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陈英俊 李克聪|击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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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水(三)

第三章

九  王家受气

刘杨氏打算蒸几个窝头和菜团子,在院子里的锅锅上烧火。泽黎给她抱过来一堆柴草,问姥姥:“够了吗?”姥姥说:“够了。你来烧火,我去捏馍。”说着离身去了窑里。泽黎拿起几根柴用烧火棍往锅锅口里塞,烟火冒出来,燎到他脸上,他赶紧扭过脸,眼泪已经嗖嗖而出了。他用粗布衬衫袖子朝眼窝抹了一把,耳朵听见门口有动静,睁开眼看时,他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喊不出来。
陈惠民扎起车子,走到他跟前,见他眼窝发红,就问他:“咋啦?”泽黎说:“烟熏的。爸爸,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说着眼里又流出了泪,这次不是烟熏的。
惠民蹲下来,摸摸泽黎的头说:“爸爸就是来接你回家的。”
泽黎眼里露出吃惊的异光:“真的?”
惠民说:“真的。不信拉勾。”说着伸出了手掌,将食指弯成了一个勾。泽黎破涕为笑了,马上将手指勾套进了爸爸宽大而温厚的手指里,拉过勾,又扑进爸爸的怀抱。
惠民随后朝窑洞里走,刘杨氏两手沾着面渣,已经在窑门口了。
“妈。”惠民叫一声。
刘杨氏说:“屋里坐吧。”
跟着过来的泽黎就说:“我爸爸要接我了。”
刘杨氏讶异地看惠民:“你真要接娃?”
惠民说:“嗯。”
刘杨氏问:“那边都说好啦?”
惠民说:“嗯。”
刘杨氏说:“你那王妈算是发了菩萨心肠了。”
中午,他们蘸着蒜泥吃了菜团。刘杨氏收拾好泽黎的几件衣服,用一个小包袱裹好,挂在惠民的车把上。刘杨氏说:“走吧。”声音有点哽咽了。
惠民推起车子说:“妈,我走了。”
泽黎跟着爸爸的车子走出了院门,姥姥说:“泽泽……”
泽黎一回头,见姥姥流泪了,突然又返回去,扑进姥姥的怀里,哭着说:“姥姥,我会想你的。我会来看你的……”
姥姥推开他:“去吧。去了听你那个妈妈的话,听你那个奶奶的话……”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下来,摆摆手,叫泽黎走。
泽黎一步一回头,离开了姥姥。
陈惠民上班去了,家里剩下泽黎应该叫的王奶奶和继母,还有继母怀里的喜财。泽黎像在秋天里穿了一件宽大的衣服,四处不贴身,没一点暖和气。继母对他不冷不热,王奶奶看着他不顺眼,尽挑他的刺。泽黎在这个新家总觉得心里憋屈得难受。
那一日,他出门玩耍,见有几个男孩在村中池泊边捏泥人,便凑了过去。孩子们手里都在团泥,他看着,心有点馋,就说:“给我点泥巴,我也捏一个。”一个孩子抬头看他,就问:“你是谁?”他说:“我是王奶奶家的。”那孩子说:“母老虎。”他不懂啥意思,又说:“给我点泥巴。”另一个孩子说:“你自己和泥呀。”他噢了一声,去拿人家的瓶子从池泊里灌上水,过来挽起袖子,在地上刨起一堆土,浇上水,和起泥来。
那个大一点的孩子率先捏出了一个猪八戒,那两只耳朵大的吓人,也逗人。他往地上一放,引得伙伴们哈哈大笑。泽黎笑过,心想我捏个啥呢?捏人物他没有把握,但他见过汽车,就想着我捏个汽车吧,要比你们的泥人阔气多了。他两只小手使劲团泥,等泥有了劲道,正准备捏个汽车的时候,那个大个孩子从他手里来夺泥巴。那孩子说:“给我。我给你捏。”泽黎不给他,就说:“我要捏汽车。”那孩子伸手往他脸上抹了一把泥,泽黎一捂脸,泥巴被人家夺去了。泽黎不甘心,嘴里说着:“给我,给我。”就去夺泥巴。那孩子推了他一把,泥巴抹在了他身上。泽黎恼怒了,抓起地上的泥巴甩过去,甩在了那个孩子的身上、脸上。那个孩子过来就打泽黎,嘴上不停地说;“你个带羔子,野孩子,敢在这里撒野。看我打死你!”对着泽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幸亏被路边的大人看见了,赶紧过来拉住了那个大孩子。泽黎吃了亏,眼里憋满了泪水,可他没有叫一声,也没有哭出来,扭头回家了。
“哎呀呀,你看你像个驴一样,在泥地里打滚了?!”王奶奶见他这般模样,惊得脸上的横肉彭胀,眉毛飞扬。
泽黎站在院子里,咬住嘴唇不吭声。
“咋啦?你个瘪犊子,哑巴啦?”王奶奶让他说话。
泽黎说:“他们欺负我。”
“谁欺负你了?我看看去。”王奶奶说着朝门外走。
远处的几个孩子一见王奶奶过来了,轰地跑散了。王奶奶又往回走,边走边骂:“这帮小畜生,成精了你。”进到院里,见石榴打了一盆水,让泽黎去洗,就说:“快把你衣裳都脱了。又得洗,烦死人了。”泽黎脱下衣裳,放在台阶上,在脸盆里把手和脸洗了。洗过,石榴妈给他找来了衣裤,放到他跟前说:“换上吧。”
泽黎钻进了东房,不敢再出去。他想起了那个孩子骂他的话:带羔子!像一把匕首扎在他心上。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像个累赘,给他爸爸丢脸了。幼小的心灵里结下了难以磨灭的块垒。
夏收到了,龙口夺食,生产队里要求男女老少都上地干活。队长来家里叫人了,王奶奶说:“我去。”等人家走了,她又对泽黎说:“我要去干活,你个瘪犊子又要在家里捣乱,跟着奶奶上地去。”
