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C上海惠风文学国际诗歌 里尔克诗选

严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陈敬容译

在世间万物中我都发现了你

在世间万物中我都发现了你,

对它们,我犹如一位亲兄弟;

渺小时,你是阳光下一粒种子,

伟大时,你隐身在高山海洋里。

这就是神奇的力的游戏,

它寄寓万物,给万物助益:

它生长在根,消失在茎,

复活再生于高高的树冠

杨武能译

——在巴黎植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冯至译

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冯至译

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第二首

 它几乎是个少女,从竖琴与歌唱
  这和谐的幸福中走出来
  通过春之面纱闪现了光彩
  并在我的耳中为自己造出一张床。

  于是睡在我体内。于是一切是她的睡眠。
  那永远令我激赏的树林,
  那可感觉的远方,被感觉的草坪
  以及落在我自己身上的每一次惊羡。

   她身上睡着这世界。歌唱的神,你如何
  使她尽善尽美,以致她不愿
  首先醒来?看哪,她起立而又睡熟。

  她将在何处亡故?哦你可听得出
   这个乐旨,就在你的歌声消歇之前?
  她从我体内向何处沉没?……几乎是个少女……

  绿原译

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第三首

  神才做得到。但请告诉我
  人怎能通过狭窄的竖琴跟他走?
  他的感官是分裂的。在两条心路
  的交叉处没有建庙为阿波罗。

  正如你教导他,歌唱不是欲望,
  不是争取一件终于会得到的东西;
  歌唱就是存在。对于神倒是很容易。
  但吾人何是存在?而他何时又将

  地球和星辰转向吾人的生息?
  青年人,它可不是你的爱情,即令
  歌声从你的嘴里喷发出来,——学习
  忘记你歌唱过,它已流逝一空。
  在真实中歌唱,是另一种气音。
  一种有若无的气音。神身上一缕吹拂。一阵风。
  绿

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第八首

  哀悼,那哭泣之泉的仙女,
  只可消失在赞美的空间,
  将我们的挫折守护,
  泉水何其清澈,在同一块山岩,

  上面还是栅门和祭坛。——
  看哪,围绕她宁静的双肩
  让人觉得,她是最幼小的一员
  在兄弟姊妹似的情绪中间。

  欢悦懂事,渴望在忏悔,——
  唯有哀悼还在学习;她以少女的柔荑
  成夜数着那古老的邪魔。

  但突然间,她还倾斜而笨拙地
  举起我们声音的一个星座
  在那未被她的呼吸所模糊的天际。
  绿原译

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第二十六首

  但你,神圣的你,最后还在响的你,
  一旦为成群被鄙弃的狂妇所袭击,
  便以和声盖过了她们的叫嚣,你美丽的,
  你熏陶人心的演奏从破坏者中间升起。

  她们一个也不能破坏你的头颅和竖琴
  不管她们如何愤怒扭打,而且她们猛投
  到你心坎的尖利的石头
  对你将变得太软,并天生能够倾听。

   最后她们为复仇心唆使,把你打得稀烂,
  当时你的音响还逗留在岩石和狮子体内
  在树木和鸟群中间,你现在还在那儿咏叹。

  哦你消失了的神!你无尽的痕迹!
  只因敌意最后猛然把你支配,
  我们作为自然的嘴巴,现在还听得见你。

  绿原译

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第二十六首

  且看天,难道没有星座叫“骑兵”?
   既然这一星座稀罕地使我们铭记:
  这凭借大地的骄傲。而第二座星,
  则推动它把持它并由它托起。

  生存的这种壮实性质
   不就是这样,被追逐而又被抑制?
  道路和弯转。触一下确让人得知。
  新的距离。而两者是一。

  但它们是一吗?或者两者并
  不想同走一条道路?
  它们已不可名状地隔着桌子和草坪。

  连星宿的结合都把人欺。
  且让我们片刻间乐于
  相信图形。此亦足矣。
  绿原译

从无尽的渴慕中

  从无尽的渴慕中产生出有限的
   行动,象喷泉软弱地升起
   又颤栗着迅速地弯下腰去。

   可是,在这飞舞的泪珠里,
   也展现了平时对我们不出一声的
   我们自身那欢乐向上的力。
  杨武能译

耶稣,我又看见你的双足,

  当年一个青年的双足,
  我战战兢兢脱下鞋来洗濯;
  它们在我的头发里迷惑,
  象荆棘丛中一只白色的野兽。
  我看见你从未爱过的肢体
  头一次在这爱情的夜里。
  我们从来还不曾躺在一起,
  现在只是被人惊奇,监视。
  可是看啊,你的手都已撕裂:——
  爱人,不是我咬的,不是我。
  你心房洞开,人们能够走入:
  这本应该只是我的入口。
  现在你疲倦了,你疲倦的嘴
  无意于我苦痛的嘴。——
  啊,耶稣,何曾有过我们的时辰?
  我二人放射着异彩沉沦。
1906,巴黎  冯至译

    纵使这世界转变……

  纵使这世界转变
  云体一般地迅速,
  一切完成的事件
  归根都回到太古。
  超乎转变和前进之上,
  你歌曲前的歌音
  更广阔更自由地飘扬,
  神弹他的琴。
  苦难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成,
  远远在死乡的事物。
  没有揭开了面幕。
  唯有大地上的歌声
  在颂扬,在庆祝。
1922,米索
  冯至译

奥尔弗斯

  只有谁在阴影内
  也曾奏起琴声,
  他才能以感应
  传送无穷的赞美。
  只有谁曾伴着死者
  尝过他们的罂粟,
  那最微妙的音素
  他再不会失落。
  倒影在池塘里
  也许常模糊不清:
  记住这形象。
  在阴阳交错的境域
  有些声音才能
  永久而和畅。
1922,米索
  冯至

爱的歌曲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
  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
  越过你向着其它的事物?
  啊,我多么愿意把它安放
  在阴暗的任何一个遗忘处,
  在一个生疏的寂静的地方,
  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
  可是一切啊,凡是触动你的和我的,
  好象拉琴弓把我们拉在一起,
  从两根弦里发出“一个”声响。
  我们被拉在什么样的乐器上?
  什么样的琴手把我们握在手里?
  啊,甜美的歌曲。
1907,卡卜里
  冯至译

爱的歌曲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
  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
  越过你向着其它的事物?
  啊,我多么愿意把它安放
  在阴暗的任何一个遗忘处,
  在一个生疏的寂静的地方,
  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
  可是一切啊,凡是触动你的和我的,
  好象拉琴弓把我们拉在一起,
  从两根弦里发出“一个”声响。
  我们被拉在什么样的乐器上?
  什么样的琴手把我们握在手里?
  啊,甜美的歌曲。
1907,卡卜里
  冯至译

啊,朋友们,这并不是新鲜

  啊,朋友们,这并不是新鲜,
  机械排挤掉我们的手腕。
  你们不要让过度迷惑,
  赞美“新”的人,不久便沉默。
  因为全宇宙比一根电缆、
  一座高楼,更是新颖无限。
  看哪,星辰都是一团旧火,
  但是更新的火却在消没。
  不要相信,那最长的传递线
  已经转动着来日的轮旋。
  因为永劫同着永劫交谈。
  真正发生的,多于我们的经验。
  将来会捉取最辽远的事体
  和我们内心的严肃溶在一起。
1922,米索
  冯至译

总是一再地

  总是一再地,虽然我们认识爱的风景,
  认识教堂小墓场刻着它哀悼的名姓,
  还有山谷尽头沉默可怕的峡谷:
  我们总是一再地两个人走出去
  走到古老的树下,我们总是一再地
  仰对着天空,卧在花丛里。
1914
  冯至译

灵光中的佛

  一切中心之中心,核仁之核仁,
  自成一统、甘美无比的扁桃——
  直到一切星辰的这一切
  就是你的果肉:请接受我的膜拜。
  哦你感到你已一无牵挂;
  你的果皮达到了无限,
  那里正有浓郁的果酱在凝聚,
  而外面是一个光体在帮忙,
  因为高高在上是你的太阳
  在圆满而炽热地旋转。
  但你身上却已开始长出
  比太阳更高的东西。
  阿木译

杜依诺哀歌

第一首

   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
   听得见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拥向心头;我也会由于他的
   更强健的存在而丧亡。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
   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怕的。
   于是我控制自己,咽下了隐约啜泣之
   诱唤。哎,还有谁我们能
   加以利用?不是天使,不是人,
   而伶俐的牲畜已经注意到
   我们在家并不十分可靠
   在这被解释的世界里。也许给我们留下了
   斜坡上任何一株树,我们每天可以
   再见它;给我们留下了昨天的街道
   经及对于一个习惯久久难改的忠诚,
   那习惯颇令我们称心便留下来不走了。
   哦还有夜,还有夜,当充满宇宙空间的风
   舔食我们的脸庞时——,被思慕者,温柔的醒迷者,
   她不会为它而停留,却艰辛地临近了
   孤单的心。难道她对于相爱者更轻松吗?
   哎,他们只是彼此隐瞒各自的命运。
   你还不知道吗?且将空虚从手臂间扔向
   我们所呼吸的空间;也许鸟群会
   以更诚挚的飞翔感觉到扩展开来的空气。

   是的,春天需要你。许多星辰
   指望你去探寻它们。过去有
   一阵波涛涌上前来,或者
   你走过打开的窗前,
   有一柄提琴在倾心相许。这一切就是使命。
   但你胜任吗?你可不总是
   为期待而心烦意乱,仿佛一切向你
   宣布了一个被爱者?(当伟大而陌生的思想在你
   身上走进走出并且夜间经常停留不去,这时
   你就想把她隐藏起来。)
   但你如有所眷恋,就请歌唱爱者吧;他们
   被称誉的感情远不是不朽的。
   那些人,你几乎嫉妒他们,被遗弃者们,你发现
   他们比被抚慰者爱得更深。永远重新
   开始那绝对达不到的颂扬吧;
   想一想:英雄坚持着,即使他的毁灭
   也只是一个生存的借口:他的最后的诞生。
   但是精疲力竭的自然却把爱者
   收回到自身,仿佛这样做的力量
   再用不到第二回。你可曾清楚记得
   加斯帕拉·斯坦帕,记得任何一个
   不为被爱者所留意的少女,看到这个爱者的
   崇高范例,会学得"我也可以像她一样"吗?
   难道我们这种最古老的痛苦不应当终于
   结出更多的果实?难道还不是时候,我们在爱中
   摆脱了被爱者,颤栗地承受着:
   有如箭矢承受着弓弦,以便聚精会神向前飞跃时
   比它自身更加有力。因为任何地方都不能停留。

   声音,声音。听吧,我的心,就像只有
   圣者听过那样:巨大的呼唤把他们
   从地面扶起;而他们却一再(不可能地)
   跪拜,漠不关心其它:
   他们就这样听着。不是你能忍受
   神的声音,远不是。但请听听长叹,
   那从寂静中产生的、未被打断的信息。
   它现在正从那些夭折者那里向你沙沙响来。
   无论何时你走进罗马和那不勒斯的教堂,
   他们的命运不总是安静地向你申诉吗?
   或者一篇碑文巍峨地竖在你面前,
   有如新近在圣玛丽亚·福莫萨见到的墓志铭。
   他们向我要求什么啊?我须悄然抹去
   不义的假象,它常会稍微
   妨碍他们的鬼魂之纯洁的游动。

   的确,说也奇怪,不再在地面居住了,
   不再运用好不容易学会的习惯了,
   不给玫瑰和其它特地作出允诺的
   事物赋予人类未来的意义;
   不再是人们在无穷忧虑的双手中
   所成为的一切,甚至抛弃
   自己的名字,不啻于一件破损的玩具。
   说也奇怪,不再希望自己的希望。说也奇怪,
   一度相关的一切眼见如此松弛的
   在空中飘荡。而死去是艰苦的
   并充满补救行为,使人们慢慢觉察到
   一点点永恒。——但是,生者都犯了
   一个错误,他们未免泾渭过于分明。
   天使(据说)往往不知道,他们究竟是
   在活人还是死人中间走动。永恒的激流总是
   从两个区域冲走了一切世代
   并比两者的声音响得更高。

   他们终于不再需要我们,那些早逝者,
   他们怡然戒绝尘世一切,仿佛长大了
   亲切告别母亲的乳房。但是我们,既然需要
   如此巨大的秘密,为了我们常常从忧伤中
   产生神圣的进步——:我们能够没有他们吗?
   从前在为林诺的悲悼中贸然响过的
   第一支乐曲也曾渗透过枯槁的麻木感,
   正是在这颤栗的空间一个几乎神化的青年
   突然永远离去,空虚则陷于

   现在正迷惑我们、安慰我们、帮助我们的
   那种振荡——这个传说难道白说了吗?

1912年2月21日,杜伊诺

      第二首

   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但是,天哪,
   我仍然向你歌唱,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
   并对你有所了解。托拜阿斯的时日
   到哪儿去了,当时最灿烂的一位正站在简朴的大门旁,
   为了旅行稍微打扮一下,已不再那么可怕了;
   (少年面对着少年,他正好奇地向外张望着)。
   唯愿大天使,那危险的一位,现在从星星后面
   向下只走一步,走到这里来:我们自己的心将
   向上一击而把我们击毙。你们是谁啊?

