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别坑狗
我是从远近闻名的高升学率的中学毕业考入大学的。当然，考进去时，我与大批同龄人狭路相逢。所幸，我是胜出者之一。那时大家都想方设法考学，升学率也越来越高。我经常忍不住担心:都上大学了，谁来种地产粮食？这很正常，填饱肚皮是我生存必备的大事。仓禀实而知礼节嘛。
中国是农业大国，农业可能不甚发达，但农村人口无疑占大多数。读书是众多农家子弟改变命运轨迹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生活的唯一途径。书中自有黄金屋。别的地方可能也有黄金屋，但凭自己力量到达的机会更小。
总之，种地是我见过的最辛苦的工作，经历过蜻蜓点水般的历练，我已经对“种地”充满了恐惧，甚至觉得农民简直就是生物链最后一环。大雨要紧张，大旱要紧张，冰雹要紧张，刮风要紧张，即使年头累到年尾，仍看不出生活有什么变化，仍然要为凑孩子的学费巴巴结结惆怅无助。这样看不到希望却不得不一天天坚持的日子，蚕食着人们眼中的生机。扎根土地的父辈们已经无法离开，不得不寄希望于后辈。
说寄希望，其实对老一辈人是不公平的。他们早已经放弃自己的希望，不求锦衣玉食，不求琼楼玉宇，守着土地，守着老屋，有吃有喝，有穿有住，不亦乐乎。心坦然了，反倒少了许多是非。他们只是不希望自己经受的苦，自己的孩子再去经受一遍。
村里一个又一个后生雄赳赳地离开家乡，变成能穿白衬衣黑皮鞋的城里人。他们像一声声冲锋号，亢奋地喊着必胜的号子；他们像一杆杆旗子，猎猎生风，挥舞着豪气万丈；他们像一只只风筝，终于找到适合的气流，呼啦直击长空，宣示着从此与土地的距离。
我是迫不及待离开的一个。虽然跑得贼坚定，却忍不住疑惑:都读书，都长学问，就不会再有愚昧残酷的人了吧？还有人继续种地吗？谁是那个被大浪淘剩的沙砾？
我所能想象的最可怕的景象是:大多数人都挤在称谓为”城市”的地方，却没有粮食可吃。
后来发现，自己完全杞人忧天了。人群就像从一把手枪里打出的霰弹，总会很快奔向各个方向，有一击命中的，有没跑多远就一头扎地上的。于是，有人生活在云端，有人悬浮于尘埃；有人指点江山叱咤风云，有人凄苦孤独卑微如蚁；有人厚德上善，有人龌龊恶劣……总有人成为“好人”，有人成为“坏人”，有人成为“体面”工作的人，有人成为“底层”劳动的人。老家小村里，人口在减少，地却一直有人在种。夕阳西下时，炊烟四下袅袅升起。那一缕缕炊烟，拉扯起的是书生们无畏前进的最后一道防线。有烟火，就有饭吃。
自带光芒的，不光是高高在上的星光，也可能是影影绰绰的烛火。星光璀璨处，歌舞升平；烛火摇曳处，冷暖自知。富贵有富贵的自在，贫寒有贫寒的知足，每个人每个家，都幸福着他的幸福，快乐着他的快乐。只要用心，总可以拥有简单基本的生活。或者，在我心里，如果实在无能为力了，总是要吃饭的，要活下去的。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种地呗。
网上看到很多流浪的人，特别是一些中年人，跟自己的狗抱在一起，表示患难之交不离不弃。当然，赞誉主要还是落在狗身上。我很不能想象，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流离失所，面对生活的挑战完全放弃抵抗，只剩下伸出手要施舍的能力。他们出生时做小婴儿时是有房子住的吧？为什么长到人高马大反倒没有地方住了？房子都哪去了？故乡呢？大不了种地啊，连种地都不干了，那应该是心里绝望透顶的吧？也不太好解释。绝望透顶了……为什么还要为活下去干乞讨的行当，”顶”到底在哪里？
我可以想象那些跟狗抱在一起的流浪汉，他们为什么要跟狗抱在一起。首先他们没别的生命可抱，除了狗，没别人愿意让他们抱；其次，与其说他们在给狗安全感，不如说他们通过对狗的拥抱获得安全感，排解孤独；第三，抱狗比抱人更舒畅，狗不会顾及别人脸色，不会因为无法承受那些好奇的鄙夷的嘲弄的表情而生不如死，落荒而逃；第四，唯一还能让流浪汉有点成就感的，大概也就是保护一条狗了，还有谁需要他呢？
孩子十岁时，从兴趣班定了一套服装。孩子兴奋得不得了，觉得穿上统一服装就如同正式归化了一样，底气足了许多。但是回头我发现，上衣还勉为其难，裤子实在是质量不济，如同”黑心棉”揉搓出来的。于是跟老师要求退或者换。孩子很担心，说“老师会怎么看我？”他表达的意思是，老师会因此不开心并把这种不开心以教师的身份转嫁于他。一个孩子，尚且如此敏感地在意别人的眼光，何况大人呢？
落魄总是辛苦的。项羽站在乌江边上，拒绝了逃生的机会，因为“无颜见江东父老”。他是真的不想活了，所以逃回去隐姓埋名种田为生这事，他也不想了。
今天看到新闻，说一群老太太为了帮助流浪者御寒，让他们不必睡在冷风里地板上，特意想办法为他们编毯子，并且毯子已经冲出本国走向世界去牙买加之类的贫困国家，其中包括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
九十岁的老太太都能做点影响世界的事，那些等着九十岁老太太救济的流浪汉，抱着那不离不弃的忠犬，享受着世间唯一愿意给他体温让他感受血脉流淌的生物，怎么看也别扭。
种地是很辛苦，但相对于“活下去”来说，种地不失为百利无害的方法。一日劳作，一夕安眠，筑草为屋，果腹为乐，这就可以构建生活基本环节了呀。莫非要表明，”很多工作被视为社会底层，狗不知道脸红，人还不知道么”？在他们眼里，种地还不如乞讨体面？
话说回来，狗若是知道它主人其实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还会觉得自己的不离不弃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