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明丨像东坡那样寂寞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入,凌万顷之茫然。”写出这样文字的人,注定是要寂寞的。每当我读到这里,我总是钝住,再也继续不下去。

想东坡当年,临风江渚,倚酒赤壁,竟然挣扎如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我不知道这些精妙飘逸,充满禅机的诗句,是如何从苏东坡的心里煎熬出来的。说实在的,每次读到这个凄怆的片段,我都被迫关书,默然呆坐。即使艳阳高照,酷热如炽,也只见芦花满地,素雪盈窗。东坡绝对是一个要把孤独进行到底的人。他的生命注定寂寞。与之相似的,还有曹操。还有李白。曹孟德对酒当歌之后,还有权力与美女可以把玩。李太白却只有酒了。当然也有诗。以诗煮酒,又另当别论。只不过前者是有意感叹,后者是随性吟唱。曹操感叹的是权力失衡,生命时间有限。李白感叹的,却是生命的浩瀚与无奈。同是文人,有酒之后,竟然差异如是。

作为东坡,我想,对酒的感悟也是寂寞的。在《赤壁赋》中,东坡与虚拟的客人进行了一番有滋有味的议论之后,便开始对酒施以青眼。在东坡看来,生命除了诗文就是酒。只要有酒无论臧否。除了酒,就是清风与明月。酒好比女人,好酒当然是漂亮女人简直称得上美丽。有了这个,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都几乎成了三陪。作为客人像酒那样的客人,在东坡一生中也不多见。苏轼门下走狗,也就那么有限的几个。一个老黄庭坚有跟老苏酷到底的意思。一个和尚佛印也几乎不相上下。还有一个叫秦少游的,死皮赖脸跟着,虽然后来不知所终。至于其他的,我就说不上来了。东坡一生拥有的这些,最终还是曲终人散,烟花凌空。只有酒,才是他最忠贞最相知的情人永远也知道不背叛哪怕偶尔,甚至,常常无缘无故多事或者滋事。所以,在《赤壁赋》里,东坡最终,还是皈依于酒,与客人烂醉如泥:整个船上,杯盘狼藉,哪管长空,既驾晨曦。

东坡作为一代文人,风流旷达,良善雍容,世间早有定论。但我还是想说,他真正的一生,都是寂寞的。只不过这种寂寞已经超越了寂寞本身,炼铸成了一种俯仰洒脱,哭笑自如乐天安命的生存状态。余秋雨先生在《苏东坡突围》一文中,对东坡,对东坡生存的时代,作了相对细致的剖析,读来让人忧伤。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却声声如诉,字字是血,很是使人扼腕。在前者看来,苏东坡是那个时代的另类社会容不下就只好对他下手好像很有些迫不得已。在后者看来,苏东坡是那个时代的光芒虽然孤独却仍然是才子流风烛照日月虽然政府有些手黑。北宋因东坡显出了某种气象。东坡也因北宋成为了一道风景。当然,这道风景,与欧阳修的推崇有关。至于另外两位仁兄司马光与王安石。他们既是老苏的旧交,又是老苏的夙敌。还有一个才子柳永——这是个独行侠,几乎与老苏不相往来。科举绝望之后,柳永努力孤军奋战,顽强自我革命,最终在泪水与嬉笑的亲吻中练就真身,成为了青楼圣斗士。这个穷困潦倒的倜傥中青年,在充满人间冷漠关爱的伟大青楼里,奋不顾身献身青楼,以生命时光烛照当朝,成为后世文人击节景仰之长风。

东坡,当然与柳永不同。柳永从福建老家崇安,一路狂飙,洋洋洒洒,飘到京城。但希望与现实的反差,成为柳永的隐痛,最终成就了他青楼十七年的灿烂岁月虽然最后,艰难非常,才挤进权力圈。可这时的小柳,已成老柳了,体若金菊,气如蛛丝:精气神都在苍凉郁闷的走投无路中,变成了一丛深秋的茼蒿。东坡从四川眉州出发,倚金沙,顺长江,过三峡,经襄阳。最后,京城汴州遥遥在望。成为学士之后的东坡,气盛华年,文心政心都高张。先杭州,而密州,而徐州,而湖州。政绩昭然,物产丰然,民心坦然,风俗纯然。接近英俊的老苏,心情很是舒畅。每天可能早早起床的老苏,生命盎然,眼放花丛,耳聆鸟音,内心深处,充满期待绿水天籁拂天地,清风雅意绕人间。此时的老苏,很可能对天空充满了遐想,对生命充满了感激,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气势豪迈,文意舒张,坦然之心,天高地迥,仿佛一面永不褪色的旗帜。当生命以一种气度展开,所有的细节都可以省略。此时的东坡,在自我的世界中,用自己特有的方式,舒展着自己的荡然人生。这是一种生命的高度,也是一种生命的宽度,更是一种灵魂的亮度。

