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堡荐 | 我受够了我的人生,想自杀却又没这个胆儿
《人与鬼》是伊迪丝·华顿的一部非常精彩的短篇小说集,包括十个章节、十个故事。
场景大多设定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以叙事的角度将一个个或惊悚、或诡异、或深刻、或黑暗的故事层层摊开,通过精细超脱的或人或鬼或心中之鬼的描绘,引人进入另一番或明或暗的世界,令人以目为耳,以心为秤,观摩体会这世间种种的人心与是非。闩上的门,闩的是何方的门;父与子,何为父子;债情,是债还是情;因果,何为因,何为果;传奇,传的即是奇么;那双眼,天哪,那双眼;很久以后,为何,要很久;信件,信与奸。一幕幕在华盛顿夫人的妙笔下铺陈开来,魅力斐然,绝妙的讽刺令人拍案叫绝,美不自禁。
【书名】人与鬼(Tales Of Men And Ghosts)
【作者】伊迪丝·华顿(Edith Wharton)
【作者简介】
伊迪丝·华顿(Edith Wharton, 1862.1.24-1937.8.11),美国优秀的女作家,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其人极具才华,思想超然,视野开阔,明辨是非,文笔流畅雅致,文风细腻扣人心弦。写就《欢乐之家》,成为二十世纪初最受欢迎的美国作家,出版《纯真年代》,摘获普利策文学奖。其一生共完成十九部中长篇小说,出版十一部短篇小说集,包括《人与鬼》,还有大量非小说作品。通过敏锐的观察力和出色的文字驾驭能力,揭示人性的善恶,社会内部的黑白对错,酣畅淋漓地谱写了一幕幕人间人心的精彩画面。
【精彩段落】
休伯特·格拉尼斯正在自家舒适的藏书室里踱着步子。灯光下,他停下来看了看手表,比对了下壁炉上方挂钟的时间。
差三分钟八点。
三分钟后,来自知名律师事务所阿谢姆和裴提罗的彼得·阿谢姆先生将会光临,准时按响公寓的门铃。想到阿谢姆的守时,格拉尼斯有些欣慰——不过焦虑的等待令他开始感到紧张煎熬。门铃按响的那一刻,将意味着煎熬的终结——之后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上帝啊——回不了头!
格拉尼斯又开始来回踱步。每当走到门对面藏书室的尽头,便会在那面佛罗伦廷镜面中看到自己的影像。镜子挂在第戎买的做工精良的老式胡桃木餐柜上方——镜中的人身形消瘦,步履轻快,衣冠整洁,脸上却布满了皱纹,太阳穴四周鬓发灰白,每每站在镜子前都会挺直肩部矫正驼背:一个疲倦的中年男人,困顿萎靡,精疲力尽。
就在他第三或第四次这么评价自己的时候,门开了。他顿感如释重负,兴奋地转身迎接他的宾客。然而,来的却只是男仆——踩着那张苔藓般潮湿的老式土耳其地毯静悄悄地走上前来。“先生,阿斯科姆先生来电话说有事耽搁,八点半才能来。”
格拉尼斯恼怒地比了一个简短的手势。他越来越难以控制这些反应。转过身去,他背对着仆从说道:“很好。晚餐延后吧。”
男仆受伤的眼神令他感到芒刺在背。格拉尼斯先生对待下人可从来都是温言细语——无疑,他言谈举止上怪异的变化已经引起仆人们注意,在楼下议论纷纷。他们极有可能在怀疑变化的缘由。他站在那儿,敲着桌面,直到听见仆人离开;然后坐进椅子中,手肘撑在桌子上,双手交叠着扶着下巴。
就这么独自呆着,又过了半个小时!
他着急地思索着客人到底为何所耽搁。一定是关于法律方面的——这个一贯守时的律师绝不可能为了其他鸡毛蒜皮的事情耽误晚餐的邀约,尤其是格拉尼斯还在便条上写到:“晚饭后我有一点事情要谈。”
可在这闲暇时间究竟会出现什么工作上要紧的事情?也许是有别的什么不幸的人需要找律师帮忙;毕竟格拉尼斯的便条上没有示意说自己有事相求!也难怪阿谢姆会觉得他只是想要再改次遗嘱了。自从十年前加入了他的小产权,格拉尼斯就不断地修改自己的遗嘱。
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蜡黄的太阳穴泛起一片潮红。他想起大约六个星期前在世纪俱乐部对律师随口所说的一句话。“是的——我的戏就要上映了。很快就会请你再来细究一下那份合同。那些花言巧语的家伙们太不可靠了——除了你以外,我信不过任何人!”阿谢姆自然会以为今晚是为这事吧。想到这一点,格拉尼斯大笑出声——笑声听起来有点古怪,就像是一出传奇剧里坏人阴谋未遂而发出的咯咯声。听到这样怪诞的声音,他不觉窘迫不已,生气地抿紧了嘴唇。照这么笑下去,接下来是该念独白了还是怎么地?