泽黎跟着王奶奶走了。一路上高爬低,随着大人到了麦地。丘陵地带都是小块田,社员们分成几伙,下到了几块麦地,亮开膀子割开了麦子。王奶奶也去割麦了,交代泽黎跟一个叫李大爷的老汉在一块,别乱跑。李大爷捆麦个,小泽黎就抱起一把麦杆,往他绳子上放。麦芒像带尖的锯条一样扎着、拉着他的胳膊、小手,立马显出许多红艳艳的血丝。
李大爷见娃小,就说:“娃呀,你别干了,去一边玩吧。”
中午回家吃过饭,泽黎趴在炕上睡着了,等王奶奶叫他上地时,他仍睡得沉沉的。王奶奶走进屋里,揪住他的耳朵说:“小死人,快起!”泽黎睁开了眼,看见王奶奶,惊恐地一骨碌爬起来,抓起白粗布衬衫就走。
一连上了三天地,泽黎脸上晒黑了一层,胳膊手上被麦草扎得红斑点点,有的地方划出了血丝。第四天一大早,太阳还没露头,王奶奶又喊泽黎起炕上地,泽黎昏睡不醒。王奶奶就揭开泽黎的被窝,在他屁股上啪啪拍了两巴掌。泽黎哇的一声疼醒了,他揉揉眼睛,对王奶奶说:“我再睡一会行么?”王奶奶说:“懒鬼!你再睡,谁领你上地去?快走。”泽黎无奈地只得起炕。起来,用瓢在水瓮里舀了半瓢水喝过,王奶奶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窝头,他啃着走了。
饭时回到家里,后母石榴做好了饭,可是泽黎却坐在板凳上睡着了。王奶奶看见,喝一声“端饭!”却把泽黎吓得猛一惊,滚落在地上。石榴说:“妈——”声音里有点责怪。可是王奶奶接着说:“这羔子将来要承继我家的家业哩,哪能行。”泽黎听不懂这话,但他知道王奶奶对他不好,就像姥姥给他讲过的那个故事中的地主婆。
好不容易一天又熬过来了。晚上,陈惠民回家了,泽黎知道爸爸是逢礼拜了。爸爸摸过他的脸,只说了句“晒黑了”,就去看喜财了。泽黎有点委屈,想哭,可是一想到王奶奶脸上的横肉,他不敢哭,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仰望着天上闪烁的星星。一会儿,爸爸出来了,坐到他身边,问他:“你也收麦子了?”他点点头。爸爸又问:“你能干动活么?”他捋起袖子,露出了黑斑点点的胳膊,在月光下犹如爬满了一层苍蝇。惠民怜惜地去摸他的胳膊,泽黎趁机小声说:“爸爸,我不想上地了。”惠民说:“为啥?”泽黎没有吭声,眼里盈满了泪水。
正在这时,屋门口甩出了王妈的声音:“咋啦?子父俩嘀咕啥呢?”
陈惠民闻声赶快站立起来,转身朝门里看,王妈已经出来了。
王妈指着泽黎说:“小懒虫,好吃懒做,没出息。”
泽黎没有吭气,低下了头。他听见爸爸说:“以后勤谨点,听你奶奶的话。”可是泽黎自己心里却说:“奶奶会逼死我的呀!”
那一夜,爸爸在北屋西间睡了,泽黎独自在东房里睡。他多么希望爸爸能抱着自己睡啊,可是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也不能够实现。大热天的,他浑身感觉凉透了。
第二天下午,爸爸上班去了。第三天上午,泽黎又被王奶奶叫去上地了。等奶奶他们走到下一块地里割麦子时,泽黎对李爷爷说:“爷爷,我去拉泡屎。”转身进了一个地凹。李爷爷捆了三个麦个子,还不见泽黎回来,丢下手头的活儿去找泽黎,找遍了地凹没找见,慌了,回头朝地埝下割麦子的社员咋呼:“泽黎不见了呀!”地里几乎所有的社员都直起了腰,朝他张望。王妈问:“咋回事?”老李头说:“拉屎去了,半天不见回来,去找,却找不见呀。”社员们都丢下镰上来了,四下去找,又没找见。
泽黎失踪了。
十  回归山庄
刘杨氏爬不动山,只好去村边拾几根柴火用来做饭。村边有一些杂树,沟楞上生着一些荆条之类的植物,砍下来,拿回家晒干,就能烧火。当然,也有一些枯枝败叶和庄稼秸秆都是上好的柴火。刘杨氏手里拿着一把柴刀,捡自己够得着的树杈来砍,力气不足,砍得很吃劲。西边发红的阳光斜照在她生满皱纹的脸上,泛起一片涟漪。咔、咔、咔……一根树枝掉落下来。她弯腰捡拾时,耳边听见了一声亲切的叫喊:“姥姥,姥姥——”那声音如同从天边飞来,童真,急切,渴盼。刘杨氏分明听出这是泽黎的声音,急忙寻找。在一条乡间的小路上,在青黄相间的麦田里,她发现了一颗小脑袋迅速向她移动。
天哪!我外孙咋一个人回来啦?刘杨氏惊讶着,就见泽黎如一只禾鼠蹦跳到了跟前。“谁送你回来的?”她问。
“我自个回来的。”满头大汗、面露疲惫的泽黎说着话,用袖子擦了一把脸。
“你咋认得路?”姥姥将她拉到怀里,抱住了。
泽黎指着村背后的山头说:“石门山。我是寻着那山找回来的。”
“为啥要回来呢?”姥姥问。
“王奶奶对我不好。”泽黎伸出两条红点斑斑的胳膊,姥姥一下就明白了。
她说:“娃呀,咱回。姥姥给你做饭去。”
娘孙俩抱着柴火刚回到家里。一个陌生人推着自行车就进了家门,那人站在院里问:“是惠民岳母家吗?”刘杨氏闻声出了窑洞,见那人,心里就有了七七八八,问:“你是西关村的吧?”那人说:“是是是。”说着就扎车子,扎着车子又说,“小泽黎离家出走了,人家让看看是不是来他姥姥家啦?”刘杨氏说:“娃是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要是走丢了,那就闹大了呀。娃在哪?”刘杨氏往窑里走,那人跟着进了窑门。
泽黎坐在炕上,困得本想睡觉,可听见动静又紧张地坐了起来。
那人一见泽黎,摸摸他的头说:“娃呀,你够胆大的,一个人就跑回来了。”
泽黎没吭声,眼里流露出一丝惊慌。
那人又说:“你王奶奶心里着急,要不我带你回去吧?”
