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诗习字,粗鄙时代的一种自我规训|恒心党
“朱老师,我特别佩服您,每天坚持抄诗写小楷。坚持,则有万水千山!”
在2018年,许多陌生或熟悉的朋友,见到我或者在我社交媒体下留言,都这样说。就在2019年1月9日晚上,来京出差的前同行沪上美女卢雁,给我看她公号里的最新一篇文章,里边专门谈了这个问题。
坚持,则有万水千山,则是我在习小楷后用来自我提醒的一句话。有时候,我还会加上一句,“自己的信念,自己持守。”
我非常高兴的是,像卢雁这样用我这句话来自我激励的朋友越来越多。而这反过来,更会督促我,继续努力,这不仅是给朋友们树某种自我励志的榜样,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也自我吹嘘过,在我的朋友们中间,我绝对是个励志楷模——更是一种自我规训,一种精神的自我涵养自我完善,是一种个人的向内在的流亡,一种个人的形而上的奋斗。它会时时提醒我自己,不堕落,不同流合污,哪怕与时代为敌,被时代抛弃,自己的信念也要自己持守,这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也是自我存在的意义。
我中年后抄诗,是自己遇上了事业和精神的危机时的选择——当年做杂志失败,深感对不齐信任的团队,浪费了自己最好的兄弟许多宝贵的资金——尽管这还是商业投资,但是,像我这样的种感情义气的人,这种内疚,不是用商业投资或者难免失败可以开脱的。在极度的纠结和困顿中,2013年的早秋,我翻读卡瓦菲斯的《伊萨卡岛》,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诗中的伊萨卡——1980年代,我在一篇中篇小说里最初与这首诗遭遇,当时小说中的翻译为“伊丝卡”,就像一位美丽的姑娘的名字:
“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
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愤怒的波塞冬海神──不要怕他们
你将不会在途中碰到诸如此类的怪物﹐
只要你高扬你的思想﹐
只要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接触你的精神和肉体。
莱斯特律戈涅巨人﹐独眼巨人﹐
野蛮的波塞冬海神──你将不会跟他们遭遇
除非你将他们一直带进你的灵魂﹐
除非你的灵魂将他们树立在你的面前。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但愿那里有很多夏天的早晨﹐
当你无比快乐与兴奋地
进入你第一次见到的海港﹕
但愿你在腓尼基人的贸易市场停步
购买精美的物件﹐
珍珠母和珊瑚﹐琥珀和黑檀﹐
各式各样销魂的香水
──你要多销魂就有多销魂
愿你走访众多埃及城市
向那些有识之士讨教并继续讨教。
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
抵达那里是你此行的目的。
但路上不要过于匆促﹐
最好多延长几年﹐
那时当你上得了岛你也就老了﹐
一路所得已经教你富甲四方﹐
用不着伊萨卡来让你财源滚滚。
是伊萨卡赐予你如此神奇的旅行﹐
没有它你可不会启程前来。
现在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而如果你发现它原来是这么穷,
那可不是伊萨卡想愚弄你。
既然那时你已经变得很聪慧﹐
并且见多识广﹐
你也就不会不明白﹐这些伊萨卡意味着什么。”
我豁然明白。当即,我用签字笔抄了这首诗的片段,从此开启了过去5年的抄诗之旅,今后还会继续抄下去。而这5年来的诗抄,一直鼓励涵养着我的精神世界。
2018年,我全年抄诗680首左右。其中,三分之一是外国诗,而且俄罗斯诗诗人的诗占了据大多数。而中国诗,主要是古诗词。2018年的古诗词,主要集中在宋词和黄仲则的诗。
黄仲则诗,我是8月从硬笔转而改为小楷抄,但凡在京,对着张骏兄慷慨赠送的《两当轩》,每天一首。黄景仁是乡邑前辈诗人,命运悲苦,诗多悲愁,许多人觉得我抄其诗,容易被传染,但我喜欢。
清名家包世臣称许黄景仁:“先生性豪宕,不拘小节,既博通载籍,慨然有用世之志,而见时流龌龊猥琐,辄使酒态声色,讥笑讪侮,一发于诗。而诗顾深稳,读者虽叹赏而不详其意之所属,声称噪一时,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粤人张维屏称许黄,近求之百余年以来,其惟黄仲则乎!黄景仁一生的好友洪亮吉则夸景仁诗“卒其所诣,与青莲最近。”
这一年抄过的诗集,其实不少,主要有《阿赫玛托娃诗全集》、《俄罗斯抒情诗选》、《洪亮吉文集》、《两当轩》、《全宋词简编》、《勃洛克诗选》、《里尔克诗全集》、李南的《妥协之歌》、中原中也《山羊之歌》,等等。
关于外国诗和现代诗,我所选的,也是以蓝调为主,我最喜欢这一类型。其实资深油腻中年是个真正闷骚男。一肚子东西,都藏在肥肉脂肪里,或许将来会都烂在肚子里,能够读出的,其实没几个。
至于写小楷,也是一种自我规训。
2017年下半年,过去一位老领导也是人大的老学长来京,约我一坐,席间还有他的前妻,也是我大学的老学长,喝酒时我说现在无所事事,在家写写小楷。学兄说这个习惯好,学姐则说,不好,年纪轻轻的,不想着多干点事,写什么毛笔字啊,写毛笔字是衰老的标志,只有老人才干。
我哈哈大笑。学姐的批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在我身上,确实不对,因为我本身就是个奇葩,例外。
我写小楷,与别人想成为书家开展或挣钱的念头完全不一样,与老人的养生保健也完全不同。
我写小楷,就是为了磨性子,为了个人趣味。
我之脾气暴躁,偶尔会在一些场合爆发出来,比如去年在网上的三场骂战,已经反映了这一点。不过,现在这个新时代,像我这样的人,性格暴躁就是一种致命伤。而我正好无业闲散,每天挤出时间来写写小楷,也算是一种从肉体到精神的磨炼,这就叫磨性子,琢磨。
个人趣味则是,在人人习惯用电脑用键盘的时候,像我这样的老派人,却对自己能有一手漂亮的手写字体,有自己的偏爱,这也是一种对抗时代的无聊的个人趣味,压根儿没有一点成名成家卖字为稻粱的念头。但这种无聊的个人趣味,却也是自己在新时代的一个自我确证的身份标签,精神标签。
所以,我对很多朋友劝我要拜名家为师的建议只是淡然一笑,充当耳边风。我身边就有好几位书法名家的密友,有他们就够了,多个书家朱学东,就多余了。我宁可成为那个文章写得还不错的也能写一手还过得去的字的朱学东。
所以,在写字这方面,与书法无关,只关个人趣味。所以,我才说,野狐也能成禅,但这禅,终究是野狐禅,毕竟当不得玄门正宗。自己喜欢,乐在其中,就行。
我从2018年三月,开始临钟繇,因为临他的字,比自己写,比临其他,更容易让我放松,平缓心情。自此,在京期间,差不多每天都会花上四五十分钟,写几行小楷,只为自己喜欢。
养成习惯后,这就是一种精神糖尿病,浪费纸墨,自得其乐而不可自拔。
没有经历过哪些巨人海神的人,怎么会理解伊萨卡岛的真正意义?
这与事功无关,只与自己的生活以及自我的精神按摩和训练有关。
齐格蒙.鲍曼
关于老朱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