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电影中恰到好处的音乐刻画人物的心境,推进情节的发展,烘托故事的整体氛围,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也因电影获得更持久的生命力和传播力。在作者丰富的观影体验中,巴赫《歌德堡变奏曲》之于《沉默的羔羊》,十二平均律C大调前奏曲之于《沉静如海》,马斯卡尼的歌剧《乡村骑士》之于《教父》……都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品,而是电影的灵性,是唤起生命领悟、长久萦绕记忆的东西,能让人真切感受到“已无船舫犹闻笛”。
电影是综合性的艺术门类,配乐大师约克·巴里说:“音乐的功能就是替电影添上一抹香味,将一切的情绪统合起来了。”从电影产生以来,影坛产生了无数的配乐大师,他们才华横溢,触手成春,以音绘影,完美捕捉影像刹那的永恒,一段段优美的旋律,动人情感。如美国电影配乐大师威廉姆斯为《辛德勒的名单》的配乐,将希伯来人(犹太人)在被逐出家园后历经的苦难、悲伤、哀痛,通过凄美的提琴声呈现出来,催人泪下,不胜低回。而女音乐家艾莲妮·卡兰德若为《永恒的一天》的配乐,则被导演安哲罗普斯基形容为“电影中没有流出来的血”。还有像意大利配乐大师埃奥·莫里康内在《新天堂乐园》中最后那缤纷的电影片段配乐,透过画影随着音符浮涌而来,旧时美好回忆一幕幕涌上心头。但我这里谈的不是配乐大师们的作品,而是古典音乐在现代电影里的运用。在欧美经典影片里许多导演喜欢选择古典音乐作为影片的主题音乐和配乐。戏剧化的故事、复杂而丰富的情感、生动的摄影画面与古典音乐交相辉映,达成视觉、听觉上的整体效果。传统古典音乐与现代影视艺术,常因相遇相合而相得益彰。但古典音乐与电影是一个大题目,我只能谈几部自己喜欢的影片及观影过程中的一点印象。
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1932—1982),加拿大著名钢琴家,被誉为20世纪最具精神魅力的钢琴演奏家之一。他早年就蜚声国际,之后录制了诸多著名唱片,其中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被奉为当世经典
听巴赫要独享,导演乔纳森·戴米深谙这一点。在他执导的《沉默的羔羊》中,便让汉尼拔一个人静静地欣赏巴赫的《歌德堡变奏曲》。听这首曲子的人不可能不因此热爱音乐,但热爱这样音乐的人未必都是好人。有着食人肉怪癖的汉尼拔就最喜欢巴赫音乐。在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里,飘出了巴赫《歌德堡变奏曲》,这部作品的主题和它的三十段变奏,蕴含着极为丰富的内容和情感。被关押在此的变态杀人狂汉尼拔·莱克特博士正在头脑里一步步地精密计划、盘算着他的越狱计划。牢房的磁带播放的《歌德堡变奏曲》是其中的一个段落,反复持续的音乐塑造出一种严肃的氛围,安静、庄重,甚至带着数学般的严谨和精确,极其恰当地配合着情节。好的钢琴演奏具有某种音色的想象力,这一段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后现代装置影像作品,冷冷地、轻描淡写地交代了汉尼拔的性格特征。乐曲旋律静谧优美,与恐怖、邪恶形成强烈的对比。电影《沉静如海》的主题配乐则来自巴赫十二平均律,黑塞曾说:“在巴赫的音乐中已经存在了一个完美而卓越无限的宇宙。”而巴赫的这部《平均律钢琴曲集》被奉为钢琴家的圣经。在这部钢琴曲集所有的二十四个大小调中,开头的是C大调。电影《沉静如海》讲述的是发生在法国风景优美如画的海滨小镇,一个爱之无奈的故事。面对入侵者,法国女钢琴教师简妮的日常生活是深沉的沉默。整个影片几乎都是德国上尉的独白,上尉参军前是作曲家,圣诞之夜面对女主人简妮,他独白道:“我来的那天,你演奏的是巴赫的曲子,是最清纯最动听的一首,是我最喜爱的曲子。”接触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与人物是命运,简妮演奏的是巴赫十二平均律C大调前奏曲,这首前奏曲平稳、中庸的白色调性,与简妮日常生活深沉的沉默风格十分协调。导演选这首简单、干净的前奏曲放在电影里非常适合,就像宣布了他俩爱的开始和全部,也是结束。战争使一切变得那么无奈,也阻隔了爱情。