   早熟的成就,你们是创造的骄子,
   一切制作的顶峰,晨曦映红的
   山脊,——繁华神祗的花粉,
   光的关节,走廊,阶梯,宝座,
   本质构成的空间,喜悦构成的盾牌,暴风雨般
   迷醉的情感之骚动以及突然间,个别出现的
   镜子:它们把自己流出来的美
   重新汲回到自己的脸上。

   因为我们在感觉的时候蒸发了;哦我们
   把自己呼出来又呼开去;从柴焰到柴焰
   我们发出更其微弱的气息。这时有人会告诉我们:
   是的,你进入了我的血液,这房间,春天
   被你充满了……这管什么用,他并不能留住我们,
   我们消失在他的内部和周围。而那些美丽的人们,
   哦谁又留得住他们?外貌不停地浮现在
   他们脸上又消失了。有如露珠从晨草身上
   我们所有一切从我们身上发散掉,又如一道蒸腾菜肴
   的热气。哦微笑,那儿去了?哦仰视的目光:
   新颖、温暖、正在消逝的心之波——;
   悲哉,我们就是这一切。那么,我们化解于其中的
   宇宙空间是否带有我们的味道?天使们是否真正
   只截获到他们的所有,从他们流走的一切,
   或者有时似乎由于疏忽,其中还剩下一点点
   我们的本质?我们是否还有那么些被搀合在
   他们的特征中有如孕妇脸上的
   模糊影子?他们在回归于自身的
   漩涡中并未注意这一点。(他们本应注意到。)

   如果天使懂得他们,爱者们会在夜气中
   交谈一些奇闻。因为看来万物都在
   隐瞒我们。看哪,树木存在着;我们所住的
   房屋还立在那儿。我们不过是
   经过一切有如空气之对流。
   而万物一致迫使我们缄默,一半也许
   出于羞耻,一半出于不可言说的希望。

   爱者们,你们相互称心如意,我向你们
   询问有关我们的问题。你们伸手相握。你们有所表白吗?
   看哪,在我身上也可能发生,我的双手彼此
   熟悉或者我的饱经风霜的
   脸在它们掩护下才得到安全。这使我多少有
   一点感觉。可谁敢于为此而存在?
   但是你们,你们在另一个的狂喜中
   不断扩大,直到他被迫向你
   祈求:别再——;你们在彼此的手中
   变得日益富裕有如葡萄丰收之年;
   有时你们消逝了,只因为另一个人
   完全占了上风:我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此沉醉地触摸,是因为爱抚在持续,
   因为你们温存者所覆盖的地方并没有
   消失;因为你们在其中感觉到纯粹的
   绵延。于是你们几乎向自己允诺了
   拥抱的永恒。但是,当你们经受住
   初瞥的惊恐,窗前的眷恋
   和第一次、仅仅一次同在花园里散步:
   爱者啊,你们还是从前的自己吗?当你们彼此
   凑近对方的嘴唇开始啜饮——:饮了一口又一口:
   哦饮者会多么不寻常地规避这个动作啊。

   在阿提喀石碑上人类姿势的
   审慎难道不使你们惊讶吗?爱与别离可不是
   那么轻易地置于肩头,仿佛是由别的
   什么质料做成的,而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记住那双手,
   它们是怎样毫无压力地歇着,纵然躯干中存在着力量。
   这些自制者们由此而知:我们走得多么远,
   我们这样相互触摸,这就是我们的本色;诸神则
   更强劲地抵住我们。可这是诸神的事。
   唯愿我们能够发现一种纯粹的、抑制的、狭隘的
   人性,在河流与岩石之间有属于我们的
   一小片果园。因为我们自己的心超越了我们
   正如当初超越那些人。而我们不再能够
   目送它成为使人宽慰的图像,也不能成为
   它在其中克已有加的神圣的躯体。
1912年1-2月,杜伊诺

      第三首

   歌唱被爱者是一回事。唉,歌唱
   那个隐藏的有罪的血之河神是另一回事。
   他是她从远方认识的,她的小伙子,他本人
   对于情欲之主宰又知道什么,后者常常由于孤寂,
   (少女在抚慰情人之前,常常仿佛并不存在,)
   唉,从多么不可知的深处流出,抬起了
   神头,召唤黑夜从事无休的骚乱。
   哦血之海神,哦他的可怕的三叉戟。
   哦他的由螺旋形贝壳构成的胸脯的阴风。
   听呀,夜是怎样变凹了空了。你们星星,
   爱者的欢悦难道不是从你们发源而上升到
   被爱者的脸上么?他不正是从纯洁的星辰
   亲切地审视她纯洁的面庞么?

   你并没有,唉,他的母亲也没有
   使他将眉头绉成期待的弧形。
   他的嘴唇弯出丰富的表情,
   不是为了凑向你,对他有所感触的少女,不是为了你。
   你果真认为,你轻盈的步态会那么
   震撼他么,你,像晨风一样漫游的你?
   诚然你惊吓了他的心;但更古老的惊愕
   却在那相撞击的接触中冲入了他体内。
   呼唤他吧……你完全不能把他从玄秘的交游中呼唤出来。
   当然,他想逃脱,他逃脱了;他轻松地安居于
   你亲切地心,接受自己并开始自己。
   但他可曾开始过自己呢?
   母亲,你使他变小,是你开始了他;
   他对你是崭新的,你在崭新的眼睛上面
   拱起了友好的世界,抵御着陌生的世界。
   当年你干脆以纤细的身材为他拦住
   汹涌的混沌,那些岁月到哪儿去了?
   你就这样向他隐瞒了许多;你使那夜间可疑的
   房屋变得无害,你从你充满庇护的心中
   将更富于人性的空间和他的夜之空间混在一起。
   你并没有将夜光放进黑暗中,不,而是放进了
   你的更亲近的生存,它仿佛出于友谊而闪耀。
   哪儿都没有一声吱嘎你不能微笑着加以解释,
   似乎你早就知道,什么时候地板会表现得……
   于是他聆听着,镇静下来。你的出现,温柔地,
   竟有许多用途;他的命运穿着长袍踱到
   衣柜后面去了,而他的不安的未来恰好
   与那容易移动的布幔皱褶相称。

   而他那被安慰者,躺着时分,在昏然
   欲睡的眼睑下面将你的轻盈造型
   之甜蜜溶化于被尝过的睡前迷离之中——:
   他本人仿佛是一个被保护者……可是在内心:谁会
   在他内心防御、阻挡那根源之流?
   唉,在睡眠者身上没有任何警惕;睡着,
   但是梦着,但是在热昏中:他是怎样着手的。
   他,那新生者,羞怯者,他怎样陷入了圈套,
   并以内心事件之不断滋生的卷须
   与模型,与哽噎的成长,与野兽般
   追逐地形式交织在一起。他怎样奉献了自己——。
   爱过了。
   爱过他的内心,他的内心的荒芜,
   他身上的这个原始森林,在它缄默的倾覆上面
   绿油油地立着他的心。爱过了。把它遗弃了,从自己的
   根部走出来走进强有力的起始,
   他渺小的诞生在这里已经被超越。爱着,
   他走下来走进更古老的血液,走进峡谷,
   那儿潜伏着可怕的怪物,饱餐了父辈的血肉。而每一种
   怪物都认识他,眨着眼,仿佛懂得很多。
   是的,怪物在微笑……你很少
   那么温柔地微笑过,母亲。他怎能不
   爱它呢,既然它对他微笑过。在你之前
   他就爱过它,因为,既然你生了他,
   它就溶入使萌芽者变得轻飘的水中。

   看哪,我们并不像花朵一样仅仅
   只爱一年;我们爱的时候,无从追忆的汁液
   上升到我们的手臂。少女啊,
   是这么回事:我们在我们内心爱,不是一个,一个
   未来者,而是
   无数的酝酿者;不是仅仅一个孩子,
   而是像山脉废墟一样安息在
   我们底层深处的父辈们;而是往昔母辈的
   干涸的河床——;而是在多云或
   无云的宿命下面全然
   无声的风景——:这一切都先你一着,少女。

   而你自己,你知道什么——,你将
   史前时代召遣到爱者身上来。是什么情感
   从逝者身上汹涌而上。是什么女人
   在那儿恨你。你在青年人的血管中
   煽动起什么样的恶人啊?死去的
   孩子们希望接近你……哦轻点,轻点,
   给他安排一项可爱的,一项可靠的日课,——把他
   引到花园附近去,给他以夜的
   优势……
   留住他……

1912年,杜伊诺;1913年,巴黎

      第四首

   哦生命之树,何时是你的冬天?
   我们并不一条心,并不像候鸟那样
   被体谅。被超过了而且晚了,
   我们于是突然投身于风中并
   坠入无情的池塘。我们同时
   领悟繁荣与枯萎。
   什么地方还有狮子在漫步,只要
   它们是壮丽的,就不知软弱为何物。

   但如我们专注于一物,我们就会
   感觉到另一物的亏损。敌意是我们
   最初的反应。爱者们相互允诺
   幅员,狩猎和故乡,难道不是
   永远在接近彼此的边缘么。
   于是,为了一瞬间的素描
   辛苦地准备了一层反差的底色,
   好让我们看得见它;因为人们
   对我们十分清楚。我们并不知道
   感觉的轮廓,只知道从外部使之形成的一切。
   谁不曾惶恐地坐在他的心幔面前?
   心幔揭开来:布景就是别离。
   不难理解。熟悉的花园,
   而且轻轻摇晃着:接着来了舞蹈者。
   不是他。够了。不管他跳得多么轻巧,
   他化了装,他变成一个市民
   从他的厨房走进了住宅。
   我不要这些填满一半的面具,
   宁愿要傀儡。它填满了。我愿忍受
   它的躯壳和铁丝和外表的
   面貌。在这里!我就在它面前。
   即使灯火熄灭了,即使有人
   对我说:再没有什么——,即使空虚
   带着灰色气流从舞台吹来,
   即使我的沉默的祖先再没有
   一个人和我坐在一起,没有女人,甚至
   再没有长着棕色斜眼的儿童:
   我仍留下来。一直观看下去。

   我说得不对吗?你,品尝一下我的、
   我必然之最初混浊的灌注,父亲,
   你就会觉得生活对我是多么苦涩,
   我不断长大,你便不断品尝,且忙于
   回味如此陌生的未来,检验着
   我的朦胧的凝视,——
   你,父亲,自你故世以来,常常
   在我的希望中为我感到忧惧,
   并为我的一小片命运而放弃了
   恬静,尽管死者是多么恬静,放弃了
   恬静的领域,我说得不对吗?而你们,
   我说得不对吗?你们会为我对你们的爱
   的小小开端而爱我,可我总是脱离那开端,
   因为你们脸上的空间,即使我爱它,
   变成了你们不复存在的宇宙空间……当我高兴
   等待在傀儡舞台面前,不
   如此全神关注着,以致最后
   为了补偿我的凝望,那边有一个天使
   抓起傀儡躯壳,不得不扮角出场了。
   天使和傀儡:接着终于演出了。
   接着由于我们在场而不断使之
   分离的一切团圆了。接着从我们的季节
   首先出现整个变化的轮回。于是天使
   从我们头上扮演下去。看哪,垂死者们,
   他们难道揣测不到,我们在此所完成的
   一切是多么富于托词。一切都
   不是真。哦童年的时光,
   那时在外形后面不仅只有
   过去,在我们前面也不是未来。
   我们确实长大了,有时迫不及待
   要快些长大,一半是为了奉承
   另一些除了长大便一无所有的人们。
   而且在我们孤独时我们
   还以持久不变而自娱,伫立在
   世界和玩具之间的空隙里,
   在一个一开始就为
   一个纯粹过程而创建的地点。
   谁让一个孩子显示他的本色?谁把它
   放在星宿之中,让他手拿着
   距离的尺度?谁使孩子死
   于变硬的灰色面包,——或者让死
   留在圆嘴里像一枚甜苹果
   噎人的果核?……凶手是
   不难识破的。但是这一点:死亡,
   整个死亡,即使在生命开始之前
   就那么温柔被包含着,而且并非不吉,
   却是无可描述的啊。
1915年22-23日,慕尼黑

      第五首

献给赫尔塔·柯尼希夫人

   但请告诉我,他们是谁,这些江湖艺人,比我们自己
   不要短暂一些的人们,他们从早年起就被一个
   不知取悦何人而永不满足的愿望紧迫地绞榨着?它绞干
   他们,弄弯他们,缠绕他们,摆动他们,
   抛掷他们,又把他们抓回来;他们仿佛从
   抹了油的、更光滑的空气里掉下来,掉到
   破烂的、被他们无止尽的
   跳跃跳薄了的地毯上,这张遗失在
   宇宙中的地毯。
   像一块膏药贴在那儿,似乎郊外的
   天空撞伤了地球。
   而且勉强在那儿
   直立着,在那儿被展示着:像几个站在那儿的
   词首大写字母……,甚至那一再来临的手柄,为了开心,
   又把最健壮的男人滚转起来,有如
   强者奥古斯特在桌上
   滚转一个锡盘。

