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廷芳:一个爱缪斯的人难免会痛苦
著名翻译家,德语文学研究专家叶廷芳老师,于 2021 年 9 月 27 日 6 时因病医治无效,在京逝世,享年 85 岁。
叶廷芳老师毕生从事德语文学研究,主持翻译《卡夫卡全集》,成为国内无可争议的卡夫卡研究的权威学者。
叶廷芳老先生不仅在文学和学术上著述颇丰,对建筑和音乐的兴趣,对社会现象的关注与责任感,都使得他的人生如 ' 不圆的珍珠 '(叶廷芳散文随笔集书名)般,独特而璀璨。
今天还有谁爱缪斯?
在人类精神探索和创造的历程中,曾经产生了许多文学艺术的瑰宝。它们珍藏在两个地方,一是散布于世界各地的图书馆和博物馆,这是有形的藏宝所,另一个藏宝所是无形的,就是一代又一代热爱缪斯的人的心灵。倘若一个人心中有这样一个无形的藏宝所,那么,他往往会被相应的有形的藏宝所吸引,一旦条件许可,便不可遏止地要去寻访它们。
歌德当年就是这样,魏玛小公国的这位枢密大臣在宫廷里备受优待,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可是,在第十个年头上,有一天忽然失踪,到意大利隐姓埋名将近两年,在文艺复兴时期绘画大师的作品前流连忘返。这个事例一定给叶廷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书中两次提到。其实他自己也是一个心中藏了许多珍宝的人,他的专业是德国文学的研究和翻译,同时兴趣广泛,遍及音乐、戏剧、美术、建筑各个艺术门类,自国门开放以来,利用每次出国的机会去寻访所倾心的大师的踪迹,于是有了这本题为《遍寻缪斯》的集子。
叶廷芳是我的师辈,我与他结识已久,印象中是一个勤奋的学者,译著甚丰,为人诚恳谦和。
改革开放之初,西方当代文学名著的中译本还很少,我读到的迪抡马特的剧作便是他翻译的。后来,他是卡夫卡的主要译者,并主持了卡夫卡全集的中译工作。
在现代德语作家中,他对卡夫卡情有独钟,显示了他的识见。本书中有一篇文章专谈卡夫卡与尼采的精神联系,我读后颇受启发。我和叶老师平时见面很少谈学问,但是,我们的学术工作贯穿着相近的精神取向,这使我感到一种无言胜有言的默契。
叶老师给我的另一个印象是他经常出国,尤其是经常去德国。鉴于他的专业,这当然毫不足怪。当今中国学者出国是常事,不过,据我所知,其中真正的学术之旅为数相当有限,可称为精神文化之旅的就更少了。
事实上,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只能看到他的心所选择的东西,凡是在他心中没有一点基础的,无论怎样琳琅满目,他都只能视而无睹,过目即忘。我原先并不知道叶老师出国都做些什么,本书给我提供了部分的答案。
我自己是一个懒于远行的人,现在我乐于承认,在一定程度上,我羡慕他的许多次欧洲之行。比如说,他曾到瑞士一个小城迪伦马特的家里做客,曾在柏林参观布莱希特的乡间别墅、晚年故居和墓地,曾去萨尔茨堡参加莫扎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活动,曾在魏玛参加歌德诞生二百五十周年活动,等等。这些无疑都是有丰富精神文化内涵的旅行。当然,之所以称得上丰富,主要是因为他是有所备而去,他心中有情感和知识的储备,所以能够立刻融入相应的情景之中。否则,就只会是凑热闹罢了。
举例来说,德国有两处最重要的歌德故居,一处在法兰克福,歌德在这里住到二十六岁,另一处在魏玛,是歌德此后度过了大半生的地方。一个普通的旅游者来到这两处故居,看到的想必是许多房间和房间里的一些陈列品而已。
相反,在法兰克福的故居,叶老师仿佛能看到魏玛王子奥古斯特的来访,听见他和歌德促膝谈心,第二年刚登基就把歌德请到了魏玛。在魏玛的故居,他会想起斯太因夫人,十年之中,歌德在这里给这位就住在附近的他心仪的女子写了一千六百多封信。他还会注意到房间里没有沙发,只有旧木头椅子,想起歌德说过的任何舒适都违背他的本性的话。由于对歌德怀着超越国界的敬仰,他还想起了歌德曾说:
人类的共同性远多于各民族的特殊性,民族仇恨与文化水平恰成反比。
当他倘佯在这个原先只有六千人口的小城里时,他的眼前会飘过亦曾在这里居住的赫尔德、席勒、李斯特、尼采等文化巨人的身影。又比如,他造访瑞士南部的穆苏古堡,感受到的是里尔克 1922 年在这里写下《杜依诺哀歌》和《致俄耳浦斯的十四行诗》时的特殊精神氛围,由此又想到就在这一年,还诞生了艾略特的《荒原》、瓦雷里的《幻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卡夫卡的《城堡》,不由得惊叹:' 这一系列现代主义文学的扛鼎之作在同一年内的不期而遇纯属巧合,抑或互相间有一条内在的神秘纽带?'
