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馆|红楼补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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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黄叶
用了一万二千年,我才知道自己是一株草。
一丝温暖润滋惊醒了我。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说它熟悉,是因为我曾经有过这种体验;说它陌生,是因为这种体验是在一万二千年前。
是的,一万二千年,灵河岸边一个春夏秋冬的轮回。在灵界,三千年为春,三千年为夏,三千年为秋,三千年为冬。一个春夏秋冬的循环,不多不少,刚好需要一万二千年。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在灵河岸边度过了多少个一万二千年,在意识到自己是一株草之前,我是没有意识的。那时的我荣枯皆随天意。只要感觉到那种特别的温暖润滋,我便开始抽芽,而后欣欣向荣,接下来便是焜黄叶衰,敛叶护根,等待新一轮春风吹又生。悠悠万年,栉风沐雨,无忧无虑,怡然自乐。
用了一万二千年的时间,我才知道自己是一株草。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我感到自己是那么柔弱,如果不是灵河岸边风轻雨细,如果不是佛国灵界的一切都随善而至,我不知道柔弱如我,如何得以生息。
就这样,作为灵河岸边的一株草,我开始随天地造化迎接新的一万二千年。春风拂面,润雨如酥,三千年无声无息流过,我从一个幼芽长成了有七片细长叶子的绿草。凭借一万二千年前的记忆,我知道接下来的三千年我会变得十分娇娜,七片柔长的细叶会在夏季的风里无处千姿百态。
一切都不用担忧,一切都如历史,不断的轮回,循环往复。
然而,我的无忧无虑却被一种异兆打破。一切并没有按照我记忆中的轮回发生。这一个夏季没有雨。整整三千年,天上没有降下一滴雨水!三千年的煎熬令我憔悴不堪。在备受煎熬的日日夜夜里,我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假如我仍旧不知道自己是一株草,是否我会不再留恋当一株草,而选择死去?”我想了一遍又一遍,如果我仍然像一万二千年前一样,不知道自己是一株草,生死对我也没有任何意义,没有雨水,我便死去,那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可是,我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一株草,我期待着活下去,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期待,但扎在灵河岸边沙土中的根让我不能放弃,我知道,我要活下去,因为我是一株草。
又是一个烈日之后的黄昏,又是燠热的风,我望着天边的红云,无精打采,连期待夜风会稍有凉爽也没有了力气。
忽然,一阵清爽滋润遍及我的全身。啊!难道是天降甘霖?我惊讶的睁开眼睛,看到了他,确切地说,是他的一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眼波若秋,虽怒时而似笑,既嗔视而有情。
这双眼睛里饱含着怜惜和激赏,在他明亮的眼波里,我为自己的憔悴又羞又窘,不由自主的低头去。
“请恕神瑛冒昧。”
哦,他说话了,声如金石,朗朗润润。
我想表达我的感激,可是我无法言语,只好轻轻挥动了一下叶片,算是表达我的谢意。
“仙草尽可放心,神瑛虽然莽撞,但绝不敢唐突,方才引来灌溉的是赤霞宫中的甘露,至洁至纯,便是警幻仙子也用这甘露烹茶调朱的。”
我早已感到受他灌溉之后从根底叶尖无处不在的舒爽润泽,承他携仙界甘露灌溉,早该说一声谢谢,可我只是一株草,草木之质,哪里说得出半句话?
