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93章)
当元丹丘写信告诉李白,玉真公主当着众人的面夸赞他的《将进酒》时,李白刚结束第二段糟心的婚姻。
738年,许萱去世后,李白带着一儿一女离开安陆,迁至安徽南陵。739年,李白娶刘氏为妻。可惜李白嗜酒如命,常常烂醉如泥,夜不归宿。刘氏忍无可忍,不到一年就弃李白而去。李白心中有愧,写诗自嘲:“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当李白得知玉真公主夸赞他的诗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灰败的人生终于有了亮光。他当即决定,将儿女送到安陆安顿好后,就来长安寻找机会。
当李白想来长安时,王维却想到长安以外的地方散散心、透透气。
自741年春天回到长安后,王维感觉朝廷上下愈发朝纲松懈、人心涣散。
先说李隆基,自从有了杨玉环后,似乎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后宫,对前朝政治日益倦怠;
再说李林甫,自从李亨被立为太子后,李林甫担心李亨羽翼丰满后会伺机报复,因此一心想要先下手为强,处处针对太子。李隆基也不希望太子势力过大,默许李林甫和太子较劲。朝廷上下,愿说真话、敢说真话的耿直之士越来越少,拍马逢迎、见风使舵的谄媚之人越来越多。
更夸张的是,李林甫为了防止汉人边帅入朝为相,威胁他的宰相地位,就向李隆基提议在边防重用胡人将领。
李隆基认为这些都是些须小事,让李林甫定夺即可。这其中,平卢兵马使安禄山入了李林甫的眼,被提拔为营州都督、平卢军节使,开始拥有军政实权。
王维拒绝玉真公主后,听说公主常在玉真观举办各种聚会,长安城有名望的文人雅士都受邀参加,唯独从来不邀请他。
他当然明白,公主这次是真的恨他了,已经将他彻底隔绝在她的生活之外。如果怨恨能让公主心里好受一些,他愿意被公主恨一辈子……
正当王维想到长安以外的地方去散心透气时,恰好收到了一个人的来信。此人就是孟浩然曾向他说起的关中人氏裴迪。
裴迪出生于716年,曾和孟浩然一起在荆州府担任张九龄的幕僚,常听孟浩然提及王维,对王维推崇备至。张九龄去世后,裴迪离开荆州府,来到终南山清修。他想着山中景色很适合王维,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王维写信,邀请王维到终南山小住,不料王维真的来了。
王维上一回来终南山是733年冬天,和綦毋潜、储光羲等好友一起。想不到,一晃就过去了八年。
上回来终南山时,王维尚未被张九龄推荐为官,尚未经历皇上和太子、皇权和相权之间的那些斗争,如今,看了太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后,再来终南山,心情自然又不同了。
终南山松竹茂密,气候怡人,是修生养性的最佳去处。王维来到终南山后,和裴迪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两人饮酒品茶、谈诗论画,仿佛回到了涉世未深的青年时代。
正如《道德经》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对待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一切顺其自然。
在这样的与世无争、润物无声中,不知不觉间,便到了742年。
新年刚过,李隆基就将年号从“开元”改为“天宝”。这意味着,从713年至741年长达29年的开元年号,被李隆基划上了一个句号。
李隆基为何要改年号?在旁人看来,可能是想用改年号去去晦气。李隆基的大哥宁王李宪、堂兄李守礼(李隆基父亲哥哥的儿子)相继病逝,改元可以否极泰来。
不过,在李隆基心里,却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得到了杨玉环这个“至宝”。杨玉环让李隆基重新燃起了生命的活力,李隆基时常感叹:“朕得太真妃,如得至宝也。”“天宝”二字,不正暗含了“天子如获至宝”之意?
