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堂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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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总有一种记忆,在心底的最深处是你我不能忘记的。多年后,当岁月那条小河流经的地方,会开出一朵淡淡的小花,似烟如梦,像雾又像风。

— — 编辑 人不如妖

拔草高小学坐落于一条小堰河旁边,小堰河一年四季盈满绿油油的水,水上飘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塑料袋是学生们扔下来的,附近人家养的灰头鸭子,绿头鸭子常在这条小堰河里戏水捉鱼虾。学校里的垃圾,农户人家的垃圾都倒入这条小堰河的河岸边,待堆积成山后,再点火焚烧。

万笑做值日时曾在这堆垃圾里捡到一张花花绿绿的锈迹斑斑的纸。他先是蹲在这堆散发着臭味的垃圾里用手指头捏起纸的一角凑到眼睛跟前看,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大的,他盯着手里的纸看了很长时间,并用食指比划了一下,不错,这张纸有一根半手指那么长,上面还印着毛主席的头像。万笑心里很清楚这是一张纸币,一张面额十元的纸币。它真真切切的躺在万笑的手里,这让万笑感到自己像是在做梦。

“万笑,你个小狗日的蹲在这里干嘛呢?”八只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万笑的身后,他冲着万笑奸笑着。

“钱!是钱!十块钱啊!”万笑激动难奈的将纸币举到八只歌的眼前晃着。

“好小子,你运气不错啊,”八只歌看着纸币,好像看一幅名画那样认真,“十块钱,不少啊,十块钱等于五十个本子,等于五十根铅笔,等于……等于三碗水饺两碗馄饨或者三碗馄饨两碗水饺。”八只歌说到馄饨和水饺时眼睛像通电的灯泡一样亮了起来。

万笑明白八只歌的意思,他朝学校旁边那间破旧的砖瓦房看去,他看到有白雾一样的蒸气从那个不高也不低的屋檐下溢出来,白白的,香香的,有面粉的香气,有鸡蛋的香气,有猪头肉的香气,有香菜的香气,有韭菜的香气,有葱花的香气,有生姜的香气,有孜然的香气,有茴香的香气,有辣子酱的香气……这些香气丝丝缕缕的汇聚在一起,像一股细细的水流从万笑的鼻孔里流淌进胃里,万笑的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笑容,他从垃圾堆里走上来,手里攥紧那张霉迹斑驳的纸币,仿佛怕它长了翅膀飞出去一般。

“八只歌,我们从明天早上开始一起去吃饺子,吃馄饨,我们也要尝尝那老头儿卖的饺子,卖的馄饨,大人们不给我们钱,但老天待我们不薄,老天给了我们十块钱,我们现在有钱了,有钱了就该去尝尝那老头子卖的饺子馄饨,他的面粉跟别人家的面粉不一样,要是一样的话,为什么大家宁愿在老头子那里吃早饭?”

八只歌眼里闪着泪水,牙齿咬着嘴唇,他的牙齿晶莹剔透,像是被露水洗过的白色花瓣,他的嘴唇因为他的牙齿而显得分外红,充满了血的颜色。

老头儿叫金堂。他在学校门口开了一间饭馆,专卖薄皮儿馄饨和白皮水饺,他的饺子个头小,像他人一样瘦小,里面的陷并不多,但即使这样那些上学的小学生们还是愿意逼磨着家长给他们钱,让他们来吃上一碗馄饨或者是饺子。这是一间坐北朝南的小房子,房子的主人原来在这里摆摊卖货,后来搬迁的原因就把这小房子租给了金堂老头儿。房租多少,贵不贵,再或者是并没有租金,这些谁也不关心,也没人问金堂,大人们不关心这个问题,小孩子们也不关心这个问题。小孩子们只关心金堂的薄皮儿馄饨和白皮儿饺子,他们希望饺子的个头能够再大些儿,馅能够再多些儿,但是每次他们去吃时,饺子的个头都是那般大小,一口就能包在嘴里,每碗水饺不多不少八个。白底青瓷大海碗装着,半碗饺子半碗白开水,锅里冒着白气,碗里冒着白气,筷头上冒着白气,孩子们的嘴里也冒着白气,那白气是香的,肉的香,菜的香,木头的香,鸡蛋的香。为了这样的香气,哪怕是把大人逼急了挨了顿打那也算是值了!

