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东阳人,几乎都是吃百家尿长大的

    这个雕像大家都不陌生了,据说西班牙入侵者撤离比利时布鲁塞尔时,想用炸药炸毁市政厅,男童于连急中生智的一泡尿浇灭了导火线,拯救了布鲁塞尔的市民。
    为了纪念,他的形象被留了下来,并且就这么站着尿了四百年。
    四百年,如果于连长大以后知道自己要以这个形象万世流芳,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年的壮举。长大的于连,总也是要面子的吧!
    但在遥远的东方,有一座中国小城,人们虎视眈眈地期待着、诱导着男童们主动脱下裤子——别误会,他们的目标很单纯,他们只要尿而已。
    每当春天来临,全城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石头砖头临时搭出来的灶台。这是东阳街头的独家城市景观,每个灶台都像一座神龛,“供奉”着一整锅黄色尿液,炖煮着鸡蛋。
    童子尿煮鸡蛋,是东阳每年的春日限定,还登上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想象一下高速休息站的公厕、北京胡同未经优化的便坑、原生态旅游景点的旱厕放在一起浓缩提纯,差不多就是春季东阳街道的味道。
    江南春天温暖湿润的空气使每一个气味分子均匀地在空中弥散。尿液在锅中翻涌,浮沫滚滚,送来一阵阵热浪,像一块潮湿的毛巾扑在你脸上,除了味道有点强。
    巨大的钢精锅型号不一,大致能装300—600个鸡蛋,当天都能卖完。
    这是东阳人的讲究,吃尿一定要吃新鲜的。
    东阳男孩肚肚会记得那个历史悠久的秘方,“那才是正宗的家乡味。”他说。正宗的童子蛋完全用尿,不加水,煮上一天一夜,熬干,把鸡蛋捞出来敲碎,再往里添尿,继续煮入味。
    煮出来的色泽与纹路与茶叶蛋别无二致,但经历过东阳春夏的暖风和街边的热浪,你不会弄错童子蛋和茶叶蛋,那是只属于东阳的“春天的味道”。
    鸡蛋易得,童尿难求。要添满一整锅,需要集腋成裘。
    谁控制了童尿,谁就打赢了这场商战。
    于是,小学和幼儿园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每个投机的童子蛋商贩都要抢占山头,你收甲班,我收丙班,互不侵犯。这是市场相对比较和平的时候。
    但全城就这点男孩,每个男孩就这点尿,物资紧俏,没有竞争是不可能的。
    据肚肚回忆,在他的童年小学,每年春天,都有阿姨来学校男厕所集尿。
    小学校园肮里肮脏的男厕所,对这些阿姨来说,是流着奶与蜜的优胜美地。
    就在男厕,她们热情招揽小男孩们,手里举着批发来的廉价玩具,可能是玻璃弹珠,也可能是橡皮圈。“就是普通橡皮圈,我们把它捆在手上当简易弹弓玩。”
    这些小恩小惠很快俘获了男孩子的心。阿姨脚下摆着彩色的桶或是盆:“来这里尿吧,来这里尿吧。”
    “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隐私,到了四年级,我就不愿意去盆里尿了。”可能为了想和“陋习”撇清关系,肚肚多次对人强调这一点。
    但事实是,在东阳,童子尿有严格的鄙视链。最优的是未满月的小男孩每日第一泡晨尿,年纪越大越“没价值”。
    四年级的肚肚,已经被淘汰出局了。10岁以后的他,在阿姨那里骤然失宠。
    每个人或许对自己都有不同的纪年法,肚肚的童年,是伴随着一次无人问津的排尿结束的。

    味道究竟如何?几乎每一个勇于尝试的人给出的答案都有些抽象不可捉摸:

    也有老炮下场表示,你们外地人不懂吃:

