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复年年:坟石工人的尘肺二十年
“朝周老杨已死亡”。
两周没有消息的尘肺病友群里突然弹出个微信红点,硬生生撞进了眼里。
没人应答,也没什么人唏嘘,122个人的微信群就这样按灭了一盏头像回归沉寂。
“节哀”、“保重”、“一路走好”——我按在消息发送框里敲敲打打,重又删去,到底还是没能发出去一个字。离开这儿两年了,好像没有任何一种表达能与这里悲欢相通,生活绵延不绝的悲欢依然在继续。
打石成家:二十年坟石路
这里是云南,一个位于胡焕庸线西南侧的无名乡镇。立作原点一路南去,是滇西棕榈遍地的德宏、龙陵,再向下探,就已经出国境到了缅甸。
来自东南亚的湿热海风和云贵高原赐下的矿藏在这里交汇。甘蔗、茶叶、烟草——传统种植农业是祖祖辈辈坡间梯田赖以存活的生计,而铅锌、硅藻土、石材、石灰石这些矿电资源,让乡民把眼光落向了另一种产业:加工坟石。
在乡民的日常生活里,这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工作,并没有太多可说,无非是祖祖辈辈“打石头”而已。但开采石块、打磨石材、切割石板、雕刻纹样、组装坟墓、以及作为商品的坟石售卖——乡镇里下属的八个行政村各司其职,已经有条不紊地组装和连接了坟石加工产业的每一节链条。
“要走,也得走得风风光光”。
“虎踞龙盘”、“仙鹤千年寿”是坟石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两句话。土葬在这的历史渊源早就久到没办法追溯,而相伴相生的坟石加工在这片土地已经生长发展了近四十年。对于做石活的坟石工人,则普遍有二十年的工龄。
二十年前的他们正值青年,能够不出远门靠山吃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是一场自然的恩赐。在家附近公路辟块空地就是露天打石场,几家合计合计连在一起,也就成了小有规模的家庭石材作坊,撑起了家庭、村落、乡镇里的一根顶梁柱;
二十年间,咳嗽、胸闷、气喘,每一项病症的悄然出现都把他们往命运的深渊拉近一步。
一步步走来的二十年坟石路,尘肺病人们在为自己筑造坟墓。
石三代:生命与石材之外
我是因支教来的这里,先后两次。村里的孩子上课总是不安分,小眼睛滴溜溜转,除了讲台、黑板、课本的一切对于他们都有极强的吸引力。
但支教老师可不一样,能变脸——课上的老师像张白纸,脸上密密麻麻印满了铅字;课下的老师摇身一变,成了孩子眼里大山外一切新鲜碎片的象征,能拽着老师去趟家里,又是足以得瑟半天的莫大荣幸。
顺水推舟,我们安排了家访环节,想离孩子们更近些。小孩们听闻几乎要炸锅,小手举得像窜天猴。一路被他们带着上蹿下跳、识果识树,几公里的山路一晃而过,层层叠叠的梯田尽头就是他们的家。
家里总有属于爷爷的咳嗽声,咳了半晌不见痰,于是引来胸腔鼓风机般剧烈的闷声轰鸣;也总有个在石场工作,傍晚在家门外跺跺脚,抖落一地粉尘的父辈。娃娃们早就习惯,路边偶尔遇到石头废料,抄起一兜便追赶着要去江边打水漂;他们同样早早习惯的可能还有坟墓——雕刻精细的单人墓、合葬墓、半成品往往都在露天小作坊外随意散落,灵净而不惊慌。
问起那是什么,都脆生生应:“坟石!”
再问:“坟石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推我我推你,被推到最前的一个憋红了脸,好不容易嘟嘟囔囔挤出一句:“就是墓嘛!”
墓又是用来盛放什么的呢?