巴赫的这部《平均律钢琴曲集》被奉为钢琴家的《旧约圣经》。伟大的钢琴家里赫特演奏的《平均律钢琴曲集》,被一些评论家认为是对这部作品最完美的诠释
瑞典著名导演维德贝格的《艾尔维拉·玛迪甘》是一部浪漫而凄美的爱情悲剧电影,叙述两个身份不符的男女因爱而浪迹天涯,最后为现实所迫、世俗不容而走投无路,双双殉情。其辗转于生死之际凄美和哀婉的画面令人无限感伤。导演用了莫扎特第二十一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的开始作为影片的主题音乐。第二乐章具有浪漫的气质,贯穿于全曲的是抒情的旋律、忧郁的感伤。影片动人的浪漫和悲伤的格调与莫扎特的这段音乐甚为契合。情节和画面有了莫扎特的音乐衬托,哀婉的故事才让人更加感伤,故事被渲染得更为丰富。电影因莫扎特这段音乐而大为增色,第二十一钢琴协奏曲也因作为电影主题曲而广为人知。甚至当时一些唱片公司在发行第二十一钢琴协奏曲时常冠之以“爱之无奈”。多年前看一个报道:有不少人生不如意而选择自杀的人,在结束生命之前,听得最多的是《布达佩斯之恋》里的“忧郁星期天”,第二就是被冠名“爱之无奈”的第二十一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其实随后的第三乐章“非常活泼的快板”,就是一首欢快而诙谐的回旋曲,情绪轻松幽默,流露出的是一种顽皮活泼的性格。唱片公司为了促销将它冠之以“爱之无奈”的名称,并不合乎莫扎特此曲的音乐本质。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古典音乐作为主题音乐和配乐增加了人们对电影整体的情感感受,电影又常会极大地扩展古典音乐的影响力,这种影响是相互的。电影作曲家尼尔·布德说:“歌剧和轻歌剧为早期的电影提供了大量配乐,这些无声的电影需要烘托,比如,韦伯的歌剧《魅弹射手》中'狼谷’一段的音乐就非常适合于低沉、阴郁的场景。如果你需要有关火焰、战斗、雨雪或雷电的音乐,那么就可以到十九世纪的歌剧中去寻找。”其实有声电影产生以来,导演需要在电影里烘托场景,渲染情绪、情感,表现主题动机,也频频地到十九世纪的歌剧中去寻找。
著名指挥家詹姆斯·莱文(James Levine)指挥的瓦格纳《女武士》,可以说将乐器的音量发挥到极致,其中的《女武神》气势恢宏
福特·科波拉是一个意裔美国人,出身于音乐世家,年轻时学习的是戏剧艺术,骨子里热爱歌剧,非常擅长歌剧音乐在电影里的妙用。科波拉为反越南战争,导演了《现代启示录》。科波拉反战,那绝对不是他自我标榜的,因为越南战争对当时的美国和整个世界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为了在形式和内容上表现出战争的恐怖和荒诞,科波拉用了自己早已熟悉的瓦格纳歌剧音乐。希特勒一生崇拜瓦格纳,他曾说:“凡是想了解国家社会主义德国的人都必须首先了解瓦格纳。”“二战”中他对从前线回来和即将奔赴前线的官兵的最高奖赏,是用“帝国音乐专列火车”将他们送到拜罗伊特观看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二战”不过是他将《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战争、英雄、死亡、末日等场景付诸实践;希特勒最欣赏女武神式的残酷无情,蔑视生命。这对熟悉瓦格纳音乐与了解“二战”期间德国纳粹历史的人来说,都并不陌生。科波拉希望积极地借助人们的过往历史记忆与经验的联想。当然,瓦格纳歌剧音乐中的乐句表现、清晰度、强度、节拍、音量与科波拉作为导演构思的宏大场景也非常合拍。《现代启示录》中当骑一师的UH-1“休伊”用火箭攻击越共时,高奏瓦格纳的《骑行的女武神》。这首曲子出现在《女武神》里第三幕第一场,沃坦的八位女武神孩子在天空中骑着飞马,而当骑一师的直升机冲向越南海滩上空,扫射,大声播放此曲,将瓦格纳戏剧化、情感极端的音乐中激烈、暴力的因素散发开来,犹如“死的宣告”,定音鼓击出的每个音都有一种冷酷的感觉,成功地渲染了战争气氛,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非常适合于烘托、表现战争的恐怖和荒诞,深化、凸显了反战主题。科波拉最著名的还是他执导的《教父》三部曲,电影中为人们乐道的是他对马斯卡尼的歌剧《乡村骑士》的应用。其实在《教父1》里科波拉还用了自己熟悉的威尔第作为背景音乐。在迈克尔婚礼一场里出现了威尔第的《纳布科》。