    但无论如何,现代汉语可能并不足以形容吃童子尿蛋的感受,对于小从来说,那个滋味,是一整套仪式一起营造出的强烈的氛围。
    她是女孩,没有被接过尿,只记得教学楼每条柱子下都放着盛尿的容器,甚至教室后黑板的墙角,也摆着桶。
    她觉得自己过分迟钝,一直以为教室后头的尿液是用来施肥的,毕竟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几畦菜要浇。
    直到有一天,她参观了一个“神秘仪式”,村口架起一口大锅,火烧得旺,她跟着奶奶去看热闹,奶奶拎了一篮子鸡蛋,提前用湿红纸裹好,蛋壳上洇着红色,与别家不同,很好辨认。别家的鸡蛋同样用碳或是什么做了标记。
    做标记的原因是童子尿珍贵,一家未必能保证一个童子的KPI。所以全村“集资”一起煮,是东阳当地最早的共享经济。
    大人们把鸡蛋垒好,往锅中倾倒黄色液体,气味很膻,她认出来那就是教室里的红桶。大锅烧了一夜,甚至村里还安排人专门夜里看火,第二天大人们欢天喜地地把各家鸡蛋认领回去。
    “来,卜鸡子吃一个!补营养的。”奶奶递给小从一个,小从第一次拒绝,但是理由是虚伪的:“留给阿爷先吃!”
    在农村,童子蛋首先考虑分配给精壮劳力,不会优先给“麻头”(小孩)吃。像小从这样的,已经是奶奶偏爱的表现。
    但她不享受这份宠爱。她追溯遥远童年记忆中的特殊口感:壳摸起来有点涩,吃起来很咸,很咸,很咸。蛋白很咸,蛋黄更咸。
    但是制作过程中不放任何调味剂,咸到发涩发苦的味道,哪里来的?某天她仿佛突然开窍一样醒悟过来,红桶、黄色液体、烹煮的骚味、苦咸的鸡蛋,突然在她脑子里产生一个通顺的逻辑关系。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吃过卜鸡子。
    肚肚的童年记忆里没有那个苦咸的味道。尽管他为尿蛋做过不小的贡献,却从来不被允许亲自品尝。
    “小孩吃了会马上长胡须!”长辈这样恐吓他,他还听过“偷吃会长不高、尿床、长疔子”等等说法,和那个年代大人搪塞小孩古怪提问的说法一样。
    肚肚家住单元楼,没法架开锅煮蛋。每年春季时候,姑姑来串门,伴手礼一定是童子蛋。一次带三四十颗,一定是从最著名那家买,即使是童子蛋,市民也认老字号。
    他们相信,老字号的尿是童叟无欺的童子尿。奸商当道的年代,在童子尿的成分上作假,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蛋放久了,凉了,需要热一热再吃。这时候,它尊贵的东阳特产的地位就显现出来了:童子蛋有专属炊具——炭炉。
    下面烧炭,文火,上面放着蛋,还有与炭炉相配的小罩子保温。这叫“煨”。
    煨好的蛋捧出来,被爷爷呵在手里,蛋壳上有一层白色的薄霜。
    “多少岁,就要吃多少童子蛋。”这是爷爷的理论,爷爷快70了,每年统共吃了六十来颗蛋吗?会因此变得健康长寿吗?肚肚在心里估算。
    “卜鸡子”是当地方言,“卜”是幼小的意思,鸡子就是鸡蛋。
    东阳人民更习惯把这种食物叫作童子蛋。童子蛋也好、卜鸡子也罢,东阳人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作为本体的“尿”字,好像那样就可以避开这只蛋的来处,只保留它的滋补作用。
    他们坚信吃了这种蛋,春天不犯困,夏天不中暑,治跌打损伤,还能嫩肤润目。一代接一代人,对此深信不疑。
    这可能有中医理论。中药里有一味药,叫“人中白”,是尿液自然沉淀的凝结物,据说它能清热解毒、滋阴降火、明目益声、利尿通便、止咳化痰、活血补损、杀虫疗疟、滋润皮肤、解决难产、治愈肺病…..堪称“十全大补”。
    好奇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家里的马桶壁。
    再加上人们对童男的迷信:童男是纯阳之体,尿液干净,纯粹,东阳人民甚至能够自我哄骗说没有异味,是上好的补药。
    其实想想也知道这样荒谬的信仰从何而来。古代的普通百姓贫苦,既没有循证医学,也没有当时的医疗资源。人们想尽办法“变废为宝”,也吃一切可以牵强附会的东西。
    在那样的岁月里,想要更加健壮、从事更多的生产劳动也是最朴素的愿望。各种秘方和流言在民间流传,成本越低,人们越深信不疑。很多年前的东阳人,可能也是怀着这样朴素的愿望过活着。
    直到有一天,有人用尿来煮了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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