泽黎坚定地说:“王奶奶不好。我不回去。”
那人叹一口气:“唉——”
刘杨氏说:“想必你也知道是咋回事。蝎子的针,后娘的心。他王家待我娃不好,就让娃在这里吧。”
那人说:“行行行。那我回个话就是了。只要娃好着,都好说。那我走了啊。”那人说着迈出了窑门。
如同笼子的鸟儿回归了山林,泽黎在上庄村又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他和根民、杨梅等几个玩伴,上到天门山的门洞里捉螃蟹,下到沟里的小河去洗澡,在园子里过家家,在街道上捏泥人……玩耍增长着童年的见识,山风抚摸着童年的岁月。
那一天,刘杨氏帮别人家裁剪衣裳,带着泽黎路过村中的学校,见三五成群的娃娃们嬉闹着放学了,泽黎扭着头一直看那些小学生,眼睛像吸住了一样转不过来。她突然意识到,泽泽该念书了,就对泽黎说:“泽泽,你想上学吗?”泽黎说:“想。”刘杨氏说:“那我送你上学去吧。”泽黎说:“嗯。”
回到家里,姥姥拿上几颗鸡蛋去供销店换了几张粉连纸,回来裁切好,用针线著起来,帮他做了几个作业本。第二天,姥姥带着泽黎,将他送到了学校。
他被编进了一年级,坐在教室的前排。一位年轻的梳着辫子的女教师教认字,黑板上写了一个“大”、一个“人”。老师横跨开步,伸展一双胳膊,对学生说:“大家看,这个像什么?”同学们齐声说:“大!”老师把双臂收回,又说:“这个呢?”同学们回答:“人!”老师拿起教鞭指着说:“同学们回答的正确。这个读大,大小的大;这个读人,做人的人。”泽黎认识了这两个字,大小他能分得清,可是人怎样理解?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自言自语地说:“人,做人的人。一定要做一个好人。”他把这两个字写在了本子上,本子没有格子,他写得有点歪,但字体很大。过了几天,他能写下一句话了,那是老师教得最多的一句话:“毛主席万岁。”他觉得毛主席是一个很高大很高大的人。
他的小伙伴根民、杨梅和他是一个班,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有时候扔沙包,有时候丢手绢,有时候玩狐狸吃小鸡,泽黎在这戏耍中感到了上学的快乐。
二年级时,泽黎已经识得不少字。那天中午放学,他看见大街上贴了许多红红绿绿的大字报,上面写着:“一心想着毛主席,一切为了毛主席。”“跟着毛主席,永远闹革命!”“跟着毛主席,世界一片红!”学校的大门口旁边,一位画家正在画毛主席的画像,底子已经打好了,黑笔勾勒出了人物的轮廓,等泽黎下午去上学,见毛主席的头像已经用粉彩画好了。他觉得画得真好,和真人一样。晚上放学时,老师又安排每个同学回家做一个语录牌,还说家庭条件好的,让家长用木板做个小黑板,条件差的,用布做成也行。泽黎回到家里,给姥姥说了。姥姥自言自语地说:“咱是条件好呢,还是不好呢?”停了一会,姥姥对泽黎说:“你二舅是木匠,可他这两天不在家,要不让他给你做个小黑板。”泽黎说:“老师说明天就要呢。”姥姥想了想说:“那我先给你糊一个吧。”泽黎说:“嗯。”
姥姥翻开了一个老旧的木箱子,从中找了几块布,又撘上锅打了一碗浆糊。刘杨氏用剪刀将布块剪成同样的长方形,刷一层浆糊黏贴一块布,连着贴了四层布。布块一时干不了,刘杨氏说:“先晾一晾吧,等明天再给你刷黑。”泽黎摸摸那块还有些湿软的布说:“行。”姥姥说:“我再给你穿个绳子,你明天提上。”泽黎说:“嗯。”姥姥就拿了个锥子戳了两个眼,又用纳鞋底的针给他穿上了索绳子。穿好,放到窑外的窗户上,回来对泽黎说:“你快睡吧。明早就快干了。”
第二天早上,刘杨氏不等泽黎起炕,就从锅底下刮了一些黑粉,调了些水,刷到布块上,算是做成了一个小黑板。泽黎起炕后就问姥姥:“我的黑板呢?”姥姥说:“给你做好了,就是还没干呢。要不下午拿吧。”泽黎说:“我不。我就要拿,要不老师批评了。”姥姥给他往口袋里装了一个窝头,他提上黑板上学了。
到了学校,那位长辫子老师检查,有一多半同学都没有带黑板,老师检查泽黎的黑板,说:“陈泽黎,你的黑板还不干呢,拿到外面太阳地上晒一晒。”泽黎说:“是,老师。”
等到第二节课间时,泽黎去看他的黑板,已经晒干了,就提到老师面前说:“老师,我的黑板干了。”老师说:“来,我给你写个字。”拿起粉笔,在他黑板上写下了五个大字:“要斗私批修。”泽黎不懂这是啥意思,可每天提着这块语录牌上学放学,心里美滋滋的。那天他碰到村里的社员打着红旗,抬着大语录牌游行,齐声高呼着口号:
拿起笔,做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文化革命齐造反,
革命路上当闯将。
泽黎心里震撼了。他不知道啥是“革命”,可他感到了这革命力量的厉害。他摸摸自己的小黑板,觉得自己也是一个革命的小将了。
十一  上山砍柴
村里的文化革命风生水起的时候,学校放暑假了。那天姥姥烧火做饭,他发现柴火快没了。他知道,平时都是姥姥下地干活时,回来顺手捡一些树杈或者秸秆。可这一段天气太热,姥姥没去上地,眼看柴堆消瘦得快没了,他替姥姥着了急。
泽黎说:“姥姥,我去山上砍柴吧。砍好多好多,就够咱家一年烧了。”
刘杨氏说:“好我娃哩,你哪敢进山呀。”
他说:“不怕。我叫根民、杨梅一起去”。
刘杨氏说:“我跟邻居你那个三叔说,让他带你们进山去。”
泽黎说:“也行。”
第二天,泽黎叫上表哥根民,两人又去村东叫上杨梅,一起去了三叔家。三叔三十来岁,个头不高,脸晒得黝黑,见几个娃来了,就往口袋里装了两个窝头,拿出绳子往腰里一缠,砍刀往里一插,提起扁担说:“走。”几个人厮跟着出门了。
石门山最近,可前山是悬崖峭壁,只生长一些杂草,并无树木,要砍柴非得进山不可。他们顺着山边的一条羊肠小道向上爬,爬到石门口,几个孩子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杨梅是个女娃,累得走不动了,就喊前面的三叔说:“三叔,咱们歇一会吧。”三叔回头看他们,说:“那就歇歇吧。”他们脸朝着石门坐下来,就见那石门像一道彩虹架在两山之间,下边是一个巨大的门洞,地下流淌着一条弯曲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泽黎以前来过这里,和伙伴们在这河里捉过螃蟹,可惜螃蟹太小了,像一块银元大,拿回家没法吃,只能玩耍。三叔指着石门说:“你们知道这石门是咋来的吗?”根民抢先说:“水冲的吧。”三叔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三个孩子一听讲故事,拍着手说:“好!”
三叔说:“从前,有个人叫大禹,他爸爸鲧给舜王治水——舜王你们知道吧,就出生在咱这山脚下的舜王村。鲧治水的办法是堵。你们想,这水哪能堵住呀,越堵水越多,结果把人都给淹了。舜王就撤了他的职,叫他的儿子,也就是大禹去治水。大禹吸取了他爸爸的教训,认为治水的关键要靠疏导,就到处凿山挖沟,将水放走了。你们说,这水还能淹住人吗?”