   唉,围着这个
   中心,凝视的玫瑰:
   开放了又谢落了。围着这个
   捣杵,这片为自己的
   花粉所扑击的雌蕊,一再孕育出
   厌恶之伪果,他们自己
   从不知觉的厌恶,——以微微假笑的厌恶
   之最薄的表面闪闪发光。

   那边是憔悴的满脸绉纹的举重人,
   他而今老了,只能打打鼓,
   萎缩在他庞大的皮肤里,仿佛以前它曾经
   装过两个男人,另一个已经
   躺在墓地里,这一个却活得比他更久,
   耳已聋,有时还不免
   错乱,在这丧偶的皮肤里。

   但那年轻,那个男人,他似乎是一个脖颈儿
   和一个尼姑的儿子:丰满而壮实地充塞着
   肌肉和单纯。

   哦你们,
   曾经收到一片
   淡淡的哀愁有如一件玩具,在它一次
   久久的复元期中……

   你,砰然一下,
   只有果实知道,还没有成熟,
   每天却上百次地从共同
   构筑的运动之树(那比流水还快,在几分钟
   之内包括春夏和秋季的树)堕落——
   堕落下来又反弹在坟墓上:
   有时,在半晌中,一阵爱慕试图
   掠过你的脸,迎向你颇不
   慈祥的母亲;可那羞怯的
   几乎没有试投过的目光,就在你的
   表面已经磨损的身上消失了……于是又一次
   那人拍掌示意让你跳下来,每当你不断腾跃的
   心脏明显感到一阵痛苦之前,你的脚掌
   就有了烧灼感,比那痛苦的根源更占先,于是
   你的眼里迅速挤出了一两滴肉体的泪水。
   虽然如此,却盲目地
   出现了微笑……

   天使!哦采它吧,摘它吧,那开小花的药草。
   弄一个瓶来保存它!把它插进那些还没有
   向我们开放的  欢悦里;用秀丽的瓮坛
   来颂扬它,上面有龙飞凤舞的铭文:
"Subrisio Saltat."

   然后你,亲爱的,
   为最诱人的欢乐
   消然忽略的你。也许你的
   流苏为你而完美——,
   或者在那年轻的
   丰满胸脯之上绿色的金属般绸衣
   令人感觉无限地奢侈,什么也不缺乏。
   你
   经常以不同方式放在一切颤动的天平上的
   恬静的市场水果
   公开地展示在众多肩膀中间。

   是哪儿,哦那个地方在哪儿,——我把它放在心里——,
   他们在那里还远不能,还在彼此
   脱落,有如试图交尾、尚未正式
   配合的动物;——
   那里杠铃仍然很重;
   那里碟子仍然从它们
   徒然旋转的杆子上
   摇晃开去……

   于是突然间在这艰苦的无何有之乡,突然间在
   这不可名状的地方,那儿纯粹的"太少"
   不可思议地变成——,转化
   成那种空虚的"太多"。
   那儿多位数
   变成了零。
   方场,哦巴黎的方场,无穷尽的舞台,
   那儿时装设计师,拉莫夫人,
   在缠绕在编结人间不停歇的道路,
   无尽长的丝带,从中制作崭新的
   蝴蝶结,绉边,花朵,帽徽,人造水果——,都给
   涂上虚假色彩,——为了装饰
   命运的廉价冬帽。

…………

   天使:假如有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处所,在那儿,
   在不可名状的地毯上,爱者们展现了他们在这儿
   从不能做到的一切,展现了他们大胆的
   心灵飞翔的高尚形象,
   他们的欲望之塔,他们
   早已离开地面、只是颤巍巍地彼此
   倚靠着的梯子,——假设他们能够做到这一切,
   在四周的观众、那数不清的无声无息的死者面前:
   那么他们会把他们最后的、一直珍惜着的、
   一直藏匿着的、我们所不知道的、永远
   通用的幸福钱币扔在
   鸦雀无声的地毯上那终于
   真正微笑起来的一对情侣面前吗?
1922年2月14日,穆佐

      第六首

   无花果树,长久以来我就觉得事关重大,
   你是怎样几乎完全错过花期
   未经夸耀,就将你纯粹的秘密
   催入了及时决定的果实。
   像喷泉的水管你弯曲的枝桠
   把汁液驱下又驱上:它从睡眠中
   几乎还未醒来,就跃入其最甜蜜成就的幸福。
   看哪,就像大神变成了天鹅。
……但是我们徘徊着,
   唉,我们以开花为荣,却无可奈可地进入了
   我们最后的果实之被延宕的核心。
   在少数人身上行动的紧迫感如此强烈地升起
   以致他们已经站近,并燃烧于心灵的丰富之中,
   当开花的诱惑如同柔和的夜色
   触抚到他们嘴巴的青春,触抚到他们的眼帘:
   也许只是英雄身上,以及那些注定夭亡的人们身上
   从事园艺的死亡才以不同方式扭曲了血管。
   这些人向前冲去:他们先行于
   自己的微笑,正如凯尔奈克的微凹浮雕上的
   马车先行于凯旋的国王。

   说来奇怪,英雄竟接近于夭亡者。持久
   与他无缘。他的上升就是生存。经常
   他走开去,步入他的恒久风险之
   变换了的星座。那里很少人能发现他。但是,
   对我们阴郁地缄默着的命运,突然间热烈起来,
   把他唱进了他的呼啸世界的风暴中。
   我还没有听说谁像他。他的沉闷的音响
   突然挟着涌流的空气从我身上穿过。

   于是我多么愿意回避憧憬:哦我多么希望
   成为、也许还可能成为一个儿童,静坐着
   支撑着未来的手臂,读送参孙的故事,
   他的母亲开初怎样不孕,后来却分娩了一切。

   哦母亲,他在你的体内难道不已经是英雄吗,
   他的威风凛凛的选择难道不是在你体内开始的吗?
   成千上万人曾在子宫里酝酿,希望成为他,
   但是看哪:他掌握并舍弃,选择并得以完成。
   如果他曾经捣毁圆柱,那就是他从
   你的肉体的世界里迸出来,来到更狭窄的世界的时候,
   他在那里继续选择并得以完成。哦英雄的母亲们,
   哦奔腾河流的源头!你们就是峡谷,
   少女们已经高高地从心灵边缘,悲泣着,
   冲了进来,将来为儿子而牺牲。
   因为英雄一旦冲进爱的留难,
   每个为他而跳的心都会使他出人头地,
   这时他转过身来,站在微笑的终点,一改常态。

1912年2-3月,杜伊诺;1913年1-2月托莱多,龙达;
1913年晚秋,巴黎;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七首

   随年龄而消逝的声音,别让、别再让求爱
   成为你的叫喊的本性;虽然你叫得像鸟一样纯净,
   当升腾的季节将它扬起,几乎忘却
   它是个烦恼的生物而不仅是一颗心,
   由季节扔向明媚,扔向亲切的天空。不亚于
   鸟儿,你也会求爱——,让沉默的女友
   体验到你,虽然还看不见,在她心中一个答案
   却慢慢苏醒,一面倾听一面温热起来,——
   以炽烈的对应感情回报你的大胆的感情。
   哦,春天还会懂得——,没有一个角落不回响着
   圣母领报节的声音。开始是那微细的
   询问式的尖叫,由一个纯洁的允诺的白昼
   以不断增大的寂静抑制下去。
   然后走上阶梯,走上呼唤的阶梯,到达被梦想的
   未来之殿堂——;然后是颤音,喷泉,
   它在充满诺言的嬉戏中一落下来便
   预示着另一次逼人的喷射……而夏季就在眼前。
   不仅是所有的夏晨——,不仅是
   它们怎样变成白昼并在开始之前放光。
   不仅是围着花卉显得温柔、在上面
   围着成形的树木显得强壮有力的白昼。
   不仅是这些扩张力量的虔诚,
   不仅是道路,不仅是黄昏的草场,
   不仅是晚来雷雨过后呼吸到的清新,
   不仅是随黄昏而来的睡意和预感……
   而且还有夜!还有崇高的夏
   夜,还有星星,地球的星星。
   哦,将来总会死灭,会无限地认识它们,
   所有这些星星:因为怎么,怎么,怎么才忘得了它们!

   看哪,我在那儿呼唤过爱者。但不止是她
   会来临……从柔弱的坟墓里有少女们
   会来临而且站立着……因为,我该怎样、
   怎样限制被呼唤过的呼唤?沉没者永远
   寻求着陆地。——你们孩子们,一个曾经
   在此岸被掌握过的东西抵得上许许多多。
   不要认为命运会多于童年的密致内容;
   你可经常那样赶超被爱者,喘息着,
   喘息着,在无缘无故向旷野幸福奔跑一通之后。
   眼前生活是壮丽的。连你们也知道,少女们,即使看来
   一无所有的你们在沉没——,你们在城市
   最邪恶的街巷里溃烂着,或者公开成为
   垃圾。因为每人都有一小时,也许不是
   完整的一小时,而是两个片刻之间几乎不可
   以时间尺度来测量的刹那,那时她也有
   一个生存。一切。充满生存的血管。
   只是,我们如此轻易地忘地,我们发笑的邻人
   既不向我们证实也不妒忌的一切。我们愿意
   把这一切显示出来,既然最显见的幸福只有当我们
   在内心将它变形时才能让我们认识它。

   被爱者啊,除了在内心,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们的
   生命随着变化而消逝。而且外界越来越小
   以致化为乌有。从前有过一座永久房屋的地方,
   横亘着某种臆造的建筑,完全属于
   想象的产物,仿佛仍然全部耸立在头脑里。
   宽广的力量仓库系由时代精神所建成,像它从万物
   提取的紧张冲动一样无形。
   他不再知道殿堂。我们更其隐蔽地节省着
   心灵的这些糜费。是的,在仍然残存一件、
   一件曾经被祈祷、一件被侍奉、被跪拜过的
   圣物的地方,它坚持下去,像现在这样,一直达到
   看不见的境界。
   许多人不再觉察它了,他们忽略了这样的优越性,
   就是可以在内心用圆柱和雕像把它建筑得更加宏伟!

   世界每一次沉闷的转折都有这样一些人被剥夺继承权,
   他们既不占有过去,也不占有未来。
   因为未来即使近在咫尺,对于人类也很遥远。这一
   点不,
   应当使我们迷惘;毋宁应当在我们身上加强保持
   仍然被认知的形态。这个形态一旦立于人类之间,
   它便立于命运那灭绝者之间,立于
   不知何所往的事物之间,恰如存在过一样,并将星星
   从稳固的天空弯向自身。天使啊,
   我还将向你显示这一点,瞧那边!在你的凝视中
   它终于站着被拯救了,最后直立起来。
   圆柱,塔门,狮身人面兽,大教堂耸然而立的
   尖塔,倾圮城市或外国城市的灰色尖塔。
   这难道不是奇迹?哦,赞叹吧,天使,因为是我们,
   是我们,哦你多么伟大,请告诉人们,是我们能够做
   到这一切,我的呼吸
   还短得不足以颂扬。看来我们毕竟没有
   耽误空间,这些满足愿望的、这些
   属于我们的空间。(它们一定大得可怕,
   因为我们几千年的情感也没有填满它们。)
   但是一座塔楼是大的,不是吗?哦天使,它是的,——
   即使和你相比,你也大吗?沙特尔教堂是大的——
   而音乐
   耸得更高,超过了我们。即使只有
   一个慕恋着的少女,孤零零在夜窗旁……
   她不也来到了你的膝前吗——?
   不要认为,我在求爱。
   天使啊,即使我向你求爱!你也不会来。因为我的
   呼喊永远充满离去;面对如此强大的
   潮流你无法迈进。我的呼喊像
   一只伸开的手臂。而它向上张开来
   去抓抢的手一直张开在
   你面前,有如抵挡和警戒,
   高高在上,不可理解。
1922年2月7日,穆佐

      第八首

   献给鲁道尔夫·卡斯奈尔

   生物睁大眼睛注视着
   空旷。只有我们的眼睛
   仿佛倒过来,将它团团围住
   有如陷阱,围住它自由的出口。
   外面所有的一切,我们只有从动物的
   脸上才知道;因为我们把幼儿
   翻来转去,迫使它向后凝视
   形体,而不是在动物眼中显得
   如此深邃的空旷。免于死亡。
   只有我们看得见它;自由的动物
   身后是死亡而
   身前则是上帝,当它行走时它走
   进了永恒,有如奔流的泉水。
   我们前面从没有,一天也没有,
   纯粹的空间,其中有花朵
   无尽地开放着。永远有世界却
   从没有不带"不"字的无何有之乡
   人们所呼吸的、尽管无限地知悉却并不渴望的
   那纯净的、未经监视的气氛。一个人在童年
   曾经悄然迷失于这种气氛并被
   震醒过来。或者另一个人死了,也是这个样子。
   因为人接近死亡便再也见不着死亡
   却向外凝视着,也许用巨大的兽眼。
   爱者们,如果不是有对方
   阻挡了视线,就会接近它并且惊讶……
   仿佛由于疏忽而向他们显现
   在对方的身后……但没有人
   能超越他,于是世界又向他回来。
   永远面对创造,我们在它上面
   只看见为我们弄暗了的
   广阔天地的反映。或者一头哑默的动物
   仰望着,安静地把我们一再看穿。
   这就叫做命运:面对面,
   舍此无它,永远面对面。