他似乎并不介意我回不回答,或者他早已料到我不会说话,继续说:“如仙草不弃,神瑛愿每日携甘露前来。”说完,他笑了,想了想又说:“我这番求恳并非多余,下界常人胡说什么‘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言外之意,草木是无情之物,可仙草乃灵界之品,岂能无情?如蒙仙草果真不弃,请摇叶示意。”
虽然只是一株草,虽然我曾经只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活下去,但我岂能为了自己活下去白白受他人甘露之惠?不能,我努力定格自己的七片叶子,在黄昏的风里纹丝不动。
“唉!看来顽石终归还是浊物。”他哀叹一声,似有彻心之痛。
我有些不忍,但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叶子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又哀叹一声:“顽石虽归于警幻仙子座下得充侍者之职,不想竟不堪灌溉一株仙草,真乃无才之极!想来往夕为无才日夜悲哀,嗟悼不已,更加可笑可悲。”
我不懂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只见他缓缓抬手,伸出……
我又怒又怕,又羞又恨。
他伸出手,然后蹲下身去,用手捧起地上的沙土,一捧又一捧……哦,竟是为我筑起一个小巧的围栏。
不由自主,我舒展开自己的七片叶子。
他惊喜连声:“多谢仙草不弃之恩。”站起身来,把刚捧过沙土的手在自己的衣襟上拍了拍,向我躬身致礼后,慢慢转过身,走了 。
他的背影离开我的视线,他的眼神和他的一切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夜晚来临,我没有睡去,迎着初升的月,我开始努力吸收日月精华。
当月亮隐去,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比以往所有时日更加精神饱满。晨风里,我一边挥舞自己的长叶,一边努力把太阳的精华吸纳进自己的身体。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来了,给我携来一大瓶甘露……
得赤霞宫甘露灌溉,加之吸纳日月精华,我发现自己原来翠绿的叶子渐渐变成绛紫。
就这样,过了一个一万二千年又一个一万二千年,直到灵河岸边一百个寒暑轮回过去,我终于脱去草木之质,修成了一个女体。
自此我任意来去,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在离恨天外游玩。渴了就饮些甘醇清冽的灌愁水,饿了就吃些酸甜蜜软的秘情果,日子过得非常惬意。美中不足是那个曾经日日灌溉我的神瑛, 好久不见了。
他去了哪里呢?我不知道问谁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想问,因为我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觉得这个问题不问最好。
可是,不发问不代表我不在思想。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我一边在月光下顾影自怜,一边想着神瑛那秋波一样的眼神。多少年来,神瑛的标志就是那最初相见时的眼神。
我想着自己的心事,踏着灵河岸柔软的沙土信步而行。灵河极其宽广,里面的莲花四季盛开。修成女体之后,我发现灵河中的莲花分为五色:金色,绯红,浅粉,深粉,纯白。她们早已修炼得道,每一朵莲花便是一个仙女的化身。
走着走着,忽然,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别的姊妹都修成纯洁的莲体,只有我偏偏差这么一点!”
叹息的是一个名叫英的莲花仙女,此时她坐在莲叶间正低头抚弄着自己的衣裙。我见过她呈现莲花时的样子,的确和别的莲花不太一样,别的莲花都是纯色的,只有她粉色的花瓣上,有一片多了艳红的一点!
正是因为她的特殊我才注意到她,我一直以为她是所有莲花中最美的,因为只有她才有那艳红的一点。
我心里一惊,想不到莲花仙女也有伤心之事。
“别难过了,在我看来,你在姐妹中最出众。”我由衷的赞叹着,诚心的安慰她。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哦,是仙草妹子。你仙龄尚浅,还不知道我们灵界至纯至洁才是至美吧?你仙龄虽浅,通身绛紫,无一点瑕疵,真令人钦羡。愧悔当年修行时,一念之差,留下这一点,虽然身登仙界,竟是无可弥补之憾。”说着,她滴下泪来,那眼泪立即化作晶莹的珍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
“英姐姐何必伤心呢?我们身处灵界清静之地,你继续修行不是更好吗?”我走近她,莲瓣莲蕊的清香越发清幽淡远。
“仙草妹子何太痴也!我们身在灵界,清静无苦,修炼谈何容易!”
“可是,可是我不是修炼成女体了么?”
“好仙草妹子,那是因为你生来便是仙界的生命,虽为草木,但从未到受下界浊世污染,才有在仙界尚可修炼的机缘。同时,妹子得神瑛侍者以赤霞宫甘露灌溉,乃是警幻仙子恩德浩荡之果。即便这样,妹子还修炼了几百万年方才成就今日。我曾为下界生命,十世苦修,终于来到仙界,再修炼的机缘,除非再次下界。”
“那姐姐再下界一次又何妨?不是说人间一世长不过百年吗?苦修十世,也不过千年,也就是我们这里一个月的光景,你又回来了。”
“妹妹哪里知道,下界险恶异常,红尘滚滚,可是随便去的吗?”她说完,深深叹了口气。说不清为什么,我也叹了口气。
“瞧你们唉声叹气的,亏你们还有万年不止的道行。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最近警幻仙子要再造幻缘,遣风流冤孽下世完结未了之情。听说前日神瑛侍者已经先一步由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携去了人间,你们如有到下界历劫再修,成就至纯至洁的胆气愿心,趁早到警幻仙子那里挂号去吧。”
说这番话的是灵河莲花的首座,她通身金光灿灿,光焰无比。
告别了灵河莲花,我一个人回到最初的居所,神瑛侍者筑起的围栏还在,如今,他却已经下凡历劫去了。想到尚未酬报的灌溉之德,我的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天亮的时候,我决定到警幻仙子那里,请求她施与机缘下界以还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