他放下双臂,拉开书桌上层的抽屉。右手边的角落里搁着用夹子夹着的一叠厚厚的手稿,其上系着一根扎手稿的绳子,不过依旧有一封信掉了出来。书稿旁边是一把小型的左轮手枪。格拉尼斯盯着这些零零散散的物件看了一会儿,接着从手稿下面取出那封信,缓慢地打开。他知道,从手碰到抽屉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必然会打开这封信。每当目光落在这封信上,总会有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驱使着他去一遍遍地重温其中的内容。
这封信是四个星期前寄来的,信的抬头是“多彩剧院。”
正文是:
“我亲爱的格拉尼斯先生:
“上个月以来,我极为慎重地考虑了这件事,依旧于事无补——这出戏不行。我已经和梅尔罗斯小姐谈过——你知道在我们这里不存在赌博式的艺术家——只能遗憾地告诉你,她的想法与我一致。令她——或者我却步的不是诗歌。我们都想尽我们所能地帮助这出诗剧取得成功——相信大众正拭目以待,为了最先满足他们的需要,我们也甘于冒不小的财政风险。可我们并不认为他们会听人摆布去喜欢这部诗剧。事实上,相对于剧中的诗歌,剧本中的剧情不够精彩——这就拖了整体的后腿。你的概念很宏大,但太过青涩。
如果这是你的处女作,我只能说:‘继续努力吧。’可你给我的其他所有剧本都与这个有着类似的问题。你还记得那出《背风之岸》的收场吧。你自己扛下了全部的制作经费,而上映一周我们却没什么票房。且不说《背风之岸》还是一部现代问题剧呢——可比无韵诗要好看多了。你似乎已经涉猎过所有的剧种了——”
格拉尼斯把信纸折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天知道他为什么还要重读一遍,这些字句他早已烂熟于心,过去的一个月天天在看,看了一夜又一夜,难道这些信是熊熊的火焰,足以抵御那些黑暗的不眠之夜?
“你给我的其他所有剧本都与这个有着类似的问题。”
他们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否决了一个人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的写作热情!
“你还记得那出《背风之岸》的收场吧。”
仁慈的上帝啊——要是可以忘掉就好了!他脑海中电光火石地掠过那一幕幕:剧本一次次被人拒之门外;后来灵光一现,自掏经费支持其上映,从遗产里拿出一万美元,妄想着孤注一掷取得成功——着手准备时的兴奋狂热,“第一夜”上映时口干舌燥的煎熬,一败涂地,愚蠢的新闻报道,无颜面对友人的慰藉,自个儿悄悄地跑去了欧洲!
“你似乎已经涉猎过所有的剧种了。”
是的——所有的剧种他都尝试过:喜剧、悲剧、散文和诗篇,开场短剧、尖锐的短剧、关于资产阶级现实主义和浪漫抒情的——他最终决定不再为了赢得人气去“迎合观众”,而要通过五幕无韵诗的形式强迫大众接受自己的艺术观。是的,他对他们毫无保留付出了所有——却总是以同样的败局收场。
十年如一日——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屡战屡败。四十岁到五十岁的十年时光——他人生中最好的十年啊!若是数数之前流逝的那些岁月,坚持梦想、求知若渴、辛苦努力的那些时候——加上这十年可就是人的半辈子:半辈子就这么虚掷了!
那么剩下的半辈子要做什么呢?好吧,他已经做好决定,感谢上帝!转过身,忧心忡忡地朝挂钟瞥了一眼。八点过了十分——方才如此殚精竭虑,心急火燎,不过也才耗费了十分钟而已!还必须再等上阿谢姆二十分钟。对他来说情况再坏不过了,要知道,他愈加回避与人交往,同样也日渐害怕自个儿独处……可是,他究竟为何要苦苦等待阿谢姆?为什么不能自己快刀斩乱麻?既然整桩事情让他如此厌倦,又何苦要请一个外人来帮忙摆脱这噩梦般的生活?
他又一次打开抽屉,将那把手枪握在手中。这是一把精致小巧的手枪,象牙质地——正是疲惫而痛苦的人用来结束生命的好东西。格拉尼斯握枪的手缓缓举高,另一只手就放在耳朵与后颈中间,还摸到了后脑那几根稀疏的发丝。他知道该把枪口抵在哪儿:曾经请教过一位年轻的外科医生。找到这个位置,对准枪口,该发生的还是这样发生了。他举枪的手开始颤抖,接着整条胳膊都在颤栗,心脏快要跳出胸口,喉咙里翻江倒海极度反胃。他闻到了弹药的味道,想到子弹将会穿过脑壳,将脑袋打个稀烂,他感到一阵恶心。心生惧意,汗水滴下额头,顺着抽搐的脸庞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