   从另一方向对我们走来的
   那实在动物身上如有
   我们这样的意识,它便会拖着我们
   跟随它东奔西走。但它的存在对于它
   是无尽的,未被理解的,无视
   于它的景况,纯洁无瑕有如它的眺望。
   我们在哪儿看见未来,它就在那儿看见一切
   并在一切中看见自身,并且永远康复。

   但是在因戒备而发热的动物身上
   是巨大忧郁的重量与惊惶。
   因为经常制服我们的一切也
   永远附着在它身上,——那是一种回忆,
   仿佛人们追求的东西一下子变得
   更近了理真切了,无限温柔地
   贴近我们。这里一切是距离,
   那里曾经是呼吸。同第一故乡相比
   第二故乡对他显得不伦不类而又朝不保夕。
   哦永远留在将它足月分娩的子宫里的
   渺小的生物是多么幸福啊;
   哦即使在婚礼上仍然在体内跳跃不停
   的蚊蚋是多么欣悦啊:因为子宫就是一切。
   请看鸟雀的半信半疑吧,
   它几乎从它的出身知道了二者,
   仿佛它是一个伊特卢利阿人的灵魂,
   从一个以长眠姿势为盖
   周围留有空间的死者身上飘逸出来。
   一个从子宫诞生却又必须飞翔的
   生物是何等狼狈啊。它仿佛恐惧
   本身,痉挛穿空而过,宛如一道裂缝
   穿过茶杯。蝙蝠的行踪就这样
   划破了黄昏的瓷器。

   而我们:凝望者,永远,到处,
   转向一切,却从不望开去!
   它充盈着我们。我们整顿它。它崩溃了。
   我们重新整顿它,自己也崩溃了。

   谁曾这样旋转过我们,以致我们
   不论做什么,都保留
   一个离去者的风度?正如他在
   再一次让他看见他的整个山谷的
   最后山丘上转过身来,停顿着,流连着——,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并不断告别。

1922年2月7-8日,穆佐

      第九首

   如果可以像月桂一样匆匆度过
   这一生,为什么要比周围一切绿色
   更深暗一些,每片叶子的边缘
   还有小小波浪(有如一阵风的微笑)——:为什么
   一定要有人性——而且既然躲避命运,
   又渴求命运?……
   哦,不是因为存在着幸福,
   一件眼前损失的仓卒的利益。
   不是出于好奇,或者为了心灵的阅历
   那是在月桂身上也可能有的……
   而是因为身在此时此地就很了不起,因为
   此时此地,这倏忽即逝的一切,奇怪地
   与我们相关的一切,似乎需要我们。我们,这最易
   消逝的。每件事物
   只有一次,仅仅一次。一次而已,再没有了。我们也
   只有一次。永不再有。但像这样
   曾经有过一次,即使只有一次:
   曾经来过尘世,似乎是无可挽回的。

   于是我们熙来攘往,试图实行它。
   试图将它容纳在我们简朴的双手中,
   在日益充盈的目光中,在无言的心中。
   试图成为它。把它交给谁呢?宁愿
   永远保持一切……哎,到另一个关系中去,——
   悲哉,又能带去什么呢?不是此时此地慢慢
   学会的观照,不是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什么也不是。
   那么,是痛苦。那么,首先是处境艰困,
   那么,是爱的长久经验,——那么,是
   纯粹不可言说的事物。但是后来,
   在星辰下面,又该是什么:它们可是更不可言说的。
   可漫游者从山边的斜坡上也并没有
   带一把土,人人认为不可言说的土,到山谷里来,
   而是一句争取到的话,纯洁的话,黄色的和蓝色的
   龙胆,我们也许在此时此地,是为了说:房屋,
   桥,井,门,罐,果树,窗户,——
   充其量:圆柱,塔楼……但要知道,是为了说,
   哦为了这样说,犹如事物本身从没有
   热切希望存在一样。缄默的大地之
   秘密的诡计,如果它促使相爱者成双成对,
   不正是让每一个和每一个在他们的感情中狂喜吗?
   门坎:对于两个
   相爱者又算得什么,他们会把自己更古老的
   门坎一点点踏破,在从前许多人之后
   在未来许多人之前……,轻而易举。

   此地是可言说者的时间,此地是它的故乡。
   说吧承认吧。可以经历的
   事物日益消逝,而强迫代替
   它们的,则是一桩没有形象的作为。
   是表皮下面的作为,一旦行动从内部生长出来
   并呈现另样的轮廓,它随时欣然粉碎。
   在铁锤之间存在着
   我们的心,正如舌头
   在牙齿之间,虽然如此,
   它仍然继续颂扬。

   向天使颂扬世界,不是那不可言说者,你不可能
   向他夸耀所感觉到的荣华;在宇宙中,
   你更其敏感地感到,你是一个生手。那么让他看看
   简单事物,它由一代一代所形成,
   作为我们一部分而活在手边和目光中。
   向他说说这些事物。他将惊诧不已地站着;恰如你
   站在罗马制绳工人或者尼罗河畔制陶工人身旁。
   让他看看一件事物可能多么幸福,多么无辜而又属于我们,
   甚至悲叹的忧伤又如何纯粹取决于形式,
   作为一件事物而服务于人,或者死去成为一件事物,
——到极乐彼岸去躲避提琴。而这些,靠死亡
   为生的事物懂得,你在赞美它们;它们空幻无常,
   却把最空幻的我们信赖为救星。
   希望我们在看不见面的心里把它们完全变
   成——哦无空无尽地——我们自己!不管我们到底是谁。

   大地,不就是你所希求的吗:看不见地
   在我们体内升起?——这不就是你的梦,
   一旦变得看不见?大地!看不见!
   如果不是变形,你紧迫的命令又是什么呢?
   大地,亲爱的,我要你。哦请相信,为了让你赢得我,
   已不再需要你的春天,一个春天,
   哎哎,仅仅一个就使血液受不了。
   我无话可说地听命于你,从远古以来。
   你永远是对的,而你神圣的狂想
   就是知心的死亡。
   看哪,我活着。靠什么?童年和未来都没有
   越变越少……额外的生存
   在我的心中发源。

1912年2月,杜伊诺;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十首

   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
   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
   愿敲得脆响的心之槌没有一只
   不是落在柔和的、怀疑的或者
   急速的琴弦上。愿我的潸然泪下的颜面
   使我容光焕发;愿不引人注目的哭泣
   辉耀起来。哦忧伤的夜夜,那时你们于我
   何等亲切。愿我没有更卑屈地跪着,无可慰藉的姊妹,
   来接纳你们,没有更松散地委身于
   你们松散的头发。我们,挥霍悲痛的人。
   我们怎样努力看透那凄惨的时限,试图预见
   悲痛是否会结束。可它们竟是
   我们用以过冬的叶簇,我们浓暗的常春花,
   隐秘岁月的时序之一——,不仅是
   时序——,还是地点,居留地,营房,土地,寓所。

   然而,悲哉,苦难之城的街巷是何等陌生,
   在那虚假的、由于小声为大声淹没而形成的
   寂静中,有镀金的喧哗,爆裂的纪念碑,
   从铸模空处的铸型中虚张声势而出。
   哦,一个天使怎样不留痕迹地践踏着他们的抚慰市场,
   市场旁边有现成买到的教堂:干净,
   封闭,幻灭,有如星期日的邮局。
   但是外面,年市的边缘不断泛着涟漪。
   自由的摆荡!热情的潜水人和魔术师!
   以及俗艳幸福的人形射击场,那儿
   靶子来回摆动发出白铁皮的声响,
   如果一个更伶俐者射中它。被喝采声弄昏了头,
   他蹒跚前行;因为货摊在击鼓怪叫,
   抬徕每个好奇的人。但是对于成年人,
   特别值得一看的是,金钱如何繁殖,按照解剖学方式,
   不仅仅是为了娱乐:金钱的生殖器,
   一切,整个,全过程——,富于教育意义,而且
   保证丰饶…………
……哦,可是就在外面,
   在最后的板壁后面,贴着"不朽者"的广告,
   就是那种苦味的啤酒,只要饮者同时咀嚼出
   新鲜的乐趣,它就会对他显出甜味来……,
   而在板壁的背面,就在它们后面,一切都是真实的。
   孩子们在游戏,情人们在拥抱着,——在旁边,
   诚挚地,在稀疏的草地上,还有狗群在撒欢。
   青年人被招引得更远;也许他爱了上一个年轻的
   悲伤……他跟着她来到了牧场。她说:
   远得很。我们住在外面,那一边……。
   哪儿?于是青年人
   跟随着。他为她的风度所动。肩膀,颈项——,也许
   她出身于名门望族。但他离开了她,转过身来,
   回首,点头……又有什么意思?她是一个悲伤。

   只有年轻的死者,在永久宁静的、
   断绝尘缘的最初状态中,
   爱慕地追随着她。她在等待
   少女们,并和她们交朋友。轻轻向她们展示
   她穿戴些什么。痛苦的珍珠和忍耐的
   细面纱。——她跟着青年人一起走了
   沉默地。

   可是在她们所居住的那边,在山谷里,一个较老的悲伤
   眷顾着青年人,当他发问时:——她便说,我们曾是
   一个大家族,我们是悲伤。父辈们
   在大山那边经营着采矿;在人间中间
   你有时会发现一块精致的原始哀愁
   或者,从古老的火山发现含矿渣的石化的愤怒。
   是的,它是从那里来的。我们一度很富有。

   于是她轻盈地将他引过悲伤的宽广景色,
   向他指示庙堂的圆柱或者那些城堡的
   废墟,当年悲伤王侯曾从那里贤明地
   统治过国土。向他指示高大的
   泪之树和盛开忧愁之花的田野,
   (活人把它们只认作温柔的簇叶);
   向他指示正在吃草的悲哀的动物,——有时候
   一只鸟惊恐地飞走了,笔直飞过它们仰望的视野,
   远处是它的孤独叫喊的文字形象。——
   晚间她将他引向悲伤家族长辈们的
   坟墓,引向神巫们和先知们。
   可夜临近了,她们更轻柔地徘徊着,不久
   月亮上升了,那警戒着一切的
   墓碑浮现出来。对尼罗河畔的那一个有如兄弟,
   那巍峨的斯芬克斯——:沉默房室的面容。
   于是他们惊愕于加冕的头颅,它永远
   沉默地将人脸置于
   星斗的天平之上。

   他的目光,由于早夭而眩晕,
   竟看不见它。但她的凝视
   从双冠边缘后面出现,吓走了枭鸟。而枭鸟
   以缓慢的下滑姿势沿着脸颊掠过,
   那具有最成熟弧形的脸颊,
   在两面打开的书页上,以新的
   死者听觉微弱地描绘着
   不可言述的轮廓。
   而更高处是星群。新的星群。苦难国土的星群。
   她缓慢地称呼悲伤:"这里,
   看哪,看骑士,手杖,而更完满的星象
   他们称之为:果实冠冕。然后,更远处,靠近极地:
   是摇篮,道路,燃烧的书,玩偶,窗户。
   但在南方的天空,纯净得如在一只被祝福的
   手掌中,是光辉灿烂的M.
   它意味着母亲们……"

   但死者必须前行,沉默地将他带到
   更古老的悲伤,直至浴照在
   月光中的峡谷:
   那喜悦之泉。她充满敬畏地
   称呼它,说道:"在人们中间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流。"

   站在山脚下。
   于是她拥抱着他,哭泣起来。
   他孤单地爬上来,爬到原始苦难之山。
   而他的步伐一次也没有从无声的命运发出回响。

   但是,如果她在我们、无尽的死者身上唤醒一个比喻,
   那么请看,她或许是指空榛树上
   下垂的柔荑花,或许意味着
   早春时节落在幽暗土壤上的雨水。——

   而我们,思考着
   上升的幸运,会感受到
   当一个幸运降临时
   几乎使我们手足无措的情绪。

1912年初,杜伊诺;1913年晚秋至年末,巴黎;1922年2月11日,穆佐

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第一部
       
   那里升起过一棵树。哦,纯粹的超升!
   哦,奥尔弗斯在歌唱!哦,耳中的高树!
   万物沉默。但即使在蓄意的沉默之中
   也出现过新的开端,征兆和转折。

   沉静的动物离开自己的巢穴,
   奔出澄明消溶的树林;
   它们内心如此轻悄,
   绝不是缘于狡黠和恐惧,

   而是缘于倾听。咆哮,嘶鸣,淫叫
   在它们心中似乎很微弱。
   哪里没有草棚,收容最隐密的要求,

   田里没有牺居,它缘于此要求,
   带一条穿廊,廊柱震颤不已,
   你就为它们创造聆听之神庙。

   恍若一位少女,从歌唱到古琴
   这和谐的幸福中间飘然而出
   散发清辉透过她春天的面纱
   把自己的眠床铺在我耳中。

   睡在我身内。一切是她的长眠。
   树木,我所赞赏的每一棵树,
   可感觉的远方,已感觉的草原,
   触动我自己的每一个惊叹。

   她睡这世界。歌神,你是怎样
   完成她的,她居然不贪恋
   过醒时之在?看,她复活又睡去。

   何处是她的死?哦,你能否发掘
   这个素材,趁你的歌声尚未消歇?
   她从我沉向何处?……。恍若一少女……

   神有此能力。人究竟怎样,告诉我,
   才能随神祗穿越狭窄的古琴?
   矛盾是人的意义。在两条心路
   交会之处,没有阿波罗神庙。

   歌唱,如你的教诲,不是欲求,
   不是追索终将企及之物;
   歌唱是存在。这对神经轻而易举。
   可我们何时在?他何时转动

   地球和星辰,转向我们的存在?
   你投人爱情,年轻人,这不是存在,
   纵然你的歌声冲出歌喉——

   学会忘却昔日的歌咏吧。它流逝。
   在真理中歌唱是另一种气息。
   一无所求的气息。神境的吹拂。一阵风。

   哦,你们柔情者,你们偶尔步入
   那并非钟情你们的呼吸。
   让它在你们脸上分身吧,
   再度合一,它在你们身后颤栗。

   哦,你们极乐者。哦,你们至福者。
   你们仿佛是心灵的开端。
   箭矢之弓与箭矢之的。
   你们粲然一笑,更久远,含泪痕。

   切莫畏惧受苦,沉重之苦,
   把这沉重归还给大地之重;
   沉重是大山,沉重是大海。

   甚至你们幼时手植的树木,
   早已太沉重;你们不堪承载。
   可是那微风……可是那空间……

   不要立墓碑。只需让玫瑰
   年复一年为他开放。
   因奥尔弗斯就是它。他的变形
   在此者彼者之中。其他的名称

   我们不该寻求。每逢歌声响起,
   那就是他,一次即永恒。他来而复去。
   若他有时超出玫瑰的花期,
   逗留几天,那岂不是逾分?