除了文学的本行之外,建筑是叶老师的一大业余爱好,有关文章也是本书中比较好看的内容。他津津乐道欧洲古典建筑的三顶皇冠——教堂、皇宫、城堡,每到欧洲就兴致勃勃地寻访。作为一个学者兼艺术爱好者,他的叙述同样体现了趣味与学识相统一的特点。他不满足于走马看花,偏要寻根究底。比如说,位于德国南部阿尔卑斯山麓的新天鹅石城堡以景色奇丽著称,我也曾到过,听说是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为瓦格纳建造的,但不知其详,从本书中才了解了来龙去脉,这位 ' 童话国王 ' 与瓦格纳的动人情谊和他本人的悲剧经历使我深受震动。
本书中还有一些评论文章,是批评国内建筑现状的。我们可以看到,叶廷芳对建筑败笔层出不穷、珍贵文物大批被毁的现象痛心疾首。他原是一个顶温和的人,一个顶温和的人也愤怒了,当然不是因为性格,而是因为文化。我觉得,他身上最可贵的东西就是对文化的热爱,因为热爱而有了一种真正的责任心。
在当今这个物质至上的时代,一个爱缪斯的人是难免会痛苦的。遗憾的是,这样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正是在普遍的无动于衷之中,我们的文化在遭受空前的毁坏。
编辑君节选了叶廷芳老师翻译的卡夫卡文集《孤独成就高贵》中精彩的箴言,希望大家阅读后能有所收获。
文 / 卡夫卡
翻译:叶廷芳
1/30
善是绝望的某种表现。
2/30
这头牲口夺过主人手中的皮鞭来鞭挞自己,意在成为主人,却不知道,这只是一种幻想,是由主人皮鞭上的一个新结产生的。
3/30
乌鸦们宣称,仅仅一只乌鸦就足以摧毁天空。这话无可置疑,但对天空来说它什么也无法证明,因为天空意味着:乌鸦的无能为力。
4/30
没有拥有,只有存在,只有一种追求最后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
5/30
以往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的提问得不到回答;今天我不能理解,我怎么竟会相信能够提问。但我根本就不曾相信过什么,我只是提问罢了。
6/30
他对这一论断 - 他也许拥有,却不存在 - 的答复,仅仅是颤抖和心跳。
7/30
对恶魔不能分期付款,但人们却在不停地试着这么做。
8/30
世界的不正常关系好像令人宽慰地显现为仅仅是一种数量上的
关系。
9/30
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了挽具。
10/30
他们可以选择,是成为国王还是成为国王们的信使。出于孩子的天性,他们全要当信使。所以世上尽是信使,他们匆匆赶路,穿越世界,互相叫喊,由于不存在国王,他们叫喊的都是些已经失去意义的消息。他们很想结束这种可悲的生活,但由于职业誓言的约束,他们不敢这么做。
12/30
相信进步意味着不相信进步已经发生。这其实不是相信。
13/30
人若没有对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持续不断的信仰,便不能活下去,而无论这种不可摧毁的东西,还是这种信仰都可能是长期潜伏着的。这种潜伏的表达方式之一便是相信一个自己的上帝。
14/30
需要由蛇来居中斡旋;恶魔能诱惑人,却无法变成人。
15/30
在你与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世界。
16/30
除了一个精神世界外,别的都不存在。我们称之为感性世界的东西,不过是精神世界中的恶而已,而我们称之为恶者,不过是我们永恒的发展中一个瞬间的必然。
17/30
最强烈的光可以使世界解体。在弱的眼睛前面,世界会变得坚固,在更弱的眼睛前面它会长出拳头,在再弱一些的眼睛前面,它会恼羞成怒,并会把敢于注视它的人击得粉碎。
18/30
谁若弃世,他必定爱所有的人,因为他连他们的世界也不要了,于是他就开始察觉真正的人的本质是什么,这种本质无非是被人爱,前提是:人们与他的本质是彼此相称的。
19/30
如果有谁在这个世界之内爱他人,那么这与在这个世界之内爱自己相比,既非更不正当亦非更正当。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第一点是否做得到。
20/30
只有一个精神世界而没有其他存在这一事实夺去了我们的希望而给我们以确切性。
21/30
理论上存在一种完美的幸福的可能性:相信心中的不可摧毁性,但不去追求它。
22/30
不可摧毁性是一体的;每一个人都是它,同时它又为全体所共有,因此人际间存在着无与伦比的、密不可分的联系。
23/30
同一个人的各种认识尽管截然不同,却有着同一个客体,于是又不得不回溯到同一个人心中的种种不同的主观上去。
24/30
有这种感觉:' 我不在这里抛锚。'- 就马上感觉到周身浪潮起伏,浮力陡增!
25/30
一个突变。回答问题时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怀着希望、窥测着方向,绝望地在问题的那不可接近的脸上探索着,跟着它踏上最荒唐、亦即为回答所避之唯恐不及的道路。
26/30
与人的交往诱使人进行自我观察。
27/30
生命开端的两个任务:不断缩小你的圈子和再三检查你自己是否躲在你的圈子之外的什么地方。
28/30
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的我们的自我折磨。
29/30
受难是这个世界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极因素之间的唯一联系。
30/30
你可以避开这世界的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许正是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