对于李隆基改年号为“天宝”,最痛苦的人莫过于寿王李瑁。自从杨玉环被李隆基抢走后,李瑁日日买醉,自暴自弃。
正当李瑁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时,宁王病了。李瑁由宁王和宁王妃元氏抚养长大,感情深厚。宁王病重后,李瑁住进宁王府,在宁王身边尽孝。742年1月,宁王病逝后,李瑁决定要为宁王守丧三年,以报答宁王养育之恩。
对于李瑁的种种举动,李隆基一笑了之。他早就想好了,等李瑁守丧三年期满,再为他赐一门婚事就是了。天下女子何其多,除了杨玉环,李瑁想要任何女子,他都可以满足他。
随着年号的改变,朝廷上下也有一番变动。
自张九龄737年贬离长安后,李林甫一直冷眼观察王维的表现。在李林甫看来,这四年来,王维倒也算听话,无论是被派往凉州慰问边境将士,还是被派往桂州考核官员,他都二话不说,毫无怨言。在长安期间,除了例行上朝,他大半时间都在寺庙潜心修佛。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半点要和当权者作对的迹象。
按惯例,每逢改年号,朝廷就会擢升一批官员。王维自735年担任右拾遗以来,历任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一直在从七品下的官职上徘徊。这次,李林甫破天荒让王维循例升职,由从七品下的殿中侍御史升任从七品上的左补阙。
左补阙隶属于门下省,属于谏官序列。王维明白,虽然又回到了谏官队伍,但依然只能充当“立仗马”,在朝中例行公事而已。
742年春天,李白满怀憧憬地来到了长安。他相信,这一次,长安不会再让他失望。
这一次,李白吸取上次的教训,不敢贸然行事,先找元丹丘商量。元丹丘告诉他,不要马上拜访玉真公主,而是先去拜访太子宾客、秘书监贺知章。
元丹丘知道贺知章信奉道教,常去长安紫极宫,便特地带李白去紫极宫候着。一路上,元丹丘向李白说起了贺知章其人其事。
贺知章出生于659年,越州人氏,早在武后证圣元年(695年)就高中状元。贺知章的人生际遇,很大程度上离不开李亨。
李亨还只是忠王时,贺知章就担任李亨的侍读。738年,李亨被立为太子后,80高龄的贺知章被提拔为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连他自己也始料不及。
不过,贺知章并不因为自己是太子师傅而狂妄起来,而是一如既往地旷达不羁,和张旭、吴道子、王维、李龟年等都多有往来。
不出元丹丘所料,贺知章果然在紫极宫,元丹丘忙向贺知章推荐道:“贺大人好,这是蜀中李太白,是贫道的道友,今日特来拜见贺大人,还请贺大人多多指点。”
贺知章捋了捋银须,点头笑道:“可是写《将进酒》的李太白?”
李白心头大喜,忙上前抱拳道:“贺大人好,正是李某。李某今日还带了几首拙作,请大人指正。”说着就从袖袍中掏出诗本,双手呈上。
贺知章接过诗本,笑微微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目光越来越亮,特别是看了《蜀道难》《行路难》等几首长诗后,不由被李白的豪气冲天深深折服,点头赞许道:“太白小弟,你莫不是太白金星下凡到了人间?”
有了贺知章的赏识,李白心头松了口气。几天后,李白和元丹丘来玉真观拜见玉真公主。
不知是因为贺知章提前向玉真公主推荐了李白,还是因为玉真公主今日心情格外舒畅,总之,李白今日见到玉真公主的第一眼,就感觉公主和以往不一样。
以往见到公主时,公主身上有一种不可逾越的疏离感和高不可攀的距离感。然而,今日公主却和他谈笑宴宴,仿佛是多年不见的老友相见,言语间很是亲切,甚至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热情。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李白很是受宠若惊,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正当他心跳加快时,只听玉真公主一脸笑意道:“太白,你是元丹丘的道友,不远千里来到长安,不如今日就留下用饭吧,权当我为你接风洗尘。”
惊喜来得太突然,李白喜得搓手跺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倒是元丹丘灵机一动,故意打趣李白道:“多谢公主,贫道认识太白多年,从未见太白如此激动过,看来太白今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玉真公主看了李白一眼,掩嘴笑道:“早听说太白好酒量,本观虽然饭食粗陋,酒却是极好的,便是醉了,也是无妨。”
公主这话里话外的笑意将李白的心彻底融化了,不由在心里狂呼:“都说四十而知天命,我李白年过四十,终于要时来运转了么!”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742年夏至,玉真观停办了十多年的芙蓉宴,再次隆重开办。
一时间,长安的文人雅士们都以收到芙蓉宴的请柬为荣,并纷纷猜测,谁会成为今年芙蓉宴的首席宾客,获得坐在玉真公主近旁的殊荣?
