特征是:土石混杂,泥土堆积较厚,墙体间杂草较多;与常见明代坍塌成石垄的长城墙体有显然不同。
延庆偏坡峪一带南山边垣的墙体,墙体石垄间很少见到泥土,即使有泥土,也早已被雨水冲刷而下,植被较少,因无泥土,少量的植被以灌木为主。
而这些证据,或被刻意忽略,或被有选择地使用了。
还有一点,马武寨一带墙体,在经过沟谷隘口时,却没有发现隘口墙。明代在陵后修建防御工事,显著的特点是修筑隘口墙,只要有沟谷的紧要处可便于防守处,皆如此。
马武寨长城只在山上有墙,而在隘口没有墙,如果把上述墙体特征与已认定北齐长城的信息综合比较,就发现其中的合理之处了:
北齐长城在这一带的墙体,多被明代加以利用,近隘口的,叠压成了明代陵后隘口墙;有部分地段不符合明代防御思路,未加利用,分布于较高山上的,得以保存了原貌;位于隘口的部分,经历1500多年洪水的冲刷和人类生活的影响,早已不见踪影。
6、争论成为了辩论方法的角力,而偏离了对史实存在的正视
1)我们不能先入为主地首先给出假设,以假设代替证据:先设置一个推测的不可能,以主观的推测代替证据,去否定北齐长城在这一线通过。因为先入为主,所以对所依据的历史信息是有倾向性的,是有选择使用的,而不是客观的。
2)我们不能因细节的某一点证据,来否定整体的合理性:也不可依据局部的证据,来否定整体。
历代长城的叠压、相互利用,是很常见的状况。这些被不同朝代叠压的长城,在不同的地段,会展现不同的时代特征,发现不同时代的文物遗存。
我们不能以某一点具有的一个朝代的特征,去断然否认被其他朝代利用,从而对明显具有明长城特征的墙体简单地断定为明前;也不宜以被明代利用了的墙体,来否定该段长城其他地段呈现出来的明前长城的特征以及通过考古发掘发现的前代文物,来断然否定这段长城完整的历史。
例如:大北梁上的两座墩台,可能确实是明朝遗存,而不是北齐烽火台。但其只能否定这两座墩台为北齐遗物,但对黄花城-居庸关一线洪武年间设立的主要关口,构不成否定的证据。
3)辩论方法只是技巧,不是客观存在
辩论方法只能在辩论中占据主导,但不能作为证据去否定真实存在的遗存,不能无视证据去否定客观的存在。
结论:
黄花城-居庸一线,是否有可能是北齐内线长城的走向,尚不可简单否定。
明初在北京地区利用已经存在的早期长城(主要是北齐)修筑防线,是不争的事实。
首先我们得解释清楚为什么任何朝代都不可能经由居庸关-黄花城一带修建长城防御工事,但洪武年年间却修筑各关口的原因;
其次我们得解决解字石向西那些隘口墙一线发现的北齐遗物的问题。
只获取更加可信的证据,才能予以否定,而不是仅仅推论出不可能作为证据。
即使是真的修得不合理,只要是客观存在,也需要尊重史实与事实。
文物断代,最好的办法是考古发掘。这项工作文物部门在做,只是没有将发掘过程、认定过程一一地公开出来;作为非专业的长城爱好者,在考古发掘不现实的情况下,可以抱着质疑的态度,但仍应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期待尽早有一个尊重史实、令人满意的结果。
2021-8-27
11月1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