   哦,他必须消失,愿你们理解!
   纵然他或许害怕自已消失。
   一旦他的言语超越此间,

   他已在彼处,非你们所能伴随。
   古琴的弦栅未挤压他的手指。
   他顺从于它,当他逾越之时。

   他属于此间?不,他广延的天性
   生成于两个国度。
   谁知悉杨柳根,
   就能娴熟地弯曲杨柳枝。

   就寝之前,面包和牛奶
   切忌留在桌上;免招引死者。
   但传说,在柔和的眼险之下,
   这位泣鬼神的歌手将死者的显影

   融入一切眼中的景物;
   他觉得蓝堇与芸香的魔幻
   真实如最清晰的关联。

   他验证的图像不可毁损;
   任凭出自坟墓,或出自居室,
   他赞美戒指、手镯和水罐。

   赞美,只有赞美!一个受命赞美者,
   他像矿砂一样诞进于
   岩石的沉默。他的心,哦,逝性的榨汁器。
   酿造非人所能穷尽的葡萄酒。

   一旦神灵的例证令他感动,
   他耐于尘土的声音永不喑哑。
   一切化为葡萄园,他为葡萄,
   成熟于他的有感觉的南方。

   在国王的陵寝里,朽坏
   并不证明他的赞美是谎言,
   或一道阴影从众神投下。

   他是一个长驻的使者。
   捧着值得赞美的果实,
   他继续深人死者之门。

   幽怨——泪泉之仙女,
   只可巡行于赞美的空间,
   她守护我们的坠落,
   使之清澈地挂在那支承

   拱门和祭坛的同一山崖。
   看吧,围绕她沉寂的双肩。
   有一种感觉苏生,她或许
   最年轻,在情愫的姐妹之中。

   欢欣已知悉,渴望已招述,
   唯幽怨仍在学习;少女的手指
   夜夜点数古老的孽障。

   可突然,倾斜而稚拙,一个星座,
   我们的声音的星座,竟被她纳入
   没有被她的叹息荫蔽的天空。

          九

   谁曾在阴影之中。
   拨动琴弦,
   才可望有感而发
   无限的赞美。

   谁曾与死者分享
   他们的罂粟,
   就再也不会忘掉
   最微妙的韵味。

   纵然池塘的倒影
   常常模糊不清:
   认识此图像。

   唯其在双重境界
   歌声才会变得
   柔和而永恒。

   我问候你们,古典的石棺,
   你们从来离奇我的情感,
   罗马时代欢快的泉水
   像一首倘佯的歌流过你们。

   还有那些敞开的,像牧童醒来
   欣然睁开的眼睛;
   里面充满宁静和甜蜜,
   陶醉的蝴蝶翩翩离去;

   我问侯从怀疑赢得的一切,
   再度张开的嘴
   早已知道,沉默意味着什么。

   我们知道吗,朋友、抑或不知道?
   二者在人类的脸上
   烙下了踌躇的时刻。

        十一

   望星空!没有以“骑士”命名的星座?
   因为这来自大地的骄傲
   奇特地铭刻在我们心上。另一种骄傲
   它放纵并羁勒前者,前者驮负它

   难过不是这样,先驱策然后束缚
   这种劲健的存在之天性?
   道路与转折,但须有一种压力。
   新的远方。它两合一。
    但它们是一个吗?成二者合成之路
   并非各自意中之路?
   山案座与草原已分隔他们,不可名状。

   良辰的结合也有骗局。
   但相信此形象,这一瞬间
   让一瞬间——相信此形象——
   给我们欢乐。这已俱足。

        十二

   圣灵万岁,他乐意使我们结合;
   因为我们真正生存于形象之中。
   走动的时针以小小的步幅
   伴随我们本真的日子。

   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位置,
   我们的行动脱离了真实的关联。
   天线感应着天线,
   空虚的远方曾经承载……

   纯粹的张力。哦,力的音乐!
   哪一个紊乱不是因轻率的交易,
   不是靠你来派遣?

   甚至夏日里青苗拔节,
   农夫辛勤操劳,
   单靠他不行,靠大地恩赐。

        十三

   硕果显累,苹果,梨和香蕉,
   醋栗的果实……所有这一切
   把死与生言入口中……我察觉……
   请从童子的脸上读这滋味,

   当他品尝它们。这来自远方。
   在你们口中慢慢不可名状?
   往常言语之所在,宝藏流溢,
   惊奇地从果肉获得释放。

   大胆说吧,你们称苹果是什么?
   这甜美,它先浓缩自己,
   在品尝之中悄悄奠立,

   好变得明晰,清醒,透亮,
   双重含义,阳光的,大地的,此间的:
   哦,经验,感觉,欢乐——了不起!

        十四

   我们结交花儿,葡萄叶,果实。
   它们不只讲季节的语言。
   从幽暗中升起绚丽的敞开物,
   它似乎带有死者的妒忌之光。

   死者支撑着大地。敞开物身上
   死者的份量,我们知道吗?
   让自己自由的精髓渗透泥土,
   这是死者固有的特性。

   现在只须问:他们喜欢这样?……
   这捏合的果实,沉重奴隶的作品,
   它急欲升向我们,它的主人?

   抑或他们是主人,沉睡在根底,
   从自身的充盈之中赐予我们
   这出自哑力与亲吻的中介物?

        十五

   请稍候……味很淳……已在逸散之中。
……只有若许音乐,踏踏步,哼哼歌:
   你们,温馨的少女,岑寂的少女,
   跳吧,跳出尝试过的果实的韵味!

   跳橙之舞!谁能忘怀它。
   濒于醉死,它怎样抵御
   自己的甜美。你们享有它。
   它自己可口地皈依你们。

   跳橙之舞蹈!从你们自身造就
   愈加温暖的风景。让成熟的橙
   在故乡的风中闪耀!红彤彤的少女,

   透出缕缕芬芳吧。缔结亲缘吧,
   用纯净的橙,它婉拒,
   跟果汁,它充实幸福的果橙!

        十六

   你孤独,我的朋友,因为……
   我们用言语和手势
   渐渐掌握了世界,或是它
   最薄弱量危险的部分。

   谁能用手指一种气味?
   可那些威胁我们的力量,
   你察觉许多……你认识死者,
   神秘的咒语让你恐惧。

   瞧,如今它吩咐共同承受
   片段和部分,仿佛这就是完整。
   帮助你,这谈何容易。最最紧要:

   别把我植人你心里,我生长太快。
   但我要牵来我主之手,对他说;
   在这里。这就是长毛的以扫。

        十七

   最底层的始祖,模糊,
   一切建树之根,
   地下隐藏的泉源
   他们从未窥见。

   头盔和猎人的号角,
   白发老人的箴言,
   男人同室操戈,
   女人象琉特声声……

   树枝相互挤压,
   没有一枝自由……
   有一枝!哦,向上……向上……

   但它们终将摧毁。
   刚刚攀上的这枝
   却垂成一只古琴。

        十八

   主问,你可听见新事物
   轰响并振荡?
   正在迫近的报道者
   发出此喧嚣。

   尽管掀天的声浪
   震耳欲聋,
   机器却宣称自己
   美名远扬。

   瞧它的模样:
   它们说,它在复仇,
   它扭曲我们,削弱我们。

   它能否从我们获取力量,
   使自己不再偏狂,
   造福并效劳。

        十九

   任凭世界转变
   迅如云影变幻,
   一切完成之物
   归根回到太古。

   怀抱古琴的神灵,
   唯你先前的歌声
   超脱转变与进程,
   更久远,更自由。

   苦难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成,
   远在死乡的事物

   没有揭开面纱。
   唯有大地上的歌声
   在欢庆,在颂扬。

二十

   主啊,告诉我,我拿什么供奉你,
   是你教导万物聆听?
   我还记得一个春日,
   春日的傍晚,在俄国——一匹马……

   那白马从村庄独自跑来,
   前蹄冠上拽着木桩,
   它欲独守草原之夜;
   它奔腾,任凭粗暴的羁绊,

   卷曲的鬃毛拍击脖颈,
   起伏的节奏多么酣畅。
   骏马的血,喷涌的泉!

   它感到旷远,这当然!
   它唱,它听——你的言说之圈
   在它身上圆全。
   这图像:我供奉。

二十一

   春天回来了。大地像一个
   懂诗的女孩,哦,很多很多的诗歌……
   漫长而艰难的学习,
   她终于获得报偿。

   她的老师很严厉。我们喜欢
   那位老人胡须上的白花。
   现在我们可以问:什么叫绿?
   什么叫蓝?她知道,她知道!

   你自由了,幸福的大地,你现在
   跟孩子们玩吧。我们要捉住你,
   快乐的大地。最快活的孩子得胜。

   哦,那很多的诗,老师教过她,
   刻印在根部,在漫长
   艰巨的树干:她歌唱,她歌唱!

二十二

   我们是漂流的一族。
   但在永胜者的界内,
   这时间的步伐
   你们毫不介意。

   一切疾速的
   转眼就会逝去;
   否则停驻的
   焉能启迪我们?

   哦,少年,切莫将勇气
   投人迅捷之中,
   投人飞的尝试。

   一切都已安息:
   幽暗与光亮,
   花与书。

二十三

   叹,除非飞翔不再
   为了自身的缘故,
   升向天空的寂静,
   不再自身俱足。

   为在明亮的轮廓中,
   作为成功的器具,
   充当风的情侣,
   平稳,转向,轻盈;

   除非纯粹的趋向
   压倒成长的机械
   赋予少年的骄傲,

   那趋近这方的飞翔,
   曾急功近利,才存在——
   孤独飞翔的报偿。

二十四

   我们该做什么,是摈弃古老的友谊,
   驱逐从不招徕的伟神,因为坚硬的钢铁,
   我们严格教育的产物,不认识他们,
   还是在纸牌上幡然寻找他们?