杨梅抢先说:“不能了。”
泽黎说:“三叔,我知道了。这个石门洞是大禹凿出来的。对吗?”
三叔说:“还是泽黎聪明。好了,咱们上山吧。”
几个人弓着腰开始爬山了。翻到山后,几个孩子发现,这里的沟沟坡坡到处生长着树林和灌木,树身上的枝枝叉叉牵绊得人都走不动。三叔说:“你们听好了。咱们砍柴要尽量砍树身下边的枯枝,不要伤了树身——让它明年还要给咱长树枝。”几个孩子说:“知道了三叔。”于是,他们动手砍起来。
一个时辰后,他们都砍了不少柴火。三叔觉得差不多了,就吆喝他们说:“行了吧,收拾收拾打捆。”可是几个孩子不会捆柴,三叔就教他们如何将柴火笼成堆,如何将绳子捆绑结实,如何插扁担。捆绑时,泽黎砍的柴比根民多一些,根民就说:“泽黎,你没我大,少挑一些。要不你走不动。”泽黎执拗地说:“我能挑动。我挑的多,姥姥就不用拾柴了。”
三叔提起泽黎的两个柴堆,掂量了一下,觉得差不多有30斤,对泽黎说:“不行你给根民几根柴吧。”
泽黎说:“我挑得动。”
三叔又招呼杨梅,说:“咱吃一口馍,就下山。”
几个人各自掏出窝头一边啃,一边就着旁边的一眼山泉喝水。吃过后,三叔一吆喝,他们挑起柴火下山了。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露头,他们又厮跟着上山了。这一天,几个孩子手上都打了血泡。三叔就从酸枣树上揪下枣刺,给他们扎破血泡,疼得他们吸溜吸溜直咂嘴。下山的时候,岩石硌着脚板,又磨出了血泡,他们就自己学着三叔的样子用枣刺扎破,放出里边的积水,继续走路。肩膀被扁担磨出了血印子,他们垫一块布,挑一阵,歇一会。如此十多天过去了,泽黎的手上、脚上和肩膀上都磨出了和他年龄很不相称的老茧。
姥姥见他砍柴辛苦,就劝他说:“够烧半年了,不要砍了。”
泽黎说:“趁这暑假,我给你砍够一年烧的,姥姥就不用拾柴了。”
后来三叔要去闹革命,几个孩子就单独上山了。但没有大人的照管,孩子的行为终究不可靠。那天他们上到山后,根民说:“咱去前面看看吧,这山大着呢。”杨梅说:“你不怕老虎把你吃了。”根民说:“咱整天上山,哪有老虎呀。走。”泽黎也好奇这山中的世界,就说:“走就走。”三人就穿过一片树林,在沟沟岔岔中上高爬低来到了一座山崖前。朝崖下看,是十几丈深的山谷,且越往远处越深,山体被浓密的树木和藤条完全覆盖了,一片阴绿神秘的气息。一个山凹里露出几间茅草房,好像有人居住。泽黎说:“这里枯枝不少,就在这里砍吧。”根民和杨梅都说行,他们就放开手砍上了。泽黎和根民上到树上砍枝,杨梅不敢上树,只好在地上砍一些小枝细条的枝杈,当然,这没有关系,就是最后杨梅砍不够柴堆,泽黎和根民也会给她匀一些的。
泽黎爬上了一颗松树,杨梅在下边喊:“泽黎你小心啊。”
泽黎说:“没事。你拾柴。”说着,咔咔咔一顿砍,一团树枝就掉落下去。杨梅赶紧拾成一堆。这颗树砍完了,泽黎往下滑了一截,两腿一伸跳了下来。
杨梅说:“泽黎,你真勇敢。”
泽黎说:“我们要当毛主席的小英雄。”
正在这时,在不远处的山崖边上,根民突然叫喊:“哎呀我的脚卡住了。快来帮我。”泽黎看过去,见是根民的一只脚卡在了一颗杂树的树杈里,下不来了。他赶紧过去,托住根民的鞋底往起推,根民疼得直叫唤。泽黎说:“咱俩一起使劲,你往出拔,我往上推,就出来了。”根民嗯一声。泽黎就喊:“一、二、三——”泽黎双手使劲一推那只脚,那只脚像离弦之箭一样,噌地飞了出去。而就在此时,没想到根民用力过猛,身子一下从树上栽了下来,斜斜地砸向泽黎!泽黎不防,被砸得踉踉跄跄朝后退去,竟一脚踩空到悬崖下!
等根民从地上坐起来,发现泽黎不见了。杨梅朝着崖下大喊:泽黎——泽黎——
崖下没动静。根民爬到崖沿上朝下看,只见崖下的斜坡上一团团的荆条和绿叶若无其事地张扬着,仿佛在和他们捉着迷藏。他俩一下子傻眼了。
杨梅着急地说:“这可咋整呀?”
根民想找路下去,可是转了几圈都没找到,朝远处看,就看见了那几间茅草房,于是大声喊:“救人呀——”
声音在空谷间回荡。
十二  治伤疗病
吃过午饭,刘杨氏刚洗完碗,坐下来,右眼皮蹦蹦蹦跳了几下。她想到泽黎是几个娃娃上山的,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山神保佑我娃……她在心里默祷着。
这默祷不知是灵呀不灵。不一会,一个壮汉背着泽黎嗵嗵嗵跑进了院子,跟在屁股后边的根民就喊:“奶奶,快点出来,泽黎摔伤啦!”
