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梅柳影/昔日重来
昔 日 重 来
文/梅柳影(四川成都)
高铁列车驶往远方,去奔丧,婆婆妈去世了。
那个微山湖边上的村庄,几乎每次回去都遇上有人家办丧事,最早的时候是有几个媳妇不堪虐待陆续自杀,后来有邻居老头因子女不孝绝食而死。最近的一次是婆婆病重去看望时,村里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李姓本家,在大运河运煤的船上蹊跷落水而亡。据说他水性极好,人极活泛,他去了村里连支撑场面的人都不好找了。这个村总缠着一些死亡讯息,每个死亡还伴着莫名的凄厉,延续着当年村里铁道游击队的刚烈气息。偶尔,一个人去闲逛,总在被村里人指点“有事”的地方,感觉背心渗起一股凉气,疾走而逃。婆婆是信这些的,见我害怕,她又会说:哪里哦,信就有不信就没有。她总是安慰我,尤其在那些无措时候,现在想起,仍被温暖层层包裹。
婆婆是在我生孩子前一个月到成都的。
打不来毛线衣钩针的她,已做了几套厚厚软软的棉衣棉裤。盛夏生娃,头发全打了死结,能洗头了,婆婆端来一盆水,硬是一缕一缕地帮我把一头乱发轻轻洗顺,边洗边叹:生孩子就是遭罪啊。为了让我少遭罪,她开始每晚带孩子睡觉,一夜起来几次给孩子兑奶粉,让瞌睡要睡死过去才安身的我,刚一带孩子先舒了一口气。有几晚孩子夜里哭闹,她不让我们管,抱着孩子靠在床头轻晃着,第二天早起,看她还是那个姿势坐着,说一放下孩子就要哭,就这样让他睡吧。
后来上班了,从家到单位骑车要一个小时,每天回家已筋疲力尽。吃过饭,婆婆总问我有要洗的衣服吗。刚开始我不习惯,后来人一累就顺手把脏衣服递过去了,第二天才发现连换下的内衣裤也洗了晾了。不好意思地去告诉她:这些由我来洗的。她笑笑:你上班太累,我能帮点儿是点儿,没事。说话的时候她总有些嚅嚅的,她不是泼辣的人,却有一种要把自己献出去的诚。
因为地区差别太大,和老公总有那么多分歧,年轻时也不想迁就,面对两人争锋相对,婆婆怏怏地对我说:别理他,从小就性子瞎。从小个性不好就是没教好啊,往往心里还有股怨气迁怒在婆婆身上。感觉到我脸上的阴阳,她默默地走开,一会儿递上来一个热毛巾:擦把脸,两个人过日子都为了孩子,就担待点吧。觉得自己的想法,观念生生扯上一个孩子的原因而委屈求全,很有些郁闷,借故去街上乱逛,买一大堆衣服化妆品,一打开门,她总是一句:逛街累了吧,歇着吧,锅里有吃的,先吃饭,我给你盛。就像雨线落到深潭里,所有的迷乱瞬间都化了,只是已忘了我刚才为什么出门。
一个暑假回他们老家。总想跟着婆婆去赶“鬼集”--那种早上四、五点就开始、天一亮就散的集市。可又每天都起不来那么早。总是看着她满口袋、满提兜的买回鱼,菜,微山湖的菱角,瓜果,还有各种早点:豆粥,辣汤,烧饼。中午,她一人下厨,厨房没有烟囱,柴烟灌满整个狭小空间,她拿一张湿毛巾盖在头上,挡烟擦汗,一家人就等着,她烧好了粥,热好馒头,炒好菜,再盛到各个碗里,她总是最后一个端起碗来的人。然后,在那些夏天的午后,她再到玉米地除草,玉米杆高过人头,玉米叶能把皮肤划下一道道血印,像受了刑。第一次为给老公的爷爷上坟,我钻进这样的地里,几乎因闷热,皮肤又辣又痒而窒息。
家里人感激的表达无非就是“憨人有憨福”之类的调侃,“俺娘很辛苦”是女儿们说的。好话、调侃,她都“哎”的叹一声,好像劳作是长在她身上的,抱怨欣慰这些都是节外生枝。
还记得那些冬天的晚上,一家人坐在取暖器旁,暖暖的。孩子已睡去,四周清静的孤寂,听婆婆叨念着她小时候冬天里烧柴火麦秸烤红薯土豆,说东家西家人情。这是以前在自己家里那种讨论时事,鼓励上进的氛围里所没有的,闲适的仿佛在童话故事的小木屋里。很享受生命里还有这种不索求,不强劲,无压力,安命知福的时候。
后来,儿子大了,婆婆要回去了,上火车时我去帮她安顿行李,突然心里一酸,哭了,婆婆拉起我的手,眼泪也流了下来,几年的相处,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生身母亲、可依可靠可敬的亲人。
后来,婆婆中风了,经年躺在床上。暑假再去看她,像一棵萎了的麦秆,靠吃点流食了。我给她做鱼汤粥,她竟吃了小半碗,农村的弟媳说:我们喂她什么都不吃,她要看人的。我连续给她做了几天饭,弟媳有些微言,好像是来挣表现。我知道我和婆婆都不用装的,对一个深爱着的亲人,心里是无法装下一丝杂念的 。
而此时,白幡,白鞋,粗大的麻绳系着白衣,披麻戴孝,碗口粗的哀棍子横在跟前,跪下磕头又起身。十几个壮汉抬起棺材,隆重地下葬。秋天萧瑟的原野上又多了一座新坟。
想起婆婆一辈子都是最后一个吃饭的人,今天烧给她的那些厚重的祭礼她还会习惯吗?在我心里,她也不属于这场世俗的葬礼;因为,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早已经随鹤翩跹,被仙界迎去了。
作家简介:
梅柳影,一个喜欢四处周游、好奇敏感又常常游离于眼前景致的人。作品散见于《市场向导报》《嬉侠客》《有书》《简书》等纸媒和公众号平台,近10万字的表达是这些年一段段浅浅的却又异常丰富的印记。爱灵动的文字,愿谱之成曲。相信,有些遇见总会落地为诗,待随心而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