孩子们在门口闹着哭着,大人们打骂都无效,金堂老头站在靠门口的铁锅前,掌着一把长勺子把儿,不停地搅动着铁锅里翻滚着大水泡的水,饺子在水里上下翻腾着,白面皮子裹着少许的猪头肉,鸡蛋花,韭菜叶,酱油,葱花,生姜,茴香,孜然……金堂老头儿看似一点也不关心外面的闹腾,其实他都是装模作样的,他不用斜着眼睛看也能知道外面正在闹什么,他慢悠悠的用长勺子搅着铁锅里的汤面水,故意的让香气飘出去。大人们打也没办法,骂也没办法,又爱面子,只好给出两块钱,叫一声:

“金堂,来碗水饺!你这个小老头子,在这开饭馆,孩子每天都跟我闹。”

金堂笑而不语,一把长勺子在铁锅里搅动的更起劲了,他舀起半勺面汤水,又一歪勺柄,勺里的汤又回到了锅里。他的蓝布围裙上沾着白面粉,他的红脸膛也沾着白面粉,他那只瘦短的胳膊左摇右摆着,像推磨一样。金堂老头儿头天夜里往一只银色的瓷盆里倒上半盆白面粉,舀上半瓢凉水,揉,捏,捶,拍,按,一尺的擀面杖来回擀着,白面团被越擀越薄,越擀越有劲头。金堂抄起一把白刃菜刀在案板上噔噔噔的切几道,方方正正的面皮就出来了,卷上陷,一捏一合,白面皮饺子就出来了,薄皮儿馄饨也出来了,热饺子,热馄饨浇上几滴辣椒油,白里透红,颜色好,味道也好。

万笑带着八只歌来吃饺子。走进门内,砖铺的地面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有坐着一口大铁锅的热煤炉旁有几块烧透的冷煤灰。万笑和八只歌坐在靠墙的一张空桌子上,他们俩的身后是一张小木床,床上只放了一床薄褥子和一件沾着油污的白汗衫。万笑对着正在往铁锅里倒水的金堂喊着: “一碗白面饺子。”

八只歌想了想说:“我要一碗薄皮儿馄饨,放一滴辣椒油。”

兄弟俩头一次不用挨打,也不用偷大人的零钱就能够吃上一次白面饺子薄皮馄饨。金堂先端过来一碗水饺推到万笑面前,再端过来一碗薄皮馄饨放到八只歌面前,锅里热气腾腾,碗里热气腾腾,那热气是香的,香的醉人。万笑一边吃一边烫的吸舌头,八只歌也一边吃一边烫的吸舌头。

“真烫!”万笑说。

“真烫!”八只歌说。

吃过饺子,吃过馄饨,万笑摸出那张发霉的纸币递给金堂。金堂接过来,放在大手掌里搓揉一番后瞪着眼问:

“混小子,哪里来的这么脏的钱!”

“捡的。”

“真的?哪里捡的?”

“学校河边的垃圾堆里。”

“哟,你小子运气不错。你这滑头小子!”

金堂找了零钱给万笑后又去给下一桌的人端饺子送过去。

半个月的某个晚上,金堂坐在饭馆里喝酒,他喝完一杯又给自己斟上一杯,一共喝了十五杯白酒后,金堂感觉到晕乎乎的,他觉得自己要轻的飘起来了,炉子在转,铁锅在转,房顶在转,自己也在转。他灭了灯一头倒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清澈如流水般的月光透过瓦缝照到金堂的小床上。第二天,金堂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收割后的稻田里,他的裤子像一团烂布一样被扔在旁边,再看时,他的瓦房顶破了一个大窟窿,碎瓦,碎草,碎土落了一地,那口大铁锅也翻在地上,金堂愣怔了一会儿,摸摸口袋,什么也没有。金堂看着破了个大窟窿的灰色的瓦房顶,红脸膛变了颜色,他憋足劲骂道:

“他娘的贼儿子……”

金堂走了,去了哪呢?没人知道,只知道他的家不在学校旁边。那间金堂饭馆怎么样呢?你去看看就能知道了,破了个窟窿的瓦房顶随时都能塌下来,漏着一片白光,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空床架子,屋里长满了狗尾巴草,兔丝子,野蒿子,臭虫树,还有几株马尿草。那扇门也歪了,破了个大洞……

再后来,连那破个洞的歪门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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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七盏灯

图 | 网络

编辑 | 人不如妖 小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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