问下去,便再也不知道了,脚印们摆摆手喊声晓不得,嬉笑着远去。
孩子们对死亡还知之甚少。坟石帮他们拉近了生与死的距离,对他们来说也更像是个随处可见的日常玩具,只不过,这次盛放的是生命的终点。
而祖辈和父辈昼夜不停的咳嗽、一纸尘肺的诊断书,以及伴随成长逐渐消失的人们,或许牵引着他们向死亡更近了一步——仅以八个行政村中的一个为例,80%人口靠采石为生,村内有140-150户尘肺病家庭,二十年间,已经有40人因病离开。
救助:“尘肺是个无底洞”
支教结束离开小城,总觉得心有不安。2018年春节,带上先前两次支教的家访记录、来自尘肺NGO的病人登记表、子女助学表、春节挂历和几个队友,颠簸两天又回到了乡里。
我们想做场尘肺病人的入户探访和信息登记,看看还能帮上些什么。
敲开乡政府的门,负责社保的彭主任早年间是乡镇诊所医生,听了来意脱口而出:“矽肺嘛!”
乡里并不知道“尘肺”是什么,但这种病灶的另一个名字“矽肺”,倒时常被人念起。尘肺病患者的年纪在这里遍布了两代,上至六七十的老年,下至三十岁壮年人,基本都达到尘肺二期至三期标准。
他们也大多是早年间相熟的坟石工友——工龄相似,连发病时间、病状都基本一致。身体的消耗一日日明显,但黑作坊没有营业执照,办不了职业病证明,也就享受不了相关医保政策。二十年过去了,这成了道无解的题。
彭医生感慨着,突然掏出手机敲起了消息,戴上眼镜,一字一句敲得认真。我们坐在一旁,对着突然安静的空气有些手足无措。
“发好了!”彭医生乐呵呵推过来手机,示意我们看看。
这是乡里下属八个行政村的村委微信群,面前躺着刚刚发出的消息。
“……大学生支教老师来登记尘肺信息,请通知各村病人,明后两天到小学登记,带上材料……造福乡民,功德无量。”
我们看着“功德无量”四个字,一时有些鼻酸。
登记病人信息的齿轮就这样加速运转了起来。找小学校长讨了间空教室,黑板上写了大字,桌上铺好登记表格——三天里,近的村落十公里内,远些的村子赶了五十多公里山路,八十多个尘肺叔叔或他们的子女,带着求医记录、胸片CT和户口本陆陆续续赶到了乡里。
性格各异,年岁各异的病人们,拿出的病例却都是厚厚一叠:乡卫生院、县人民医院、市立医院,条件好些的,也攒了些云南省立医院的病历,无外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患者从事石料加工30年,反复胸闷、咳嗽、咳痰5年余,尘肺可能”。
结论证明了,便能逐一填表登记信息。临近年关,八十多个比我们大上几轮的叔叔聚在一起,有时候反倒像个孩子。
唠着家长里短,算算当年一起打石头的兄弟们如今还活着哪些,也展开病历比一比,谁这些年看病花费的钱最多、谁家里欠了最重的债。尘肺就像是个无底洞,因病致贫,因病致死,他们聊起这些,也像聊着收成一样稀松平常。
“黄叔叔,您收好这些病历材料,记住之后千万别喝酒别抽烟,注意保暖,这样对身体才好。好好过个新年!”我理好登记表格,把材料逐一递还。
叔叔满口应下,转身就习惯性掏出根烟来,准备点火。
“哎叔叔,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他停下笑,挠挠头,藏着孩子气般的不好意思:“不抽了不抽了,这就灭掉”。
日暮将近,这是现场登记的最后一天。彭医生说,有些病人距离太远没能赶来,有些已经阶段性住院吸氧,还有些此时仍然在石场上工。
“如果还有时间,你们去石场看看吧。”
石场:棉布口罩后的生死循环
去石场的一路沿山,纷纷扬扬眼前迷蒙一片,分不清是石料粉尘还是久积的尘土。矿石从山坳里被开采运出,几辆大皮卡昼夜不停,再辗转运往石材加工园区,也就是乡里常说的“石场”。
这和早年间的露天家庭小作坊已经有了不同。早年间,乡里一共有114家“黑作坊”石厂,零零星星散在公路两旁,没执照没人管,圈了地便就是自家的。2016年起,乡政府取缔所有家庭石厂,牵头办了这个“石材加工园”工业园区。愿意留的,交好管理费留下;不想再做坟石生意的,就另谋生路。
如今园区规模缩减,也还是有百余名全职的坟石工人,覆盖运石、切割、搬运、雕刻、组装、排污各个环节。入口的两台切割机器正在轰鸣,操控他们的工人没有佩戴粉尘防护设备。切割石块只是这条漫长产业链的第一步,却也是粉尘环境暴露最多的部分。
一旁雕刻花纹的李师傅直起腰,朝我们指了指自己的棉布口罩:“戴着呢!”
