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家园：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着的池塘

梁东方

池塘的水面上经常冒起一串串泡泡，未知其详，无法判断原因。在自然面前，当你暂时不知道原因的时候，你不必纠结，你只需要接受。这是每天面对院子里的池塘的诸多感受中，很重要的一种。

池塘上的水面貌似平静，但是你要是一直盯着看，就会发现其中的变化是经常性的。一阵风来，一片叶子在水面上的浮动，树影的转移，鸟儿飞过，鱼探头形成涟漪，周围香樟树的倒影和荷叶的位置关系的微妙改变，甚至是飞机隆隆驶过的震动，都让池塘貌似平静的水面上有近乎永恒的不平静。

池塘边的竹林小径上累积了多年的叶子，枯黄的叶子厚厚地堆积在一起，其中偶然长起来的一株滴水观音用自己宽大的叶片抵御着倾斜的阳光。倾斜的阳光将叶片照透，使绿色的经脉如CT片子一样一览无余地呈现，这种呈现并不纯粹，因为还有竹叶的细影在那晶莹的绿色之上摇摆，摇摆得如同是滴水观音自己叶子里面的什么变化。

支着电脑，面对池塘，像是绘画中的写生一样直接进行描摹的时候，你会发现，池塘的这种时时刻刻的变化，几乎到了让人目不暇接，不能一一记录的程度。这种记录的意义其实就是从中看见时光本身的样子，就是看见无忧无虑的平静状态里生命应该有的悠然诗意。而更让人觉着不可思议的幸福是这样观察的角度和观察的机会：能在平庸的生活里收获如此不被打扰的观察池塘的机会，不多有矣。尤其是可以从早晨一直观察到夜晚，又从夜晚一直到第二个早晨；可以在池塘边盯着看，也可以在池塘边随意地做着别的事情，偶尔抬头看看池塘，始终与池塘相随相伴。

荷叶已经衰败，除了树荫里的个别还努力支撑着圆大的外形，大多数都已经塌落了下来，颜色不再碧绿，渐趋萎暗。挺立着的莲蓬像是铁艺，从颜色到形状再到一动不动的姿态，都像。

可就是这样的残荷，依然有丰富的可阅读性，怎么看都看不够。总觉着那些枯萎的叶子，那些折断的茎秆，那些曾经茂盛而今老去的姿态之中，有着什么望之不尽的意趣。

坐在池塘边上，荷叶之间的水光，水面映照着的天光，因为微风而发生的一点点抖动，时时刻刻抚慰人心；它们如同树上的鸟鸣和阳光下草茎的摇摆一样，都是这个和自然融合得非常好的院落里的生机。

自然状态并非绝对的安静，而是充满了自然的声光影，这些声光影便是人们所说的安静的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

手机软件里的音乐台在播放德彪西的《水中倒影》，音乐对水中倒影的阐释是出乎意料的，有很多陡然的滑音，有说不上平静的丰富变化。水中的倒影可能是安静的，更可能是每一条线都已经形成了无数像是人为的直角曲折，温柔的水波在破坏倒影的完整性的时候，一点都不客气。而用音符表现这种不客气，孰难矣。这是对景听音、将心比心的时候才会对一位曾经试图抒发自己在自然中的美妙感受的音乐家产生的感慨；听着这样的曲子看池塘中的水中倒影，禁不住就用播放着这曲子的手机去拍水中的倒影。一拍即得的懒惰，既是现代人的感知能力下降的表现，也是掩饰自己的不求甚解的最简便方式。

黄昏短暂，日头西斜，园中的气温迅速下降，光影之间一抬头便已经暗影重重。夕阳的余晖透过池塘西边一溜香樟树间的缝隙照到水面上，水面晃动，一个涟漪骤起，鱼也意识到了黑暗即将到来。从池塘上收回目光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昏暗了下来。

在二楼的睡眠，醒来的时候，如山中一般亘古安静。仔细谛听，才隐约可以分辨出一点点水声。那是楼下面积广大的稻田中常流水的声音而已。

在这样的环境里睡觉，睡一次觉，才会意识到，重新意识到，人原来是可以在这么好的环境里安眠的。那些所有没有这样的睡眠的日子，都是浪费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