当他们看到坐在首席的竟是初来长安的李白时,无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无不露出几分疑惑。
正当大家窃窃私语时,屋外传来一阵环佩声响,从六幅屏风后转出六个身穿一色白衫绿裙的道童,分成两列齐齐走来,仿佛六朵夏日初绽的白莲花。
待她们雁次排开,分立两旁,玉真公主才款款走了出来。只见她今日穿了一件银色锦缎滚边的白色衫子,配了一条单丝碧罗高腰襦裙,裙摆处用粉色丝线绣成朵朵出水芙蓉,裙裾飘动间,似有荷香扑面而来。
她容色鲜妍,脸上并未描红画翠,只在眉心处贴了一片用鱼鳞剪成的雨滴状花钿。发鬓插了一支银色珠钗,钗头上那颗拇指大小的浑圆珍珠光芒流转,便是那满池绽放的白莲华,也被它比得黯然失色、黯淡无光。
在场众人忙避席而起,待玉真公主说了“请起”,才回到各自的席位上。
玉真公主目光流转,环视一圈后,将目光落在李白身上,笑意盈盈道:“太白,如果我记得没错,二十多年前,你曾来青城山上清宫,为我写过一首诗,不知你可还记得?不妨吟与大家听听。”
李白今日被道童引到首席时,已经惊得目瞪口呆,此刻听公主主动提起往事,更是受宠若惊。他来不及多想,忙“腾”的起身:“多谢公主抬爱,李某怎会忘记当年为公主写的诗?不用说二十年前,便是二十年后也不会忘怀!且容李某慢慢道来。”
说着,便向在场诸人抱了抱拳,朗声念道:“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李白话音刚落,在场诸人无不拍掌叫好,倒不是因为李白这首诗写得有多好,而是大家都已看得明白,原来,李白竟是玉真公主多年前的旧识!原来,今日这芙蓉宴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果然,玉真公主无限温柔地看了李白一眼,意味深长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太白倒是一个长情之人。”
在座宾客中,只有霍国公主看得明白。她早就知道姊姊的心思,今日种种,无非是借李白传递一个讯号——她已经有新欢了!想到这里,她不由低头暗叹:“姊姊啊姊姊,你口口声声说要放下执念,可是,你真的放下了吗?”
在这微妙的氛围中,大家各怀心思,品尝了一道道精致的美食,特别是用藕粉和面粉做成的芙蓉糕,放在精致的荷叶玉盘上,恰似一朵朵盛开的芙蓉,让人啧啧称奇。
李白却完全食不知味,全部心思都在咫尺之遥的玉真公主身上。
岁月似乎丝毫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的肤色依然透亮,她的身姿依然袅娜,她的气度依然高华。他真恨不得此刻只有他俩,他想马上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用最华丽的辞藻赞美她,用最滚烫的怀抱拥抱她,用最热烈的亲吻融化她!
在歌舞升平中,芙蓉宴直闹了一天,直到月上柳梢才曲终宴罢。众人纷纷散去时,李白以为玉真公主会特意留他,便故意走在了最后。然而,直到他磨蹭着走到玉真观门口,依然没有等到玉真公主开口留他。他不舍得离去,却又不敢留下,在这样的纠结和懊恼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玉真观。
当玉真公主终于独处一室时,她笑了一天的脸彻底垮了下来。不过,想到今日之后长安文人雅士们定会掀起的热议,她嘴角不由自主地微扬了起来。
“摩诘,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你今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拒绝了我。”
芙蓉宴后,李白迅速成了长安文化圈的红人。大家都是明白人,知道李白有玉真公主撑腰,自然可以呼风唤雨了。
王维自然听说了此事,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狠心拒绝玉真公主,就是因为他深知,在感情的世界里,你欠下的对不起,会变成来不及,很多来不及,会变成还不起。与其等“还不起”时再拒绝对方,不如在“对不起”时就有个了断。
既然已经了断,那么,玉真公主喜欢谁,和谁在一起,早已和他无关。更何况,她和李白,一个未嫁,一个单身,若是彼此有情,不正是天作之合么?如果李白能让她快乐,他不正应该为她高兴么?