   这些强悍的朋友夺去我们的死者。
   但绝不触动我们的轮子。
   我们已远远挪开澡盆和飨客的宴席,
   我们总是超过他们的使者,

   早已觉得他们太慢。如今愈加孤独,
   互相仰仗,却互不相识。
   我们所走的路不再是美丽的河曲,

   而是笔直的大道。昔日的火焰
   只在锅炉燃烧,举起更大的汽锤。
   我们却像泅水者,渐渐衰竭。

二十五

   此刻我仍愿将你——像一朵花,
   我认识,却不知花的名字,愿将你
   再一次化人内心,指给他们看,
   转归的,美丽的,止不住的呼唤的游伴。

   刚刚起舞,她突然凝住,身肢
   满是踌躇,似青春铸成青铜;
   哀伤并聆听。那一刻,音乐沉降,
   从高高的众神沉入她转换的心。

   病已临近。迫于阴影的侵袭,
   血黯然奔突,但一时难以置信,
   它涌入自己自然的春天。

   一遍又一遍,中断于黑暗和沉坠,
   它放射尘世之光。直到那可怕的一搏,
   它跨入森然敞开的门。

二十六

   可是你,神灵,你,直到最终的歌者,
   当一群被鄙弃的女祭司向他进攻,
   你以秩序压倒她们的嚎叫,你俊美,
   你的感化的弹奏从毁灭者升起。

   谁也不能毁灭你的头和古琴。
   任凭她们怎样拼搏,疯狂,
   锋利的石头砸向你的心,全化作
   你身上的柔情物,有聆听的禀赋。

   复仇的欲望驱使着她们,你终于被粉碎。
   但你的琴声仍然回荡在狮子和岩石,
   树木和禽鸟身上。你仍然在那里歌唱。

   哦,你,失落的神!你,无限的踪迹!
   只因仇敌最终撕裂你,抛散你,
   我们才是现在的倾听者,自然之歌喉。

  林克 译

      第二部
          
   呼吸,你——不可见的诗!
   始终为谋求自己的存在
   而纯粹被交换的宇宙空间。平衡,
   我在其中律动地发生。

   唯一的波浪,
   我是它渐渐的海;
   一切可能的海,你最俭约——
   赢得空间。

   这些空间场曾经有多少
   在我身内。有些风
   像我的子嗣。

   你可认识我,风儿,你满载一度属我的场位?
   你,我的言语的
   一度光滑的树皮,树拱和树叶。

   如有时一挥而就的画稿
   留下大师真实的笔触:
   明镜也常常收容微笑,
   少女的微笑圣洁而独特,

   每逢此间尝试晨妆,
   独自,或就着服侍的烛光。
   尔后,只有一个镜像
   没人纯真笑靥的呼吸。

   烟炱的壁炉余火绵延,
   双目一度把什么窥入:
   生命的目光,已永远失落。

   啊,谁识得大地的损失?
   只有他,依然以赞美的歌声
   歌唱回全中重生的心。

   明镜:人们从未熟谙地描绘,
   你们本质里是什么。
   你们就像时间的间隙——
   布满纯粹的筛眼。

   你们,空空大厅的挥霍者,
   破晓时分,像遥远的树林……
   像一只十六叉角的鹿,
   枝形灯穿过你们的禁苑。

   你们偶尔映满画面。
   有些似乎已进人你们。
   有些被你们含羞遣散。

   可是最美的那个会留驻,直到
   清晰消溶的那喀索斯
   在彼端嵌人她已被收容的脸庞。

   哦,这就是那个乌有之兽。
   她们不了解它,却始终爱它——
   它的行走,姿势和脖颈,
   还有它那寂静的目光。

   它固然不存在。却因为她们爱它,
   就有了纯净的兽。她们总是
   留下空间。在保留的清晰空间里,
   它轻轻抬起头,几乎不必存在。

   他们饲养它不用谷粒,
   总是只用或然性,它应在。
   这或然性赋予它如此强力,

   使它从前额长出一只角。独角。
   洁白的兽走近一位处女——
   映在银镜中,映在她心中。

   银莲花的肌腱次第开拓
   草原之晨,
   直到嘹亮重霄的复调之光
   源人花的怀腹,

   涌入无限承纳的紧张肌腱
   那沉静的花星之中,
   花的肌腱,有时如此沉溺于充盈,
   日落的休止暗示

   几乎不能归还给你
   绽放的疾速返归的花瓣:
   你,多少时空的力和决心!

   我们强者,我们延续更久。
   但何时,在一切生命的哪一环,
   我们最终敞开并承纳?

   玫瑰,你花中之王,在古代
   你是有单层花瓣的花萼。
   可在我们眼里,你丰盈繁复,
   是花,是不可穷尽的对象。

   你富饶,你好似层层衣衫
   裹着纯光构成的身躯;
   可你的片片花瓣同时是
   任何装束的回避和否弃。

   几百年以来,你的芳香
   为我们唤来它更甜美的名称;
   它突然像荣耀弥漫空中。

   可是,我们不会称呼它,——
   我们猜……我们从可以召回的时辰
   求得记忆,记忆转向它。

   花儿,你们终归与调理之手相亲,
   (古往今来的少女之手)
   你们常把铺满花园的桌面,
   憔悴并带有轻微的伤痕,

   期待着水,让你们从莅临的死亡中
   再一次复苏——,此刻
   你们又被提升到感觉的手指
   那涌动的两极之间,

   手指擅长抚慰,超出你们的预料,
   你们轻松了,当你们在水罐重逢,
   渐渐清凉,释放出少女的温暖——

   像忏悔,像混浊的作践的罪孽,
   被采撷之罪,以此重建关联——
   与你们开放时所感激的少女之手。

   你们寥寥无几,昔日童年的游伴
   在都市散步的花园;那时候
   我们怎样相适,彼此暗暗喜欢,
   像配有铭语带的羊羔,

   我们默默交谈。假如有一次欢乐,
   它不属于某个人。它属于谁?
   它怎样消逝在过往的行人之中、
   在漫长岁月的忧虑之中。

   车辆驶过我们周围,漠不关情。
   房屋坚固地围绕我们,却是幻境,
   谁也不认识我们。天地间什么是真?

   没有。只有皮球。它们壮丽的孤线。
   也没有孩童……但有时有一个,
   啊,正在消逝的一个,迎向坠落的球。

    (悼念埃贡·封·里尔克)

          九

   审判者,切莫夸耀刑法可以减免,
   或铁迦不再锁住脖子。
   没有一问心被提升,因为蓄意的宽容之痉挛
   不过较温和地扭曲你们。

   心灵累世的收获,断头台
   复又生还,像童子赠还
   旧岁的生日玩具。真正宽容的神
   当别样进人纯净崇高的心,

   雷神般敞开的心。他挟威势而来,
   光芒四射,保众神一样存在。
   胜过吹送平稳巨船的大风。

   不亚于隐秘而轻悄的感应,
   它默默在内心赢得我们,
   像悄悄游戏的孩子出自无限的交欢。

   只要机器竟然有主见,不听使唤。
   它就对一切成果构成威胁。
   它凿岩根粗犷,致力更果敢的建设,
   荣耀的手,别再炫耀更美丽的延宕。

   它从不松懈。我们以后难以解脱一次,
   譬如加油时,它在沉寂的工厂属于自己。

   它就是生活。自信能活得最好,
   以同样的决心统治,创造,毁灭。
   但生存依然那样神奇;一百个地方,
   它仍是本源。纯真力量的游戏,
   不愿拜倒的人民这些力量无缘。

   言语仍娓娓道向不可言喻的事物……
   在无用的空间,音乐,常新的音乐,
   用最震荡的岩石建造自己神化的栖居。

        十一

   不厌征服的人,自从你恪守追猎,
   严密的死亡规则,某些已悄然形成;
   更甚于陷阱和渔网,我知你,一片风帆,
   人们将你垂挂在喀斯特溶洞里。

   悄悄见你于洞中,仿佛你是一面
   颂扬和平的旗帜。可随后:奴仆掀动
   你的边缘,黑夜从洞中抛出一串鸽子,
   苍白而眩晕,抛人光明……
           但这也合理。

   让任何怜悯的叹息远离观望者,
   不只远离猎人,他警醒,
   靠行动完成正该做的事。

   杀戮是我们游移的悲哀的一种形态……
   凡是发生于我们自身的
   在增慢的精神中是纯粹的。

        十二

   祝愿变化吧。哦,倾心于火焰吧,
   一个物在火中脱离你,它炫耀变形;
   那运筹的灵精通尘世,
   在形象旋摆中,它最爱转折点。

   封闭于停驻之中的,已是凝固物;
   庇护于寻常的空朦,竟以为平安?
   稍待,最坚固的一个自远方警告
   坚固物。惨哉:不在场的钟锤高悬!

   谁似源泉涌动,认知认出谁
   带他欣喜地穿过愉悦受造物,
   它总是以开端结束,以终结开始。

   每个幸福的空间乃分离之子孙,
   它们惊奇地穿越它。自从变形的
   达佛涅有月挂的感觉.她愿你化为风。

        十三

   你须领先于一切离别,仿佛他们
   全在你身后,像刚刚逝去的冬天。
   因为许多冬天中有一个无尽的冬天,
   使你过冬之心终究捱过。

   作项长死于欧律狄刻心里,
   更歌唱,更赞美,返归纯粹的关联。
   在这里,在近者中间,在残酒的国度,
   你须是鸣响的杯盏,曾在鸣响中破碎。

   你须是,并须知非在之条件,
   及你内心震荡的无限根基。
   好圆满完成它们,这唯一的一次。

   欣喜地,你须把自己计人完满的大自然
   那已经耗蚀的,霉烂和哑寂的蕴藏,
   难以言喻的总和,并抹去计数。

        十四

   观花吧,这些效忠尘世的花儿,
   我们赐予命运,从命运的边缘——
   可是谁知道!若它们懊悔枯萎,
   这懊悔该我们承担。

   万物欲飘扬。可我们四处逡巡,
   像镇纸压住一切,陶醉于稳重;
   哦,做事物的老师,我们何其苛刻,
   因为它们固守永恒的童年。

   谁若将事物用人心灵的睡眠,
   伴它们深睡:哦,翌日焕然一新,
   他轻松地从共同的深度中回来。

   或许他依然长眠;它们开花,
   赞美皈依者,如今像您的物一样,
   像一切沉静的姐妹,在原野的风中。

        十五

   哦,你,泉之口,你,赠予之口,
   无穷地倾诉一句话,纯净;
   你,大理石面罩,蒙住泉水
   流淌的面孔。古渠的源头

   深藏不露。古渠流过墓地,
   从遥远的亚平宁山麓
   捎来你的话语,于是话语
   沿着你颌下的苍老

   汩汩注人眼前的水池。
   这里睡卧的大理石耳朵。
   你时时刻刻向它倾诉。

   大地的耳朵。大地就这样
   自言自语。插入一只水罐,
   它以为你打断了它的话头。

        十六

   一再被我们割裂。
   此神是康复之地。
   我们锋利,因为我们求知,
   他却愉悦而四散。

   就连纯净的贡品,
   若是自由的终结,
   他也漠然拒斥,
   不纳人他的世界。

   唯有死者啜饮
   我们在此间闻出的泉源,
   当此神向他,向死者默默招手。

   唯有喧阗供我们受用。
   羊羔渴求自己的响铃,
   因天性更沉静。

        十七

   在哪里,在哪些幸福水长年浇灌的花园,
   在哪些树上,从哪些花瓣飘散的花萼,
   奇异的慰藉之果正在成熟?
   这些珍贵的果实,你或许寻到一枚,

   在你那被践踏的贫困之原野。一边又一遇,
   你感到惊讶,为果实的硕大和完满。
   为果皮的柔软,你惊讶,鸟儿的轻率,
   地下虫子的炉忌居然放过它。

   难道真有这样的树,天使飞临,
   隐身的园丁从容培植,故如此稀罕,
   它们不属于我们,却承载我们?

   我们,幻影和幽灵,从未有此能力,
   靠我们仓促成熟随即枯萎的作为,
   挠乱那些沉着的夏天的镇定?

        十八

   舞女:哦,一切流逝
   你置入代序:你怎样呈现。
   临终的旋转。这动之树,
   怎能不囊括摇曳而成的四季?

   你先前的摇曳环树翻飞,
   静之树冠怎能不转眼开花?
   而静之上空。怕不是阳光,夏天,温暖,
   从你发出的无穷温暖?

   可它也结果,它结果,你的销魂树。
   这不是平静的果实:水罐,
   绘有成熟中的条纹,更成熟的花瓶?

   而在图案上:不曾留下一道花纹,
   那是你幽暗的眉锋
   飞笔描在自己转捩的内壁上?

        十九

   受宠的黄金安居在银行某个地方,
   摆出一副跟千万人亲密的模样。
   可那个盲目的乞丐竟让铜币看轻,
   像一个失落之处,橱柜下尘封的角落。

   沿街的商店就像是金钱的家,
   金钱打扮成绸缎,丁香和毛皮。
   金钱都有呼吸,不管睡与醒,
   唯独他,沉默者,处于呼吸的间歇。

   哦,这始终张开的手,夜里多想闭合。
   明朝命运不会放过它,日复一日
   让它伸出去:苍白,艰辛,无限脆弱。

   或许最终有一个旁观者为之惊叹,
   理解并赞美它持久的存在。
   唯歌者能诉说。唯神灵能倾听。

二十

   星辰之间,多遥远;但不知多遥远,
   见于世间众生。
   一个人,譬如一个孩子……与邻人,第二者,
   哦,不可思议的距离。

   命运大概以在者时间内估量我们,
   给我们陌生的感觉;
   你想,单单少女与情人竟有多少间隔,
   她爱他却又规避。

   万物皆遥远,圆从未完结。
   你看喜气洋洋的餐桌上,
   盘中鱼面目奇异。

   鱼不会说话……人曾经断言。谁知道?
   谁敢说绝无此地:人之语
   或是阙如的鱼语?

二十一

   歌唱花园吧,我的心,你不认识的花园;
   像注入玻璃的花园,清晰,不可企及。
   欣喜地歌唱吧,赞美吧,无与伦比,
   伊斯法罕或设拉子的泉水和玫瑰。

   请昭示,我的心,你永不离弃它们;
   它们爱你——它们正在成熟的无花果;
   你与它们的风儿交际,
   花枝间的风儿似已升格,有了形影。

   避免这个偏见——缺陷伴随着
   这已经生成的决心:存在!
   丝线,你已参入织物。

   无论你内心融进哪一个图案
   (即或是苦难生存的一个因子),
   如是观,这就是完整而荣耀的丝毯!

