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河“小南山”遗址:黑龙江文明在东北亚文明中的“新坐标”
如果让我给黑龙江省近一百年的考古发掘做一个总体评价的话,我会把“昂昂溪文化”、“新开流文化”、饶河小南山遗址的发掘,列为三大最伟大的发现。这里不仅体现了其所在地域的代表性,更在于这三个遗址的发掘所提供的关于文明类型和文明高度、质量的信息,对再现黑龙江文明所具有的意义,是不可替代的。这其中,意义最为重大的,当属时间最晚的饶河小南山遗址的发掘。他把黑龙江的文明在中原文明背景和东亚国际视野中的位置,拓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的位置。因此我把他定位为黑龙江文明在东北亚文明中的“新坐标”。
一、遗址和发掘
小南山遗址位于我省双鸭山市饶河县饶河镇南端,乌苏里江西岸一个隆起的高丘上,遗址在临江东坡的果树园里。从1971年到2020年,共经过了四次不同规模的发掘。最大规模的发掘自然是2019—2020年最近的这次。
(一)1971——1980年。黑龙江省博物馆对此遗址进行了若干次试掘,发现居住址一处。获得石器84件,主要有玛瑙、玉髓、碧玉、水晶、板岩。磨制石器有斧、簇等等;打制石器有矛、刮削器、尖状器等。期中有石矛7件,头部为菱形、桃形、扁长型,底部为凹形。这个凹形的地方,自然是用于把石簇套结于枪的长杆之上的。磨制石器和压制石器技术的使用,说明该遗址呈现的石器制作,已经进入到了二次、多次加工的“细石器时代”,具有非常非常先进的水平。陶器发掘不多,多无纹饰,素面;少量拍印方格纹、刻划纹、弦纹、波浪纹等等,主要器形是罐和钵。
(二)1991年发掘。发掘了一座双人合葬墓。是夫妻合葬墓。清理过程中,获知墓葬无棺椁,这个在东北上古甚至古代时期,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墓葬里面有大量的玉器。随葬玉器有玉环、玉珠、玉匕、玉斧、玉矛、玉璧、玉制斜形器等等。这可以被视作小南山遗址玉器发掘的开启,也最终成就了“小南山遗址”以“玉”名闻天下的美誉。
(三)2015——2017年的发掘。在小南山南坡伸向乌苏里江的山脊进行开掘,揭露面积达到1050平方米。这是一个够规模的面积。在这一遗址的第三层,发现了一处墓地(第一墓地)。注意,是墓地而不是一处或者几处墓葬坑。他是由一个“墓葬群”组成的较大型的墓地。截止目前,亿清理了墓葬41座。数量可观。随葬品的发掘也收获颇丰。
(四)最近一次,即2019——2020年的发掘。2019年继上次“第一墓地”的发掘,重点发掘“第二墓地”。2020年在第二墓地附近又发现2座房址、一处火塘遗迹。这个是非常重要的发现。
这次考古发掘,在2020年6月,被评为“2019年全国考古10大发现”,意义重大。
这个小南山,是有着很不一般的故事可讲的。但要讲好,也颇费周折。如果按照几次发掘时间的顺序讲,会造成故事过平过“散”,主题不能够有重点的集中;如果按照突出的几个主题去讲,又难免忽略掉历次发掘的精彩细节。经反复琢磨,我们感觉还是尝试着以“时间线”为主,与“主题线”适当穿插结合起来,讲一讲“小南山”的精彩故事。
二、神秘的“第一墓地”
2015-2017年的第三次发掘,是一次有重要意义的发掘,尤以对“第一墓地”的发掘,意义更为重大。这次发掘的遗址,被划分为早期、中期和晚期。中期发掘少,而且测定时间为距今4000年,所以不做重点讲述。这里重点要说的是对遗址“早期”层的发掘情况。
(一)墓地。对遗址“早期”发掘,在遗址第三层发现一座墓地。已清理墓葬41座。这个墓地,有三个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1、“下凿基岩”。即这个墓地建在岩石上,是通过“下凿基岩”建设的。为什么要增加工程难度,把墓地建在岩石上,这个是可以想象的。墓地建在高处,能够体现对死者的尊重,这是一种合理的解释;建造在高处眼界开阔,让死去的人不寂寞、不憋屈,这也是可以说得通的;山坡顶部或者相对高处的风水好,这是今人通常的思维。不过今天的好多习俗就是来自于古人、远古时代。还有一种,把墓地建造在坚硬的岩石上,而且凿入岩石加固基础,这肯定是为了墓穴的坚固,能够保持更长久的时间,这和人类一直追求的“永生”、永存的概念,是高度一致的。无论什么解释,这个解释应该是最基本的,最核心的。
2、“上封积石”。在这个长50米、宽15米的墓地范围,上面铺满了形状不规则、大小不一的石块,即整个墓地的上面是用积石封盖住的。为何在若干墓葬的上方,全部用积石盖压封存起来?除了出于更好的对墓葬进行保护的原因,恐怕也可以从类似“红山文化”牛河梁遗址的“积石冢”那里找到灵感。通常的情况是,先用石块砌筑一个大的空间,在这个空间范围内的中心位置,用石块砌筑一个大的墓葬,边缘部位砌筑若干小石棺墓;然后在石棺墓的上方堆放石块类小山状。“积石冢”在我省也有发现。鸡西市“刀背山遗址”四座墓葬均属于“积石冢”,这也是黑龙江仅见的“积石冢”。“积石冢”和小南山墓地的“上封积石”,恐怕都和先人的“石”崇拜有着密切关系。在整个“石器时代”,人类的生产工具主要是火和“石器”,“拜火教”的存在和对石头的崇拜,都应当是古人类最重要的崇拜。