虽然王维对李白并无敌意,但有李白参加的诗会,为了避免尴尬,王维都有意回避。然而,当742年盛夏来临时,王维却无法回避了。因为,李白被授予翰林供奉,和王维同朝为官。
说起来,李白能当上翰林供奉,一是因为玉真公主和贺知章的联袂推荐,二是因为李隆基刚好需要有个才子跟随左右,用生花妙笔为他歌功颂德。
转眼便到了十月,按照惯例,李隆基要带杨玉环等人去骊山度假,玉真公主、霍国公主等都受邀前往。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有关官员也要扈从,身为左补阙的王维和身为翰林供奉的李白,也在其列。
到达骊山后,李隆基白日行围打猎,晚上鼓乐喧天,日日笙歌,夜夜燕舞,玩得不亦乐乎!这日,李隆基在华清宫紫泉殿书房召见随驾群臣,红光满面,神采飞扬道:“众爱卿,今年大唐风调雨顺,四海升平。看来,改元'天宝’,适逢其时,深得民心。”
李隆基话音刚落,李林甫忙带头行礼道:“陛下圣明,洪福齐天。上天赐瑞,万众钦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场群臣也忙齐声行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隆基随意靠在龙椅上,哈哈笑道:“这里不是朝堂,众爱卿不必拘礼。”他目光扫视一圈,看见李白也在场,兴致盎然道,“太白,你才思敏捷,文采斐然,不妨赋诗一首,以增雅兴。”
“臣遵旨。”在皇上身边当了三个月差,李白已应对自如,思忖片刻,朗声念道:“羽林十二将,罗列应星辰。霜仗悬秋月,霓旌卷夜云。严更千户肃,清乐九天闻。日出瞻佳气,葱葱绕圣君。”
在场诸人无不点头称好,王维也暗暗佩服,尤其是“霜仗悬秋月,霓旌卷夜云”一句,大气磅礴,是上乘佳句。
“李爱卿,你日夜操劳,功不可没,不妨也来一首?”李隆基明知李林甫并不长于写诗,却也故意调侃他道。
李林甫早就有备而来,他让苑咸准备了多首诗作,挑了其中一首应景的献了上来,自然是一番歌功颂德之词。
李隆基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扫视群臣道:“哪位爱卿能为李相和诗一首?倒也是一桩佳话。”
大家深知和诗不易,尤其是和李林甫的诗更加不易,因此都不作声。正在此时,玉真公主和霍国公主款款走来,原来是来催他带她们去山上行围打猎。
李隆基向她们招了招手:“正在请众爱卿和诗,和完了这首,朕便带你们消遣去。”
紫泉殿书房并不大,玉真公主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王维,这是她自去年春天收到他的拒绝信后第一次重逢,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李白一看到玉真公主,顿时心跳加快,正想着该如何当着玉真公主的面再写一首诗时,却听到玉真公主温婉的声音在屋中响起:“皇兄,如此人才济济,还愁没有好诗么?如果我记得没错,王补阙二十多年前曾在骊山别馆和过一首诗,今日和李相的诗,舍君其谁?”
早在玉真公主向李隆基推荐李白时,李隆基就有些看不明白,如今听玉真公主提到王维时话里话外的酸味,心中似乎明白了几分,哈哈笑道:“还是持盈好记性,摩诘,就看你的了。”
听玉真公主说了这样一番话,王维便知今日躲不过了,只好上前一步,毕恭毕敬道:“臣遵旨。”说着,接过内侍递来的笔墨,思忖片刻,提笔写下了诗名《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字迹古朴浑厚,是他擅长的隶书。
李林甫颇为好奇,不知王维会如何奉承他,便走到王维身后看了起来,其余人也不由围了过来,只见王维气定神闲地写了下去:“天子幸新丰,旌旗渭水东。寒山天仗外,温谷幔城中……长吟吉甫颂,朝夕仰清风。”
这首诗虽然是和李林甫的诗,但通篇都在歌颂皇上,只在结尾处点出李林甫,不过也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过多阿谀奉承,拿捏得恰到好处,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李隆基看了一眼王维,又看了一眼李白,对着玉真公主朗声笑道:“持盈,你慧眼识珠,将两位才俊引荐给朕,果然不相上下,难分伯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