二十二

   哦,休管命运:我们的存在
   那辉煌的丰盛漫溢于公园;
   或化为男人雕像,挺立于
   高高官门的两端,阳台之下!

   哦,这铜钟,它的钟舌日日撞击它,
   抗逆沉闷的寻常日子。
   或者那一个,在凯尔奈克,圆柱,圆柱,
   几乎捱过了永恒的神庙。

   今天,同样的丰盈不过还匆匆
   鼓荡而去,从水平的黄色的昼
   到被眩目的灯光夸张的夜。

   但狂奔在瓦解,因不下任何痕迹。
   掠过空中的曲线和驱车的曲线,
   或许无一枉费。但只属臆想。

二十三

   呼唤我,在你众多时刻的那一刻,
   它用你作对永无休止;
   它乞求,像狗脸一般贴近,
   却总是转身而去,

   偿若你以为终于抓住它。
   你就这样一再被剥蚀。
   我们自由。我们本以为
   在那里被迎候,结果被放逐。

   我们惶然期求中止,
   有时,我们对古老的太年青,
   对从未存在的又太苍老。

   仍然赞美,这才是我们的本份,
   因为我们是,呵,危险之树枝,
   斧斤和甜美,这危险在成熟。

二十四

   哦,这常新的乐趣:从松散的泥土创始!
   几乎无人帮助最初的冒险者。
   但城市终究诞生在幸福的海湾,
   水和油终究盛满了陶罐。

   众神刚刚脱出我们大胆的筹划,
   旋即毁灭于怏怏不乐的命运。
   但他们是不朽的。瞧,我们允许
   聆听那一位,他最终满足我们。

   我们,历经数千年的一族:一代代父母,
   越来越充实于未来的孩子,
   总有一天,他必超越并震撼我们。

   我们,无止境的探险者,我们有几多光阴!
   唯有缄默的死知道,我们是什么,
   它总是赚得什么,若它借予我们。

二十五

   你听,你已经听见最早的钉耙
   平整土地;又是这人类的节拍
   穿透了坚实的早春大地
   屏息的寂静。那即将来临的,

   你觉得新鲜。那早已来过多次的,
   你觉得它走来,又焕然一新。
   总是希望得到,你从不
   占有她。是她占有你。

   就连经冬的橡树叶
   暮霭里也显出未来的褐色。
   微风有时发出一个信号。

   黑色灌木丛。可是河滩上
   堆积的肥料黑得更浓实。
   每个流逝的时辰变得更年轻。

二十六

   小鸟的啼鸣令我们销魂……
   某一声一次玉成的呼唤。
   可是在野外游戏的孩子
   已呼唤而去,掠过真实的呼唤。

   呼唤偶然。他们把自己
   尖叫的楔子打人空隙,
   这宇宙的空隙(极乐的啼鸣
   进人宇宙,如人入梦境)。

   呜呼,我们在何处?益发自由,
   我们像断线的风筝飞向半空,
   大风撕裂笑声,留片片残痕。

   整饬呼唤者吧,歌唱之神!
   让他们在呼啸中醒来并承载,
   像激流承载头颅和古琴。

二十七

   真有时间吗,毁灭性的时间?
   安息的山上,城堡何时摧毁?
   这颗心,无限属于众神,
   造物主何时施予强暴?

   我们真是这般懦弱,
   如我们的真象,命运欲揭穿?
   深深的童年,允诺的童年,
   终将在根部归于沉寂?

   呵,逝性之幽灵
   恍若一缕轻烟
   穿透无猜的感受者。

   我们本是过客,
   在恒常之力的境域
   却充当神的习俗。

二十八

   哦,来吧,去吧,你几乎仍是孩童,
   请为某个瞬间,把舞蹈形象
   充实为那一个舞蹈的纯粹星座,
   我们在其中逝性地超越自然。

   迟滞调理的自然。因为当初那形象
   只随谛听而动,当奥尔弗斯歌唱。
   你当初还是从那时移来的舞者,
   并略感诧异,当一棵大树

   久久思忖:凭聆听与你同行。
   你还知道那个位置——
   琴声响起;闻所未闻的中心。

   你为它尝试优美的舞步,
   希望终将把步子和面孔
   转向朋友极乐的庆典。

二十九

   许多远方之沉寂的朋友,请感觉,
   你的呼吸仍怎样拓展空间。
   在昏暗的钟座的拱影里,
   让自己鸣响吗,那耗蚀你的

   靠这份供奉日益强大。
   且让你自己参与转化。
   什么是你最痛苦的经验?
   若尝得饮之苦,就化为酒吧。

   在如此充盈的今夜,你应是
   感觉的十字路口的神力,
   感觉奇异交遇的意义。

   如若尘世将你遗忘,
   对沉静的大地说:我流动。
   对迅疾的流水言:我在。

  林克 译诗人自注

——关于“致奥而弗斯的十四行诗”

第一部

  第十首:第二段追忆Arles附近古老而著名的Allycamps公墓,《布里格随笔》也以此为题材。
  第十六首:这首诗是写给一只狗的。以”我主地手”建立了与贝尔弗斯的关系,他在此充当诗人之“主”。诗人想牵来这只手,让它也为狗祝福——鉴于狗的无限同情和倾心。几乎像以扫一样(参阅《创世记》第二十七章有关雅各的记述),狗长毛也只是为了在自己心中分得一份不该得到的遗产:包含痛苦和幸福的整个人的存在。
  第二十一首:对我而言,这首短小的春天之歌似乎相当于一支令人惊叹的舞曲的一注解”。那是在Ronda的小修道院(西班牙南部),我听见唱诗班的孩子在晨祷时唱它。孩子们始终合着舞蹈的节拍,在三角铁和铃鼓的伴奏下,演唱一段我不熟悉的歌词。
  第二十五首:致薇拉。

               第二部

  第四首:独角兽具有古老的、在中世纪一直备受推崇的贞节含义:据说它(对于凡夫俗子是非存在物)一旦出现,它就在处女为它捧着的“银镜”中(见十五世纪的壁毯),也在“她心中”,亦如在第二个同样纯净、同样隐秘的镜子中。
  第六首:古代的玫瑰(Eglantine)只有单层花瓣,呈红黄色,像燃烧的火焰。至今它仍开放在这里(Wallis)的个别花园里。
  第十一首;涉及古老的捕猎方式,在某些喀斯特地区,猎人把帆布慢慢放进溶洞,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突然翻动帆布,当白得出奇的溶洞鸽受到惊吓,从地下的栖身处仓惶飞出时,就会被猎人射死。
  第二十三首:致读者。
  第二十五首:与第一部(第二十一首)孩子们的春天之歌相对应。
  第二十八首:致薇拉。
  第二十九首:致薇拉的一个朋友。
R·M·里尔克

给一位朋友的安魂曲

我有我的死者,我让他们离去,
并惊异地看到他们那么安详,
那么快地安于死亡,那么快乐,
那么不同于他们的声誉。只有你
归来,掠过我,徘徊,试图撞击
什么,使那声音泄露出
你的存在。呵不要从我这里带走
我正缓慢学习的一切。我想你已走上歧途
如果为这个空间的所有事物
患了怀乡病。我们改变了那些事物;
它们并不真实,它们只是我们生存
光亮外壳上的映像。
 我以为你离开得那么远。你的迷途
烦扰着我,你,比起其他任何女人
有着更多的改变。
当你死去我们感到震惊……不,确切说:
你严峻的死暗暗打断我们。
撕掉从“此时”直到“彼时”——
这关系到我们:让它完全遵从秩序
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经常性工作。
但你也震惊,即使现在
仍激起你的恐惧,在这里恐惧将没有意义。
于是你甚至失去了你最小的
永恒的碎片,保拉,你来到
这里,这里还不存在任何事物;部分地
被最初的时间扰乱,由于疏忽
你没有抓住力量无限的
光辉,如你在人世抓住的每件事物;
于是,来自那已经接纳你的王国,
一些陈腐的引力
拉你回到适当的时间——:
它常常在夜晚无梦的睡眠中
惊吓我,像贼爬进我的窗子。
如果我能够说,你的归来,只是
在仁慈之外,在你的极端丰富之外,
因为你是那么安然,那么自我容忍,
于是你能在所有的地方留连,像一个孩子,
不怕任何等待着你的伤害……
但不:你正祈求着。这深深打动我,直到
我的每块骨头,像一把锯在锯我。
非难你幽灵的巨痛将带走我,
将向我尖叫,在夜晚,当我撤回
到我的肺中,到我的大肠,
到我心的最后裸露的房间——
于是痛苦带给我的寒冷
远不如这种无声的祈祷。你要的是什么?
 告诉我,我一定要远行?你抛开
一些事物,一些地方,它无法忍受
你的缺席?我一定要到你从未见到的
国土,虽然它远离你
那么近如你自己所感觉?
 我将航行在它的河流、探寻它的山谷,考察
它古老的风俗;我将久久地
站在那儿,在门廊中同女人们交谈
并观看,直到她们喊自己的孩子回家。
我将看着他们在田野和草地古老的劳作中
使土地缠绕着自己,将请求
被带到他们的国王面前;将贿赂牧师
领我到他们的寺院,到他们保存着的
最有力的雕像前,
然后引我离开那里,关上他们身后的大门。

只有那时,当我学到足够的知识,
我将去观看那些动物,并让
它们一些沉稳的东西缓缓滑进
我的肢体;将看到我自己的存在
深深在它们的眼中,这些使我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让我离去,安详地,不带任何判断。
我将让园丁走近我并仔细讲述
许多种鲜花,在那只有着它们悦耳名字的
小陶罐中我将带回
一百种花的余馨。
还有水果;我将买些水果,在它们的芳香中
那片乡间的土地和天空将重新复活。
 因为那是你熟悉的:成熟的水果。
你放它们在画布前,在白色碗中,
并用你的颜料称出每一个的重量。
你将发现,女人,也是水果,还有孩子,被改变
从内心,直到他们的存在方式。
最后,你看到自己像一枚水果,你脱掉
衣服并将赤裸的身体带到
镜子前,你让自己走进
只留下你的凝视;赫然地,它留在镜子前,
并不说,那是我;而说:这是。
你的凝视变得
那么自由,那么没有欲望,面对
贫乏的现实,它没有欲望,甚至
对你自己;它不需要什么:圣洁地。
 就这样我爱抚着你——深深在
镜子里,你把自己安置在那里,从整个世界
远远逃离。为什么你这样回来
并如此否定自己?为什么你想使我
认为在琥珀色头巾中
你披着你的自画像,那里仍有无法存在于
宁静的油画世界的
一种沉重?为什么你用你站立的方式
显示给我一种邪恶的势力?
是什么使你阅读你身体的轮廓
像刻在手掌上的纹路,于是
现在我无法看清它们除了命运?
 走进烛光。我不怕
面对死者。当他们归来,
他们有权,就像做任何事情,
在我们的视境中中止和恢复他们自己。
 来吧;而我们将沉默片刻。
看着我桌角的这支玫瑰:
光环绕它不正是像光照着你
一样胆怯?它也曾不在这儿,
它曾在花园中开花或长叶,
在外面,从不影响我。可现在
它活在小小的瓷瓶里:
它在我的知觉中发现了什么意义?
 假如现在我理解了它请不要害怕;
它正在我体内升起,啊,我正想去抓住它,
必须抓住它,即使我会使它死去。必须抓住
你所在的那里。像一个盲人抓住一件物体,
我感到你的命运,但无法为名命名。
让我们一起哀恸有人把你
从镜子深处拉出。你还会哭吗?
不;我看你不能。你把浓稠的泪水
和压力,变为成熟的凝视,
并改变着你体内的每一种液体
成为一个强健的实体,它将在平衡中
盲目上升和分布。
然后,为最后的时刻,机会来临并撕开
你,从你的小径上最后前进的脚步
进入一个世界,肉体在那里有着自己的意志。
并不立即:先撕成一个碎片;
然后,环绕这个碎片,一天又一天,
真实的世界扩张,膨胀,变得沉重——
你需完整的自我;于是你去
打破自己,痛苦地,在碎片中,
不受它的控制,因为你的需要是高贵的。
然后从你心中幽暗温暖的土壤中
你挖出种子,仍然碧绿,你的死亡
将从中萌芽;你自己,你完美的死亡
这是你全部生命完美的果实。
你吞下死亡的核,
像吞下其它的果实,吞下它们,并惊奇地
发现一种你不曾指望的
甜味。一种在你嘴唇上的甜味,在你的
感官中你已经是那么甜美。
 啊让我们悲恸。你是否知道你的血液
是多么犹豫,多么勉强,当你呼唤它,
从它无可比拟的空间返回?
它那么不安地再次提起
身体中狭隘的循环;充满
怀疑和惊奇,它流进
那只胎盘并突然
被长长的归途所耗尽。
你继续驱赶它,你推它向前,你把它
拉向那只火炉,像一个人把一只受惊的
动物拉向祭坛;
在一切之后,希望它快乐。
你最终使它:得到快乐,
它达到并放弃。而你以为
由于你习惯于用另一种方式,
这只会用一小会儿时间。
但此时你在时间里,而时间悠长。
时间继续着,时间长大,时间
像一种久病后的复发。
 你的生命看上去那么短促,如果现在你把它
同你在寂静中经过的空洞时间比较,顺从
在它们程序之外你充裕的未来产生的
充裕力量,进入那新的生命
它又一次变成命运。一件痛苦的使命:
一件超越所有力量的使命。可日复一日
你做着这件工作,你把自己拉到它面前;
你从织机上扯下可爱的织物
用你的线织成与众不同的图案。
仍有参加庆典的足够勇气。
 当完成它,你指望得到酬劳,
像咽下可以使他们康复的
半甜半苦药水的孩子。
于是你选择自己的酬劳,平静地
从人们中远远移开,即使那时,没有谁
会以为这些酬劳使你喜悦。
可你自己知道。你坐在你的儿童床上
面前是面镜子,它映出
所有事物。这个夜晚
你正好在它前面;里面只是幻像,
每个女人甜美的幻像,她们微笑着
当她们戴上珠宝和梳理头发。
 于是你像女人们惯常的那样死去,
在家中,在你温暖的卧室,女人们
分娩时的老式死亡,她们试图
封闭自己但无法办到,因为那种
又为她们生育而返回的古代黑暗
不择手段地闯入。
 往昔,仪式上的挽歌将会被诵唱;
女人们将彻夜为你捶击胸膛
并哀哭,当一切沉寂。
现在我们怎能寻找到这样的风俗?许多
要付出很多时间,自从它们消失或被否定。
这是你来寻找的一切;找回
被我们遗漏的挽歌。你能否听见我?
我愿抛出我的声音像
那块覆盖你死亡的布,并拉住它
直至被撕得粉碎,
而在声音的碎片中我全部的话语
不得不环绕着颤抖行动;
如果挽歌足够。但现在我必须控告;
不仅是那个从你自我中收回你的男人
(我无法找到他,他看起来像每个人)
不仅对这个人,我控告:所有男人。
 当我内心深处,升起
一个孩子的活泼感觉
我经历过的纯粹和芬芳的
童年:那时我不想去理解它。
我要从那种感觉中构造一位天使
并推他向前,进入天使们的
前列,他们尖叫着,提醒着上帝。
 因为这种痛苦已持续得太久;
我们中没有人能够承受;它过于沉重。——
这种虚假的爱的缠结的痛苦
按照习惯建立在契约上,
自称是权利,并在不公正中滋生。
指给我一个有权到自己领地的男人。
他能占有无法控制的它的自身,
只不过,不时地,愉快地
捉住它,又迅速丢开
像孩子在玩一只皮球。
低微如一位船长也能拿起一个
胜利女神雕像从他的船头转向外面
当她神性的光突然
使你上升,进入明亮的海风:
那么小,我们中的一个可以召回这女人
她,现在已不再看见我们,独自
行走在她存在的狭路上
仿佛依靠奇迹,非常安全。
除非他希望做错。
 因为如果有什么错了。这就是错误:
不是用一个人能召来的全部内心自由
去扩大一种爱的自由。
对于爱情,我们只需这样:
相互自由。因为执著
会轻易地来到,我们不需学习