3、“毁器”习俗。墓葬里面随葬的一些石器和玉器,有一些是被人为故意折断,即存在“毁器”的习俗。比如有石簇被整齐堆放两尸骨脚下,簇头均被折断。这种习俗,在“昂昂溪文化”滕家岗遗址中也有发现:一个玉环被分成两半,一件玉璧被分成三段,规整放置在尸体某处。实际上在中原半坡遗址中也常有发现。时至今日,我们北方人送葬起灵时,逝者长子跪在棺材前“摔盆”;在祭祀日把死者生前用过的的物品通通烧掉,嘴里还要念叨“都是你的东西,送给你了,你收下吧”之类,只保留少量的几件作为纪念(因为数量少且表示出对死者的怀念,故可以被死者理解),就是这个习俗的演化。他来自于“待死如生”的观念。“毁器”一方面可能是体现“阴阳”不同的观念;另外也不排除为了防止盗墓者的盗取行为。这里面可以有多种人们熟悉的解释。
(二)随葬品。清理的41座墓葬,所得随葬品很丰富。(1)以石器出土为最多。打制石器有细石核、石片、石叶、石矛头、石刀、石簇、端刮器等等;磨制石器有簇、锛、斧、凿等等,还有我们在东北东部“东边道”提过的大名鼎鼎的“箭杆整直器”。(2)这次共发掘玉器74件,数量非常可观。主要为透闪石和蛇纹石,属于软玉。这可能是世界最早的软玉玉器。品种有玉璧、玉珠、玉管、玉环、玉斧等等,具有明显的组合用玉的特征,显示出相当成熟的玉文化的内涵。一个值得注意之处是,有些玉器表面有凹凸不平的圆弧形痕迹,是砂绳切割的明显遗痕。这很可能是根据玉的软而具有韧性的特征所创造的玉器加工技术,摆脱了单一的敲击剥片、磨制压制的制作手法,应该是划时代的创新。(3)陶器不多,主要是平底罐筒形的陶片。
(三)遗址年代。根据对墓葬中的残留的炭进行碳十四测定,经校正的最终数据为距今9135年——8595年。这样,我们可以宣称,小南山发现了距今9000年前的组合的、加工技术先进、高质量的玉器。这是中国境内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玉器——很有可能,小南山人,也是世界最早“系统使用”玉器的人。
晚期遗存发掘的是一座半地穴房址。出土的有口沿施刻划折线纹的陶壶残片。
三、持续的惊人发现
2019年开始,在第一墓地的东北侧75米处发现了又一个墓地——我们习惯称之为“第二墓地”。 这个墓地结构紧凑,从宏观布局、结构设计到具体设施的安排,更加惊人。
(一)墓坑。“第二墓地”总共有13座墓坑。2019年清理10座,2020年清理了3座。这些墓坑大小不一,单个墓坑长度在0.7米——1.8米不等,个别墓坑非常浅。这应当和墓主的身份地位有关系。体现了文明的程度和人群的分化。当然,这也可能有成年人和未成年人体量大小不同的差别导致的。
(二)环沟。环沟呈弧形位于其中8座墓坑的上面,总长度为10米。它的作用是截留山坡上的流水,保护被环绕的墓坑,避免被流水侵蚀。可见当时对墓坑的保护,措施考虑的非常细致周到。
(三)封堆。用圆形石堆积而成,在南北长15.1米,东西宽9.5米的范围内,叠压在8座墓葬和环沟的上面。封堆的文化意义,在上面我们已做过较为详尽的分析可论述,在这里不再细说。
(四)“红血葬”。在发掘墓葬时,现场工作人员发现尸骨上均有一层厚约5厘米的红土,应是褐铁矿粉。这就是人们俗称的“红血葬”。在昂昂溪文化滕家岗遗址的三座新时期时代墓葬中,在墓葬的开口直至墓底,都用红土回填。经鉴定其红土为有非晶体质状态的褐铁矿。“红血葬”的来源,考虑一个应是生者期望死者灵魂能“得血复活”;或者认为人死后,其灵魂也象活人一样,需要血的供应来维持运转。
(五)随葬品。主要有陶器、石器和玉器。陶器多为平底筒形罐,这个我们已经在多处提及,是广泛存在于远东、中国东北地区、新时期时代的具有独特性、代表性的陶器。这里发掘的平底筒形罐,素面,粗糙,有的留下制作时刮抹条痕。石器有局部压制石簇,通体压制石簇。磨制有石簇、石斧、箭杆整直器等等。玉器共50余件。有玦、环、璧、饰、珠、管等等。玦的数量最多,最大直径6.5厘米,多扁环形,玦口一侧较宽,一侧较窄,边缘呈刀状。
(六)年代。对两座墓葬的人骨进行碳十四测年,校正厚确定为距今9000年左右。
四、房址和火塘
第四次2020年的发掘,主要集中在两座房址和火塘遗迹。两座房址均为开凿基石而成。一座房址内堆积黑色土深0.12——0.78米,另一座0.12——0.25米。房址内发现有少量陶片、石片、刮削器;附近发现3处较为集中的火烧土,有大量炭粒。经碳十四测定数据校正厚,此处遗址为距今16000年左右。16000年,这个数据,对黑龙江流域文明考古来说,绝对是一个具有冲击力和突破性的指标。
五、何以新坐标?