他三十来岁,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娃娃,大的上了小学,寄宿在邻村的学校;小的还不离手,戴个小帽儿窝在妈妈手里眨巴眼听着声。家里有人打坟石,就意味着一家三口的小家庭们通常都搬进了石材加工园区,在石活工地旁的棚户内居住。也有部分工人念着家里,白天在园区打石,晚上再披星戴月赶一程山路回去。
李师傅一家,就搬进了园区。
石材园区“包产到户”,每间砖瓦房便是一处小作坊。作坊前屋一两台切割机,墙面零散依靠着加工机器、半成品石料,生活用品在半层小屋的方寸间寻找落脚之地。
屋后才是雕刻的重头戏——为坟石雕花是门手艺活。一方品相好的坟石墓,根据用料纹饰不同,在乡里的一手价可以卖到2000至万元不等。夫妻合葬墓,通常刻起来就更是细致,价格也水涨船高。
“想过去做其他行当吗?”
李师傅摆摆手。从父辈开始,打坟石、雕坟石的手艺就代代相传。他是个标准“石二代”,平日里做点坟石生意,老婆在村头梯田种点茶叶,孩子常在眼前。盘山、赶街、杀猪饭,没有比这更遥远更安闲的生活。
“石二代”们继承了父辈的石活手艺,而尘肺是否会有朝一日也将他们拉入深渊,他们并不知道,也惶惶无从得知。
倒不是没遇到过心有戚戚的时刻。这几年石头作坊收的紧,老一辈陆陆续续从石场退下,辗转竟都去了医院。那黑漆漆的胸片他也看过。诊断单上写着肺部纤维化,两瓣像叶子一样的肺,弥漫着棉絮般细细碎碎的阴影,像石场沿路的迷蒙一片,看不分明。
李师傅最近开始留了些心,切割石块时在一旁加水稀释,用最原始的办法防尘。他在镇上小卖部买了棉布口罩,也给妻子和小女儿都配了个,口罩上绣朵小花。石场尘多,口罩外缘已经开始粘灰泛白。但,“戴上总归心安”。
他可能从未听闻防尘口罩为何物,也并不知道,小心翼翼佩戴的棉布口罩其实没法起到阻挡粉尘的作用。而石场内大多数坟石工人还没有配备任何口罩,和他们的家人一起,24小时暴露在粉尘环境里。
乡土人间:人情、家族与再劳动
七天倏忽而过,98份病人档案、48份助学表格、八个行政村——一周的在地信息登记、入户走访和石场调研到底还是结束了。
离开前放不下心,带着档案资料也觉得心头沉甸,便和彭医生一起,给所有来登记的尘肺病人和子女拉了个微信群。想着建个大家能聊聊的地方,也好让后续救助信息的通知有个地安放。
甫一拉群,几个村的病人、病人家属、乡卫生院的医生、NGO工作人员陆陆续续进场,群里活跃度陡升。发尘肺日常注意事项、发NGO帮扶进度、聊民间土方,我的好友列表里也多了近两百人。
尘肺叔叔们大多中年已过,闲在家里走不了远路、做不了重活,憋闷着总爱玩些手机小游戏。成语接龙、跳一跳、弹球大赛……小游戏的分享复活链接像场病毒传播,一度攻陷了群聊的全部内容。
有人跳出来:“群主和各位管理员,我个人建议,以后再有人在群里面发小程序和游戏的,直接踢出群外!”