《纳布科》改编自《圣经》故事,描述了犹太人被巴比伦君王纳布科击败并逐出家园的事件。著名的合唱曲《飞吧,让思想插上金色的翅膀》是这出歌剧最经典的片段。由犹太奴隶唱出的合唱歌曲,反映了奴隶渴望返回家国的强烈情怀。看似不动声色的场景音乐,却包含着科波拉精心的安排。科波拉访谈时说过:“迈克尔这个角色最矛盾的一点就是他本质上是个正直的人,是个不笃信西西里帮派法则的新美国人,然而他又不得不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凯和阿波罗尼亚都象征着他想和平生活的梦想,然而这些梦想全都破灭了。”一向十分注重细节的科波拉把这出歌剧经典的片段放在迈克尔被迫出走家园,梦想和阿波罗尼亚结婚过日子的婚礼中演奏,别有意味,暗示了迈克尔这只由新大陆逃难飞来的孤鸟,一路寻觅,辗转求安,而终不能得。
《教父3》电影海报
极少有导演会像科波拉执导《教父3》那样紧扣着电影情节的发展,大幅度去应用一部歌剧。安东尼邀请全家来到西西里欣赏他的第一场演唱会,凯第一次踏上美丽的小岛西西里土地,她问道:“为什么如此美丽的土地却如此暴力?”可以说,马斯卡尼《乡村骑士》的音乐,奠定了科里昂家族返回西西里后的故事基调与情绪、情感走向。科里昂家族集结在美丽的西西里,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安东尼像《乡村骑士》一开场图杜里一样,唱起了西西里民歌:“罗拉啊!美如欣欣之花……”这是剧中色彩明亮的一个唱段,表现了图杜里对罗拉的赞美、对爱的憧憬,也是科里昂家族踏上美丽的小岛后最为轻松、愉快,每人都怀揣着不同希望的时刻。随后是一幕幕阴谋和暗杀。而科里昂家族的暴力复仇,与舞台上安东尼参与演出的《乡村骑士》演绎着爱与死、冲突与矛盾的剧情和音乐搭配在一起,充满了低沉、阴郁、紧张的戏剧张力。剧中此仇必报的动人音乐和听到图杜里被杀后,妻子桑图扎内心绝望和懊悔发出的那一声爆炸式女高音都成为复仇暗杀的背景音乐。结尾处,迈克尔·科里昂静静坐着,就像入暮时分疲惫、衰老的人一样。带有典型意大利风格的《乡村骑士》里,优美而淡淡伤感的《间奏曲》旋律响起,或许他想起亚伯说的——只要悔恨延续,罪行就在延续。在音乐中回忆起往昔的美好时光,那个西西里姑娘,他们在婚礼上起舞,幽冥缓缓而来,迈克尔走向了生命终点。加布里埃尔·阿克塞尔导演的丹麦名片《芭比的盛宴》中莫扎特歌剧《唐·乔瓦尼》的运用也很有意思。此影片反映了宗教信仰和人性欲望的冲突,村民拒绝了一切引诱,最后却为一桌正宗丰盛的法国大餐所诱惑。味蕾享受的体验,唤醒了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渴望。
希腊女作曲家艾莲妮·卡兰德若为《永恒的一天》的配乐,被导演安哲罗普斯基形容为“电影中没有流出来的血”
《唐·乔瓦尼》一剧里,风流成性的唐璜勾引村姑采林娜,她态度犹豫,随即开始了著名的二重唱《让我们手拉手》。唐璜唱道:“我们将手挽手,你会说'是的,我愿意’,看,别墅就在附近,亲爱的,让我们离开这里。”采林娜回应:“我想去,但又不敢,我的心啊,难以平静……”简单、优美的旋律,隐含着诱惑的脉脉温情,动摇的抗拒与内心的挣扎。导演信手拈来放在电影里,却同样巧妙。从巴黎来的歌唱家劝说具有音乐天赋的牧师女儿跟随自己去巴黎开创自己的演艺事业。在即将离开小村庄的夜晚,艺术家和牧师的女儿演唱了这段脍炙人口的二重唱,真情与执着的劝诱,向往与信仰之间的冲突,终以拒绝作为回应,引诱与抗拒的意象通过极美的旋律隐喻般地得到充分展现。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真正难忘的电影其实很少,画面、音乐、言语,由视觉与听觉浸透身心的震撼感十分难得。就我个人的观影体验而言,难忘的电影总会有几段经典的配乐,在视觉上带给人们情感冲动时,音乐上也会带来一种新的、更为广泛的领悟。视听并举往往让人对一段美妙的旋律上瘾。你会不自觉地去探究、揣摩、比较音乐和电影之间的呼应,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去找出影片里的协奏曲或歌剧唱段重新听一遍。好的电影就是这样,它不仅能触动人的情绪、情感,也发人深思。电影结束后,除了里面的一些故事、影像会栩栩如生地伴随着你,音乐也常萦绕于脑中,长久留在记忆里,达到“已无船舫犹闻笛”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