好了,我们已经了解了小南山遗址的发掘过程和总的发掘情况。那么我们肯定已经感受了小南山遗址发掘的重大和独特,它的不同凡响的意义。关于小南山的这一节,我们用了黑龙江文明在东北亚文明中的“新坐标”这样一个定位来概括和形容。
那么他是何以构成这个“新坐标”的呢?我们知道,黑龙江的文明考古在过去较长期时期里,和中原比,在东北地区和辽宁吉林比,在包括俄罗斯远东地区和日本、朝鲜、韩国比,是也处于下风和低水平的。这种考古的低水平直接导致了世人对黑龙江文明认知误差,其所处的坐标位置被严重低估。小南山的考古发现,改变了黑龙江的文明叙事地位,改变了东北的文明史的地位,在一些相关方面如“玉文化”,甚至改写了区域的、东亚的、世界的文明演进格局,从而使黑龙江文明特别是史前文明,获得了新位置,新坐标。
具体的来表述,这个新坐标,是由一条贯穿全过程的16000年的时间“纵轴”,和由陶器、房屋、墓葬、玉器、定居、非物质6大要素横向铺展的“横轴”,构成的新的坐标点。
1、陶器。陶器是新时期时代人类最重要的发明,它的出现和使用是一个地区文明时间和质量的标志。世界范围内最早的陶器出现在距今29000年左右。在东北亚地区、俄远东、日本列岛等地,最早出现陶器为16000年;华北、东北地区原来为距今13000年。小南山2020年发掘的两处房址和火塘测定为16000年,改写了黑龙江地区陶器发明和使用的历史。黑龙江的陶器发明和使用,在东北亚居于最早的位列,领先东北其他地区和华北地区。
2、房屋。房屋是人类由游牧变为定居文明的标志。在东欧和西伯利亚,发现距今20000年前、末次冰期时半地穴房址。小南山的半地穴式房址,测定为距今16000年,但它的形状规整,结构完整,凿入基岩而造,有柱洞、中心灶房,体现了营建过程的可呈现形及结构的复杂性应当是最早的经过有意识设计的住房,对房屋起源和发展的研究具有重大意义。
3、墓地。墓葬本身就是人类文明重要“坐标”。小南山的两处墓地,形制规整,结构紧凑,设施“规划”科学,规模宏大。最重要的是,体现了丧葬观念、制度的成熟。这个在同一时期是十分十分罕见的,是小南山遗址的惊人发现之一。
4、定居。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黑龙江流域文明的“游牧”部落的生活生产方式,被主流学者认同。以往很少有象中原那样的多层、连续的、长时间跨度的文明遗址出现。小南山遗址以其5层、稳定连续15000年的时间跨度,证明了东北乌苏里江流域的现民们,捕鱼、狩猎、采集活动中形成高度发达定居文明的存在,不仅意义重大,而且对黑龙江历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路径。
5、玉器。小南山发掘玉器总数产200余件,而且种类比较丰富,被称为东亚地区发现的最早的“玉器组”。从20世纪80年代到小南山玉器发掘之前,学界关于中国玉器的研究,指向的是东北的南部地区,包括兴隆洼遗址、查海遗址在内的“红山文化”区域。其传播路径也是由“红山文化”进入辽河流域、乌苏里江、三江平原进入黑龙江流域,并强化了黑龙江流域文明完全的由中原输入、影响的思路。黑龙江的玉器也是由红山文化传来。小南山玉器的发掘,使得黑龙江玉器的发明使用比红山文化至少早了2000年。对东亚玉器的起源、传播的认识,恐怕要有新的甚至是完全不同的、逆向的思考了。
6、非物质要素。人类的文明是由生产力水平决定的,但他最终要体现在非物质的、精神的层面才可以称之为“文明”。从小南山遗址的发掘情况,它给我们呈现出“小南山人”的精神上的觉醒和追求。陶器上的纹饰,礼器饰件的使用,房屋的建造,墓葬设计体现的观念和制度,以及从中体现出来的社会组织形态的初步形成,都体现出在精神层面上的价值在当时的年代的高水平形成。
综上,小南山的出现,是可以被称之为“横空出世”的。他的确改写了历史,使黑龙江的文明史,获得了一个全新的坐标。
2020年10月11日于哈尔滨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