刘杨氏嘴上说:“老天呀,这膈应啥,就有啥。”跺着小脚就出了窑门。一见人家背着泽黎进来了,她又跟在后头喊:“泽泽,泽泽……”泽黎被放在炕上,睁开了眼,看了姥姥一眼,嘴角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刘杨氏要去抱泽黎,那壮汉说:“娃胳膊可能脱臼了,找个捏匠给捏上。”刘杨氏就转脸对根民说:“快叫你哥哥唤你大姑去,叫她把她村的捏匠找来。”根民哼着出了门,刘杨氏才发现屋里又多了一个壮汉和杨梅。她就问杨梅:“咋回事呢?”杨梅说:“根民上树脚被夹住了,泽黎去推他,根民掉下来就把他砸到沟里啦。”缓了一口气,又说,“是这两位叔叔将泽黎救出来的。”刘杨氏对那两个壮汉说:“多亏你们了。我给你们烧些水,喝一口——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整饭吃。”一个壮汉说:“我们喝口凉水就行了。”说着,拿过瓢,在水瓮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又递给另一个壮汉。两人喝过水,告辞走了。
泽黎沉沉睡去。刘杨氏给杨梅弄了些剩饭吃过,说:“你在这里看着泽泽。我出去一下。”
刘杨氏是去找村中的医生了。那是个年轻娃,人都叫赤脚医生,刘杨氏只知道他腿有点瘸,却不知道为啥叫赤脚医生。那娃行医是个半挂子,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就说,吃个镇痛片吧。刘杨氏就想,泽泽摔伤了,一定会疼的,能有个镇痛片也能缓解一下么。果然,她找到那医生,医生就给他拿了一盒镇痛片。
拿了药,她心想他大姨咋还不来呢,就又去村南门口照看,从街上走过时,就见村里一些年轻人在一座房子的后墙上贴大字报。一个娃大声念道:“紧跟毛主席,打倒封资修!”刘杨氏心里嘀咕,啥是封资修呢?她看了一眼那大字报,红纸黑字,像蝌蚪一样,她一个也不认得,便低头朝前走了。她刚到南门口,朝来路一望,就望见了一个骑车子的人影。她心想是她儿女金菊领来了捏匠。等到他们从慢坡上来,金菊也看清了她,就大声喊:“妈,你咋在这里?”刘杨氏说:“等你呀。”金菊指着推车子的男人说:“这是捏匠。快回家去。”刘杨氏说:“噢。捏匠来了就好。”
回到家里,刘杨氏张罗着要烧水,小杨梅就说:“我来烧火。”就去抱柴烧锅锅了。
金菊上了炕,慢慢叫泽黎:“泽泽,醒醒。泽泽,醒醒。”泽黎睁开了眼,但眼里的人却有些模糊。他动了一下,说:“我疼。”金菊问他:“你哪里疼?”他说:“哪里都疼。”那位捏匠凑上来,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抓住他的右胳膊说:“使劲。”他摇着,那胳膊用上了劲。捏匠又抓住他的左胳膊,又说:“使劲。”那胳膊却没一点劲。捏匠说:“是这个了。”一手握着他的小胳膊肘,一手捏到肩关节那里,慢慢地一摇、一摇,猛地往上一推,放下胳膊说:“好了。”
刘杨氏站在炕前说:“这就好了?”
捏匠说:“我再看看腿脚。”在泽黎的腿脚上捏一捏,说:“弯腿,伸脚。”检查过,抬头对金菊说:“腿脚无大碍。只是磕碰处有些淤血,养几日就好了。”
金菊点点头。刘杨氏说:“谢天谢地,我娃有神保佑呀。”
刘杨氏要去给捏匠做饭,捏匠说:“天不早了,得赶紧回去呢。”金菊说:“妈,你招呼泽泽吧。我回去请人家吃饭。”说着和捏匠走了。
第二天晚上,泽黎浑身发烧,刘杨氏摸他的额头,还烫手,没办法,就又给他灌镇痛片。谁知泽黎竟一口将药喷了出来,眼睛一瞪说:“陈惠民,你个窝囊废!”
刘杨氏一听大惊:这是那个鬼神缠住我娃了?她赶紧从炕上拿起笤帚,在炕沿上拍打着说:“你是谁?快走!我娃摔伤了,那能经得起你折腾!”但是泽黎的嘴里又说:“我不走。我要看看你陈惠民到底想咋!”
刘杨氏不知是哪路鬼神扑身了,得送送了。她想到了村里的神婆狗娃他奶奶,就去请了。一会儿,那神婆来了,在靠着窑壁的桌子上点燃一炷香,跪下去,双手合掌在额头,嘴里念叨着:“天皇皇,地皇皇,菩萨神仙保佑我……”念叨过,见泽黎嘴里还在嘟囔,她又拿了一只碗里,倒上半碗水,左手捏住三根筷子立在碗底,右手不断地往筷子上浇水,边浇水边祈祷,一个一个叫着刘杨氏家里死去的亲人。当叫到银菊时,那三根筷子合在一起稳稳地站在碗底了。神婆就对刘杨氏说:“是银菊来看她娃了。”又对着碗中的筷子说,“银菊,你快走。娃还小呢,经不起你折腾——”那三根筷子哗啦一下倒散了。泽黎头一歪靠在枕头上,睡去了。
刘杨氏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发现窑门口站着个人,哦,是邻居家的他三婶带着娃,就说:“光顾着撵鬼神了,就没看见你来。快坐下吧。”他三婶说:“俺也是听说娃摔了,不知咋着呢,过来看看。”说过一会话,见泽黎熟睡了,她也就走了。
过个十来八天,泽黎的伤势已经基本好了。那天街上突然热闹起来,原来是一群背戴红袖章的红卫兵要揪斗神婆。泽黎跟着根民去看了。只见神婆被一干人等押解着,头上顶一块黄布,在人多的地方就叫喊:“我是神婆,搞封建迷信!”
泽黎隐隐想起来了,听姥姥说,这神婆还给自己驱赶过鬼神呢。这给人祷告能治病呢,咋也要挨批斗?世道上的事,他真得弄不懂。
神婆快走到泽黎跟前了,他心里害怕起来。万一那神婆指着自己说,我就是给他搞迷信的,那我不也成了封建迷信了吗?乘着人不注意,他偷偷挤出人墙,溜了回去。回家给姥姥一说,刘杨氏大吃一惊,方才醒悟一定是请神婆为泽黎驱神撵鬼的事,给嚼舌妇卖出去了!
十三  乡村戏耍
姥姥怔怔地站立在院里,像一尊木雕眼望着门外。眼前发生的事,不是泽黎看不懂,连她这快入土的人也看不明白了。
泽黎拉了一下姥姥的手,姥姥才从木雕中解脱出来,低头对他说:“村里老乱的,你可不敢乱跑。”
他“嗯”了一声,可是他不懂这平时宁静的小山村,怎么会这么“乱”。
过了几天,根民和杨梅来找他玩,他听姥姥的话,说咱就在门口玩吧。
“来,咱们一起捉麻雀。”他提议道。
根民和杨梅都高兴地响应:“好!”
他从家里拿出来一面筛子,将一小把米放进筛子低下,用一根木棍支住筛子的边沿,又用根民从他家里拿来的长绳子绑在那根支棍上,几个人就躲在院门后,观察着麻雀能否落入他们设计的“陷阱”。
旁边树上的一只麻雀飞下来了,头左右晃动,在机警地侦察,没发现情况,喳喳叫了几声,树上的几只麻雀都飞下来了。有两只进入了筛子下面吃开米了,根民说:“拉吧。”泽黎说:“再等等。”又一只进去了,泽黎猛一拽绳子,那头的支棍扑倒,筛子啪地一声扣下了。他们飞快地扑向筛子,伸进小手,捉住了三只麻雀。泽黎给姥姥要了绳索,将麻雀的腿绑住,拴在窑洞前的树枝上。杨梅拿了些小米去喂麻雀吃。
不逮麻雀的时候,他们还在西边的园子里玩“过家家”。弄些草叶,撕成条条状,放在被两块砖架起的一片瓦上“炒菜”,杨梅用一根木棍翻炒着“菜”,泽黎在下边烧“火”。根民说:“你俩是两口子。”泽黎说:“嗯。我是丈夫,杨梅是我老婆。可是,你是啥呢?”根民就说:“我是杨梅的哥哥,来你家了,你们给我做饭。”杨梅说:“好。菜炒好了,哥哥吃饭吧。”就拿半片瓦给他盛上“菜”,又用半片瓦放上一撮土算是“饭”,端到根民跟前。
那天他们正玩得起劲,突然坡上有人叫喊:“掏鸟蛋了,你们要不要?”