众人附和,借此消停了段时间。
群里也有些颇为活跃的病人,出不了门,村头的聊天主阵地也就平移到了这儿。朝周老杨便是其中一例。六十多岁,坟石工龄25年,当年33个一起学徒的兄弟,连着他也只有五个还活在世上。
或许是因为这看得开,老爷子爽直且口快,有啥没啥总爱聊上两句。小辈家属在群里问话,他忍不住回一句:“好久不见,你爸和我一起打了二十几年石头呢!”病友打听缓解胸痛的土方,“用干丝瓜皮焙脆吞酒试试看”——接话的也总是他。
登记的几日他恰好出了门,没见着我们赶上这波材料提交,老杨倒也不急:“我是没登记过,但我知道是尘肺病就行了嘛。怎样也不可能治好的,还是让爱心救助多帮助一下更需要的病友们。”
远在两千公里外刷着这些群里和朋友圈的小红点,也时常觉得有趣:乡土人间更真实细碎的街角巷落,就这样在眼前层层叠叠铺开。
一年过去,提交的病人档案与NGO现场核实流程结束,属于尘肺病人和子女们的救助陆续落定到账了。我们松了口气,心头的担子总算落下了一半。
而剩下的一半,悬在空中打上了另一个问号——
尘肺补助是一次性发放,杯水车薪,只能供病人们一两次住院解解燃眉之急;当地暂时没有合作医疗点和康复中心,来往折腾就医的成本远非家庭所能承受。而更重要的是,作为家中男丁,除了打石头,还有什么工作可以容纳他们?
乡里早年盛行土葬,这也是坟石加工产业得以兴盛的原因之一。世上走了一遭,走时定要瞅准风水选一良地,凿一方精致气派的坟墓,是最大的念想。但和石场改造活动同步进行的,还有殡葬改革——火葬代替土葬,也就再也没有坟石的容身之地。
李师傅早早听闻了消息,决定还是在石场继续做下去。这是几代人安身立命的根,他放不下,也无路可去:“你说人好好的,怎么能一把火烧了呢?”
吴叔叔辗转去了东莞,决定开启新职业,做名保安。相似的纬度让那里气候温暖,至少不会有尘肺病人难熬的冬天;
朝周老杨年纪大了,在家赋闲闷着,找不到其他活可做。他依然常和小辈唠嗑,坟石加工是出镜率最高的母题:“都是打石头害的,传下儿孙万代千万别打石头了,打石头害死人!”
也有尘肺病人开始琢磨家里能开工的副业,有人盘了村口的小店,开始卖些日用品,拉条长凳,就让太阳落到自己身上;有人敲敲打打,搭了一面墙的蜂巢立在屋里。
“如果运气好,来年春天花期一来,就能收蜜了。”
活在此世,生活的秩序在这里从未停止摆动。
开往春天:始于石,终于石
两年前的春节前夕在乡里度过。登记患者信息的间隙常和伙伴聊天,说到每天想的是尘肺病人们的材料是否齐全,第二日该去哪个寨子入户,念着登记信息多一些、再多一些,紧绷着运作,其实很难有想象中的难过与共情。对着坟石工人和子女们的脸,反倒是多了些被推着向前走的紧迫感。
如今又是一个年关。
吴叔叔从东莞回乡没多久,又住进了医院。他发了条朋友圈,配图里的自己躺在病床上,右手食指夹着血氧测试仪:
“人民医院呀,真不好意思再一次不请自来。年关已近除夕将至,看来今年的除夕能有白衣天使的保护,也不算太哀愁,但愿除旧迎新的大年夜真的能够除去旧疾,迎来新的继生,因为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
眼泪从什么时候开始崩盘的呢?大概是弹出吴叔叔的回复“谢谢你啦,放心吧”,大概是看到“朝周老杨已死亡”的一瞬,大概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病人叔叔临走塞来了满满一捧榛子,大概是两年前收拾行李离开借住小学的那一刻,大概是从乡里赶去机场的一路,像路过了无数人间。
大桥的公路两边,还零星散落着叫停后搁置的露天小石厂,和尚未卖出的坟石,而那也是坟石工人们工作了二三十年的地方。车行不远,就是隔壁县的人民医院。病人们从十余年前奔向那里,在粉尘、呼吸、病历、胸片间,开始与尘肺无止尽的纠缠。
从少年到老年,从工人到病人,始于石又终于石。
春节因其寒冷,总是尘肺病人的一道坎;过了年,新的念想又会在小乡村里燃起。但愿那是逐渐回暖的又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