 你仍在这儿?你正站在哪个角落?——
你清楚这一切,你曾能做
很多;你经过如此开放的生活
到达所有事物,像一个清早。我知道:
女人痛苦:因为爱意味着孤独;
而艺术家在工作中有时觉察到
他们必须保持变化,在他们所爱之处。
你开始具有双重性,你生存在
损耗你的名声和破坏二者中。
呵,你远在所有的声誉之上,几乎
无形;收回你的美丽,轻柔地,
像一个人在假日后灰色的早晨
降下一面色彩鲜艳的旗帜。
你只有过一个愿望:一种长年的工作——
它不会结束;没有人会结束它。
 如果你仍和我在这里;如果在这片黑暗中
仍有地方使你的精神同我的声音
所激起的浅浅声波共鸣:
听我说;帮助我。我们可以轻松地
从我们努力完成的一切中溜走,
突然进入我们从未企望的生活;
就会发现我们被捕获,像在梦中,
并死在那里,永不醒来。
这能够发生。任何一个把自己的血液
输入长年工作中的人都会发现
他无法承受它,引力
是不可抗拒的,它徒然返回。
在日常生活和伟大作品中间
存有一种古老的敌意。
帮助我,在说这些时,能理解它。
 不要返回。如果你能承受,保持
死亡的状态。死亡有着它们固有的使命。
但帮助我,如果你能不带有任何焦虑,
有时最远的事物最有帮助:对于我。

        (张曙光译)

里尔克 (1875年生于奥匈帝国布拉格)是二十世纪鼎鼎有名的德语诗人之一一。

里尔克1875年12月出生于布拉格这个波希米亚地区大都会,这里当时属于的奥地利,(因为奥匈帝国于1918年解体,分为奥地利和匈牙利)。里尔克的童年生活是缺少乐趣和欢笑的。诗人原名是充满法国气息的勒内(René Karl Wilhelm Johann Josef Maria Rilke)。

父亲约瑟夫·里尔克(1838-1906),是个身体虚弱而脾气暴躁的人,仕途不顺后退伍谋得一份铁路局小吏的工作。

母亲索菲亚·菲娅·恩特兹(1851-1931)是一个为上流社会生活所着迷的女人,婚前生活在布拉格一个中产的制造业家庭。在她因为婚姻无法满足她过上流的奢华生活而忍无可忍时于1884年与丈夫离婚。里尔克幼年心灵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诗人母亲与儿子的关系并不和睦,因为比里尔克更早一年出生的女儿刚出世便夭折了。菲娅给儿子起名René便有“天生”(Re Born)的意思,也是为了纪念早夭的女儿。一直到6岁菲娅都将里尔克当作女孩来教育,留长卷发、穿女式洋装以及提供布制玩偶作为玩具。这也成为了诗人日后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杜伊诺哀歌》第四首哀歌〈玩偶〉)等作品都有提及。

1885年里尔克被父亲约瑟夫送往圣波尔藤(St.P?lten)的一家军事学校,而一系列体力化的训练令里尔克不堪重负。终于在1891年因病离开了军事学校,转向一家商校。1892年至1895年大概是里尔克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因为在这段时间里诗人在准备进入大学所必须的中学毕业考试,并决定了此后从事文学创作的目标。并于1895年首先就读于布拉格大学,而后于1896年转往慕尼黑大学。期间一直主修都是哲学,文学和艺术史。

在里尔克离开布拉格之后,遇到了一个重要的女性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Lou Andreas-Salomé),她是里尔克一生中重要的朋友。并在1896年他将自己的名字勒内(René)改为莱纳(Rainer)。

1897年里尔克在慕尼黑遇到了那个聪慧异常且对文学有着过人见解的露·安德烈斯·莎勒美后不久便深深的爱上了她。虽然莎勒美是一个已婚的女人,却也爱上了里尔克,于是乎两人就将这样暧昧的关系一直保持到了1900年。在两人分开后,莎勒美也被证明是里尔克最为重要的良师益友。在里尔克困惑的时候经常予以帮助和提点。他们这样的关系在1912年至1913年的一次心理学精神分析会上被标上俄狄浦斯情结(因为莎勒美比里尔克年龄大15岁),这样的理论是由弗洛伊德提出的。

  • “...在他(指里尔克)无助、困惑的时候,她变成了他的贴心的知己、慈祥的母亲。” (弗洛伊德悼念露·安德烈斯·莎勒美的文章,1937)

里尔克与莎勒美在1897年秋天确定了关系,随后两人住在柏林郊区的一栋复式公寓里。1898年两人第一次海外旅行的目的地是意大利,两人共渡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随后里尔克两次随莎勒美和她的丈夫安德烈斯前往俄国,并于1899年在莫斯科遇到了文学泰斗托尔斯泰。1900年(5月8日)里尔克又单独同莎勒美游历俄国,这次去到了莫斯科和圣彼得堡。

在1900年秋天,莎勒美决定和里尔克分手,于是里尔克来到了不莱梅附近的一个叫做沃尔波斯维德的地方。并结识了画家海因里希·沃格勒(Heinrich Vogeler),经过沃格勒的引见里尔克认识了奥托·莫德索恩(Otto Modersohn)和妻子保拉·莫德索恩-贝克尔(Paula Modersohn-Becker)以及卡尔·霍普特曼(Carl Hauptmann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雕塑家克拉拉·威斯特霍夫(1878-1954)。在1901年4月里尔克与克拉拉结婚并于同年12月诞下一女露丝(1901-1972)。1902年夏天里尔克接到一份专题论文的工作而来到巴黎,这部论文的主题是关于大师级雕塑家罗丹(Auguste Rodin 1840-1917),而作品也就是后来的罗丹论。因为克拉拉曾经师从于罗丹的关系,所以里尔克得以顺利与罗丹会面并完成作品。

在这段时间里里尔克在朋友的帮助下对于艺术有了新的见解,而结识文学家托尔斯泰、画家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即《日瓦格医生》作者之父)、雕塑家罗丹、特鲁勃茨科依(Paul Trubezkoi)等人,这对其日后创作帮助良多。罗丹在其中尤其重要,里尔克时常在书信里向人提及罗丹的名言Il faut travailler!(必须得干活!)

作者:保拉·莫德索恩-贝克尔--莱纳·玛利亚·里尔克 像, 1906, 布来梅, 收藏者Ludwig Roselius

第一次来到巴黎的日子并不顺利,因为这个“奇怪”的大都市对里尔克来说还有许多未知。可这些经历对里尔克后来编写《布里格手记》(全称《马尔特·劳里兹·布里格手记》(Die Aufzeichnungen des Malte Laurids Brigge))时帮助良多。这段时间里尔克与罗丹的密切交往,而后与另一位知名画家塞尚(Paul Cezanne 1839-1906)也有着频繁的来往。巴黎也变成对诗人越来越重要的地方,在1905年到1906年期间里尔克一度担任罗丹的私人秘书。而后因为诗人的父亲在1906年5月去世;罗丹对里尔克越发信任工作量也有所增加,而诗人自己又需要极大的时间、空间去完成自己的创作。因为这样种种理由里尔克与罗丹的雇佣关系就这样解除了。

因为在巴黎的这段时间里而诞生的作品有《新诗集》(Neue Gedichte)(1907年)以及《续新诗》(Der neuen Gedichte anderer Teil》(1908年)、《安魂曲》 (Requiem)(1909年)和在1904年开始创作的小说《布里格手记》(1910年)。

在一个长达十年的岁月里(1912至1922年2月)里尔克的生命就是《杜伊诺哀歌》(Duineser Elegien),而《杜伊诺哀歌》的起因是因为伯爵夫人玛利亚·冯·图勒恩和塔克西(Marie von Thurn und Taxis)这位里尔克忠实的读者盛情邀请诗人前往杜伊诺城堡(Schloss Duineser)作客。而杜伊诺哀歌正是玛利亚为了让里尔克专心写作而让他独自居住在杜伊诺城堡时,灵光闪现的产物。

随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因为身在德国的诗人多年来唯一的固定居所在法国,交战关系令里尔克不能回到巴黎。所以在整个一战诗人流离于德国和奥地利。而巴黎的居所也因为无法交纳租金而被政府发付处理,连同里面里尔克大量的资料和文件。1916年里尔克被迫应征入伍,可幸运的是里尔克在他的贵族朋友帮助并没有被派往前线,而只留在慕尼黑和做文书工作。

1919年6月11日里尔克从慕尼黑来到了瑞士苏黎世。表面上看来是应苏黎士地方邀请前往讲学,实际上则是里尔克想逃脱战后的混乱以及离弃这个耽误他多年写作工作的地方,重新开始《杜伊诺哀歌》的创作。然而找寻一个合适的住所是困难的,起先里尔克苏黎士附近的伊尔舍勒河畔(Irchel),而后在1921年里尔克发现了一个叫做慕佐(Muzot)位于瓦莱州(Wallis)谢尔(Sierre)地区的小城堡。随后在1922年5月里尔克的朋友莱茵哈特(Werner Reinhart 1884-1951)将这座城堡为里尔克租下而后买下赠与诗人。

1922年二月在短短的几个星期内里尔克灵感迸发,完成了长达十年的《杜伊诺哀歌》的创作,并且在这段时间里尔克还完成了另一部巨著《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Sonette an Orpheus)。这两部作品也是里尔克一生中最重要及富影响力的创作。

因为创作耗费大量的精力、体力,1923年里尔克不得不在疗养院度日。随后的两年时间一直在法国和瑞士逗留,直到1925年8月。这时的里尔克已经虚弱不堪无法摆脱病魔的束缚。终于在1926年里尔克再次身体情况恶化,进入疗养院。

终于在1926年12月29日,里尔克与世长辞。医生诊断为肝脏功能衰竭及白血病。1927年1月里尔克被埋葬在瓦莱西边的小镇Visp,在平滑的墓碑上写着里尔克生前为自己所作的墓志铭(因里尔克死于白血病,一说是由于玫瑰针刺感染。所以在墓志铭中提到了谋杀伟大诗人的凶手-玫瑰):

译作转载于互联网如有不妥请联系本公众号

编辑漫步天涯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