泽黎往上一看,是高一级的一个学生,叫大孬,平时做事霸道,伙伴们都不爱跟他玩。可是泽黎想,咱在这里“过家家”玩的都是黄土草叶,真要有鸟蛋了那还不美美地吃一顿么。他就问:“哪有鸟蛋?”
大孬指着村边上的一棵树说:“你们看,那上边不是有鸟窝么。”
泽黎对根民和杨梅说:“那咱去吧。”
根民说:“走。”
他们朝坡头走去。到了大孬跟前,大孬说:“我上树去,你们在下边招呼着,掏下鸟蛋了给你们一人一个。”
他们来到大树下,泽黎和根民一人抱住大孬一条腿,将他往上推,探不着了,大孬也抓住了树上面的杈,两腿一夹蹭着上去了。鸟窝里的鸟儿听见有外敌入侵了,但又毫无抵抗之力,只好丢下还不成孩子的孵蛋,扑棱棱飞走了。
大孬攀上树杈,一步一步向鸟巢逼近,到达时,他一手抓住树杈,一手伸进了鸟窝。“哇,还热乎着呢。”他朝下说。树下几个孩子仰着脖子朝上看,嘴里都快流出口水了。他们看见大孬将鸟蛋掏出来装进了口袋,又见大孬小心翼翼地往下滑。快到地上时,泽黎和根民赶紧去扶他,眼睛紧紧地瞅着大孬的口袋。那里边鼓囊囊的,足有七八个蛋。
大孬落了地,泽黎伸出手说:“给我们鸟蛋。”
谁知大孬眼睛一翻,没好气地说:“我掏的鸟蛋,为啥给你们?有本事,你也上去掏呀。”泽黎见他耍赖,就上去要从他口袋里掏,却被大孬一掌推开了。泽黎再次扑过去说:“你说话不算数。不行!给我们鸟蛋。”杨梅说:“他耍赖,不给算了。咱回。”大孬恃强凌弱再次推开泽黎,边推边说:“你个没爹没妈的野孩子,我揍死你吧。”说着举起了拳头。
泽黎被这一句侮辱性的话激怒了,他如同一头小狮子迎着拳头猛扑上去,根民一看这架势,只好也上手打大孬。那只拳头朝泽黎脸上打来,泽黎一低头躲过,朝他口袋捣了一拳,他听见那口袋里的鸟蛋咔嚓嚓破碎了,心中舒畅,又一头朝大孬的胸前顶去。大孬被顶得一个踉跄,倒退了几步,一下栽倒在背后的地埝下……
人不见了。泽黎他们愣了一下,根民说:“快跑!”三个人拔腿跑回家了。
快乐而多事的暑假结束了,泽黎又去上学了。由于文化革命,学校的文化课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倒是课外的一些活动深深影响着孩子们的生活。
那天下午,人们都说要放电影了。泽黎干涸的心灵里便有了期待,已经两个月没看过电影了,渴盼着能早点看上。下午放学后,他对正要做饭的姥姥说:“姥姥,我不吃饭了,占窝去。”掀开笼盖,拿上一个窝头,提上一条小板凳就去打麦场上占座位了。此前,他看过《地雷战》,那种神出鬼没的游击战法,打得小日本血肉横飞,真过瘾!今晚听说要放《地道战》,那一定很有意思。他心里想着,走到了麦场上。见已经有许多人占下窝了,他瞅了个空子,将板凳塞到了靠前的位置,坐下来。太阳还在西山的头上吊着,他知道还早呢,便掏出口袋里的窝头啃起来。
杨梅拿着一条板凳来了,站在场子的边上张望,不知从哪里占窝。泽黎向她摆手:“杨梅,这里。”杨梅过来了,可是看看他周边没有空位了,便有些难为情。泽黎转身看看后边,发现一个老人身边有点空隙,便跳过去说:“爷爷爷爷,你往过挪一点吧,让杨梅坐这儿。”那位老人没法和小娃娃计较,就抬屁股往外挪板凳,说:“这娃嘴甜,那就坐这里吧。”泽黎赶紧给杨梅摆手,过来将板凳放下了。
太阳压山了,刘杨氏来了,泽黎招呼姥姥坐下。见放电影的人来了,他知道快开始了……
电影的剧情演变成了泽黎和伙伴们第二下午活动的内容。在一座小土岭下边,聚集了一帮小同学。泽黎对他们说:“今天咱们玩打仗的游戏,队伍分成两拨,一拨是日本鬼子,一拨是八路军。谁当鬼子?”
伙伴们面面相觑,没人愿意当。泽黎将目光投向了那个胖而凶的狗娃。狗娃一撸袖子说:“我当就我当。我当山田队长——”他指着身边的四个同学说,“你们跟我当兵。”
泽黎说:“好。剩下咱们四个当八路军,听我指挥。每人做一个柳条帽,挖地道,打鬼子。”
根民说:“咋个打呀?”
泽黎对两拨人说:“八路军爬在那个地埝下,算是地道哦。等鬼子冲过来,咱们就砸他。凡是被砸住的人,就算被打死了,要退出。哪拨人死完了,就算输了。”
狗娃说:“好。当鬼子的跟我来。”他带着一拨人上到一块高地上,每人手里拿几块土圪瘩做好了准备。
狗娃大喊一声:“向高家庄进攻——”“几个鬼子”疯狂地向地埝下冲过来……
十四   结识知青
忽然一天,村里来了许多“洋学生”。说“洋”是相对于农村的“土”。据说他们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上庄村的社员哪见过脸儿那么白净、穿着那么洋气、说话那么动听的学生呀,都围到大街上看热闹。泽黎听说了,也从沟下的窑洞里跑出来去看。他见大队干部将这些学生分派给几个生产队长,各队把最好的房子和窑洞腾出来给他们住。住学生的那个院子就被叫作“知青大院”。泽黎走进了一座四合院,那原是地主的房子,后来被土改变成了集体的办公室。泽黎怎么看都觉得这些人和咱农村的人不一样,就问一个大哥哥:“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那位知青哥哥说:“我们从北京来的。”
呀,人家是从毛主席住的地方来的!泽黎心里很吃惊,又一连串问了几个问题:北京很大吗?路上汽车多吗?家里都有电灯吗?
那位知青哥哥说:“你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我带你坐火车,去北京看看你就知道了。”
泽黎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愉快地说:“嗯。”可是他又疑惑地问,“火车是啥?上边有火吗?会不会烧人呀?”
知青哥哥哈哈笑起来,告诉他:“你没见过火车……这么给你说吧,火车烧煤,煤产生蒸汽,蒸汽产生动力,拉着一节一节车厢走。”
泽黎蹬着眼睛,还是听不懂。
从此后,他没事经常到知青大院去,看人家怎么刷牙,他知道了牙是需要刷的,可是咱农村的人都不刷牙呀。看人家洗脸时还用一种叫香皂的东西往脸上抹,白花花的抹出一片白沫,再用清水洗掉。他明白了,怪不得人家城里人脸那么白。慢慢地,他和知青大哥哥混熟了,听他们讲一些城里的事情,让他心里鼓荡起对城市的向往。
有一天,一位知青姐姐把泽黎叫到跟前,说:“我教你唱歌吧。”
他说:“行。”
那位姐姐就教他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
知青姐姐是用普通话教唱的,可是泽黎是用方言唱的,总也唱不好。那位姐姐边教边笑,告诉他说:“要好好学习汉语拼音,说好普通话。”
普通话?想了很长时间,他还是不懂普通话是啥意思。
那天村里突然来了一辆汽车要拉公粮,村里的孩子们大都没见过这玩意,稀奇地围着看。泽黎在古城村见过,知道之家伙的厉害,不用牛拉自己就跑开了。以往村里交公粮都是用马车往走送,今年竟然有汽车来拉了,那场面比看戏还热闹。等汽车开走了,泽黎对小伙伴们说:“撵汽车,看谁跑得快。”就带头朝村外的大路撵去,一直追到三里开外的土坡头。汽车绝尘而去,而他们依然站在那里目送着。
那个知青大哥哥和另一个知青推着自行车从坡底上来了,头上满头大汗。泽黎看见他们,就冲下坡,走到跟前说:“哥哥我帮你推。”顺手推着自行车的后架走。
那位知青哥哥说:“泽黎,谢谢你。哎,问你个问题。”
“啥问题?”泽黎说。
知青哥哥说:“我们在山下那个村子见到一口井,人们都叫'舜井’,为什么叫'舜井’呀?”
泽黎皱了一下眉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听姥姥说,舜王就出生在我们这里。可那口井……我不知道。”
晚上吃过饭,姥姥将纺车搬到炕上要纺棉花,他就问:“姥姥,舜井是舜王打的吗?”
刘杨氏说:“那我就给你讲讲舜王吧。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刘杨氏一边摇着纺车,一边给他拉开了“古”:
从前,咱们山下的舜王村住着一户人家,因主人是个瞎子,人都叫他瞽叟,他老婆叫握登,膝下有一子,一家三口,虽不富裕,却也其乐融融。谁知没过几年,这个儿子却染病死了。瞽叟盼子心切,夜里便做梦,梦见一只重明鸟飞到他跟前,嘴里含着吃食来喂他,还对他说:“今后我不走了,当你的儿子行吗?”瞽叟一听大喜,连忙伸手去抱他,结果就醒了。
醒来瞽叟对妻子说了梦中的事。妻子说:“我看你是想儿子想疯了吧。”可是不久,他的妻子却真的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令人称奇的是,这个孩子是个双瞳人。大家都说他是重明鸟托生的。他的父亲给他取名叫舜。
有一年,历山脚下发生了瘟疫,舜的母亲不幸染病去世了。瞽叟又给他娶了个后母,随后生下了一个儿子叫象。可是象没有舜聪明,歹毒的后母就嫉妒舜,想法把他弄死。
有一天,后母领着舜和象去山南望秋,走到一眼井旁,故意摘下自己的手镯扔到井里,然后要求舜给她捞出来。舜正犹疑不决时,后母却一把将他推了下去。后母以为这下舜会死的,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那井里的水却咕嘟咕嘟往上冒,而且井筒也倾斜过来,舜竟然拿着手镯从斜井里爬了出来。
原来是历山老母路过此地,见后母要害他,就出手救了他。
害舜不死,继母心里有了一块心病。那年麦场上刚打完麦子,小孩子都争着爬到麦秸垛上“争江山”,可是每一回都是舜先上去,而象总是上不去。后母就抽掉了梯子,放火烧麦秸垛。这时候历山老母摘下头上的斗笠扔过去,舜跳上斗笠飞了下来。
这次没有害死瞬,继母还不甘心。春天里,她量了二斗麻籽,一斗用火炒过,一斗未炒。她将炒过的麻籽交给舜,将另一斗给她亲生儿子象,对他们两个说:“你们兄弟俩都去种麻,舜去西坪山,象去东坪山,谁种出麻苗就回来,否则就不要回来了。”舜和象两人便出发了,走了一段路,两人都觉得饿了,就坐下来休息,掏出袋里的麻籽来吃。因为舜的麻籽是炒过的,吃起来香喷喷的,象就要舜给他交换,憨厚的舜就把自己的麻籽给象交换了。结果两人种下麻籽后,舜的麻苗长出来了,他回到了家里,而象的麻苗一颗也没有出来,最后饿死在了东坪山。害人不成,反而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舜的继母觉得无脸见人,也死在了历山脚下。
姥姥讲完了,最后说:“舜是一个好孩子,长大后便成了一代帝王。”
泽黎说:“姥姥,我要学舜,当个好孩子,长大了做好事。”
刘杨氏说:“嗯。这就对了。”
泽黎回味了一下,又说:“姥姥,可是你说的舜井呢?”
刘杨氏说:“舜井么,自然是舜打的井,那是为了咱老百姓吃水啊。”
十五  姥姥溘逝
麦假时间比较长,收完麦子了,泽黎就天天去村中的池泊里游泳玩水,开心得不得了。那天回家的时候,他碰到姥姥去地里捡麦穗回来,望见姥姥的满头银发,突然心头有点沉重。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去玩水了,得帮姥姥做点事。他见邻居三叔去卖过集体果园的桃就去找三叔问那是咋个卖法,问过,回来对姥姥说:“我去卖桃子吧。”
刘杨氏吃惊地看着他,觉得外孙一下子长大了。
第二天,他挑着两个箩筐跟着三叔去了果园,一个箩筐装半筐子桃子,一个装杏儿。可是没有称,三叔就教给他说:“你没有称,社员也没有钱,就去换小麦吧。”他说:“噢。”挑起担儿走了。一路上走村串户,嘴里吆喝着“卖桃子喽——”见有人问咋卖。他就说:“一捧小麦换十个桃子。”自己渴的时候,也吃几个桃子。晚上回来,他把换回的小麦除了交够果园的,自己还能挣几斤带回家里。姥姥夸他说:“你挣得比我拾麦穗还多呢。”
有一次他去山下的村子换小麦,走进一条巷口,突然一条疯狗朝他猛扑过来,他抽出扁担挥舞起来。可是他越挥舞,那狗越凶猛,扑过来咬伤了他的腿。这时候主家跑出来,赶跑了狗,又从家里拿出布条给他做了简单包扎。他忍着疼痛坚持着,可是过了晌午,桃子还没卖完。天气阴了,一大片乌云从山后排山倒海飞来。泽黎心里叫一声不好,挑起担儿就一瘸一瘸往回走。可是他哪里能跑过会飞的云呀,正要上土坡的时候,云射下来雨箭,瞬间将他浇成了落汤鸡……
土坡泥泞起来。泽黎一走三滑,扁担晃悠,桃儿从箩筐里蹦跳出来,他顾不上捡拾了,但布袋里的麦子千万不能丢呀。他艰难地往坡上走着,雨水带着凉气从头上灌到脸上,脖子上,胸脯上,浸入了骨子里……等他挣扎着回到家里,一进院门,扑倒在地上。刘杨氏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哎呀,泽黎成了个泥人了!
刘杨氏扶起泽黎回到窑洞里。泽黎浑身发抖,脱掉湿漉漉的衣服,拿手巾擦过脸和身上,阿嚏、阿嚏,打了几个喷嚏,钻进了被窝。刘杨氏知道他要感冒了,摸他的额头,果真发烧了,想给他做点姜片醋汤,可又没有醋,就找出纳鞋底的粗针在他指头上、脑门上扎出血。本来还想烧柱香磕头念祷,可一想人家说那是封资修,就不敢了。
泽黎一夜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第二天一大早,刘杨氏急得放声痛哭,哭罢,又跑到老二家去叫人,大孙子在,又叫来了他三叔,让人家用门板抬上泽黎去了公社医院。大夫一检查,说是得了脑膜炎,刘杨氏只得又叫泽黎的姨姨去伺候。一周后,泽黎才勉强出院。当他回到家里见到姥姥时,发现姥姥受了这次惊吓,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
种上麦子,村里的文化革命瞬间升温了。那次泽黎去上学,在路上看到社员们揪斗着地主戴着高纸帽子游街,又将地主押在大槐树下,推上桌子让跪下来,进行批斗。批斗完,不知是谁一脚将人踢翻滚落在地上……泽黎惊悚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再往后,村里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兵团,一派是红总,两派都声称是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可是泽黎就是不明白,都是一个目标,为啥还要动刀动枪地武斗呢?
学校停课闹革命了。刘杨氏怕泽黎有啥闪失,就带着他躲进了历山深处一个老妹子的家中。山高路远,他们提着包袱,步行了两天才到那里,在山中过起了隐秘而幽静的生活。直到过罢年,他们才从山中返回到上庄村。
又一个夏天来临的时候,上级一道命令,村里的武斗被制止,两派偃旗息鼓刀枪入库了。那一天,雨过天晴,泽黎、杨梅和姥姥一起到池泊边去洗衣服。池泊的水面上映照着蓝天和池边的树影,池边有几块表面光滑的大石头,那是妇女们经常洗衣服用的。刘杨氏和杨梅两人相距一丈远,各围着一块大石头洗衣服。石头周边因下过雨有些湿滑,杨梅干脆脱了鞋子,蹲在石头旁,手里用力揉搓着一件衬衫。却不想脚下一滑,顺着斜坡落进了水里。她哎呀一声,惊动了正在一边撩水玩耍的泽黎,他赶紧往跟前跑。而近在咫尺的刘杨氏抬头看见杨梅落水,嘴里叫一声“娃呀”,连忙起身去救,无奈年近七旬的老妪之身却不灵便,再加上蹲久了血脉不通,小脚遇到湿滑的地面,站起来刚迈了两步,脚下一滑,一个仰身摔倒在地上……
等泽黎拉住杨梅的手正往上拽拉时,他听见了噗嚓一声。等他使劲将杨梅拉上来,回头一看,眼里顿时显出了惊恐:“姥姥——”他大喊一声,扑了过去。见姥姥双眼微张,嘴角淌出了一溜血,他说:“姥姥,我扶你起来。”刘杨氏朝他摆摆手,虚弱地说:“快去叫人。”
泽黎回头看杨梅,杨梅下半身透湿,向他挥手:“快去!我看着奶奶。”泽黎大步往土坡上跑,边跑边喊:“快来人呀,救我姥姥。快来人呀,救我姥姥……”
听见喊声,附近家户的人们都出来了,人们七手八脚下来,将刘杨氏抬了回去。泽黎他二舅回来了,大姨也来了,村干部也来了,可是没一个人知道刘杨氏摔得轻重。在炕上躺到第二天,他二舅觉得这已经不是村里的镇痛片能解决问题了,就说送公社卫生院吧。刘杨氏听到这话,一直摆手,微弱地说:“没用了……”大队干部说,那我派人到公社卫生院叫医生去。说完安排去了。
一个时辰后,公社的医生来了,给刘杨氏的腋窝夹上了体温表,给刘杨氏量了血压,又拿听诊器在刘杨氏的胸口周边听了一会。听完,他将听诊器从耳朵上拿下来,走出窑门口,泽黎二舅和大姨也都跟着医生出去了。医生说:“肺心衰竭了,已经不好治了。将养着吧。”那医生收拾起器材,挎上医疗箱走了。
那天夜里,姥姥摸着泽黎的头,当着他二舅和姨姨的面,断断续续地说:“泽黎,姥姥不行了……我、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个没妈的……孩子。你要争气,赶快长大。听你舅舅和……姨姨的话。”又抬眼看他二舅和姨姨:“你们……不能委屈了泽黎……”说完,眼睛闭上,头一歪,走了。
泽黎“哇”地一声哭喊起来。这个和他相处时间最长,待他最亲的姥姥,是他生活的保障,是他心灵的慰藉,是他成长的引路人……而这一切,一瞬间都随姥姥闭上的眼睛变成了虚空……
随后的几天里,泽黎看见全村人都来吊唁,赞美姥姥的美好品质。他被大人领着,给姥姥打好的墓穴去暖墓,钻进五米多深的墓穴中,他一点也不害怕,一待就是三四个小时。心里叫着,姥姥,这里是您的长眠之地,我给您暖暖和,以后您就不冷了。
出殡的那天,泽黎穿着白孝服,在棺材前牵着白绫,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叩首,哭得声音沙哑。村里围观的人都说:“这娃可真懂事,姥姥真没有白疼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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