也许,生命常常都由宿命组成,正当东坡春风得意之际,他的夙敌终于暗中动手了。莫名其妙的“乌台诗案”,使得风发万仞的老苏一落千丈。随之而来的发配,发配,再发配,成为了东坡后半生的萧萧落木。先黄州,而惠州,而儋州。最后,终常州。一路颠簸,一路苍茫,一路疾苦,一路风霜。这时的东坡,已年过半百。生命的沉疴与精神的暗伤,使得东坡不得不从宗教里努力寻找自我的生命支撑。一个具有宗教情结的人,也许自身的高度常常异于常人。东坡从自我的理念出发,参透了社会人生之后,就再也不把发配当回事。随隅而安成了东坡后半生的墓志铭。特别是从黄州一路出发,南下,南下,再南下,最后,之间一片汪洋,而与此同时,朝廷好像已经忘却了东坡的存在。东坡在儋州,不得不一边仰望故乡,一边观望大海,偶尔或者常常,掬水当酒,临空对月而此时的东坡,已渐入老境。年迈的东坡,颠沛流离中独望汪洋的东坡,却并没有因为自身生态的恶劣而倒下。虽然,作为生命个体,东坡或许很想倒下。

对此,我常常想,是什么原因,使东坡如此,面对自我命运的极限挑战,却又如此旷达?黄昏与黎明,黎明与黄昏,不知耗尽了多少生命的呐喊与叹息,湮灭了多少生命的梦想与追逐。唯独东坡,在此艰难罅隙之中,根本或者几乎就不把苦难当回事,每天劳作之余,仍然对月拍栏,临空抒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东坡在此词中,俯仰古今变迁,感慨宇宙流转,烦厌宦海浮沉。在皓月当空、孤高旷远的清冷意境中,渗入宗教与哲学,揭示了睿智的人生理念,达到了个人与宇宙、与自然与社会的高度契合。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由此可知,东坡此词所展现的内在生命力。

当生命以一种或几种方式婉转,我们见得最多的,不是生命的外在,就是生命的特质。东坡作为那个时代特有的景象,的确是社会的一大幸事。当东坡的生命轨迹从黄州转向,我们看见的东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东坡。黄州,成为东坡的生命转折,也成为东坡真正旷达人生的开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清代词话家徐钒,十分赞赏东坡这首词,“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这首词是东坡被贬黄州三年之后的作品。词中别有一番气象,这是后人怎么也学不来的。旷达与惊叹,婉转与解嘲,渴望建功立业,又坦然面对现实。这就是东坡,一生都在磕磕绊绊的东坡。当生命在不自觉当中成为一种奇迹,生命的内在就已经远远超越了生命本身。

多年以后的某个黄昏,我站在东坡的故乡,我才发现,东坡的寂寞是真诚的,也是必然的。当一个才学都高的人,面对大地苍茫,长空迥远,除了敬畏,寂寞,以及内视之外,还有什么?东坡当年所在的朝廷,对他下手,也是因为东坡自身。当年苏格拉底被雅典法庭判处死刑,理由就是因为苏格拉底的与众不同:引起了同类的嫉妒,被确诊为异类。当一个人引起同类的嫉妒时,这个人即使不是敌人也是敌人。我站在东坡曾经的居住地,这里已经看不到历史的烟云,只有市井的繁华与喧嚣,但我仍看见了从历史的风烟中走出来的东坡,须髯飘飘,背影微驼,这是一个智慧雍容的忠厚歌者,一个长袖善舞的达观壮士。当生命必须要以某种方式存在时,总会拒绝另外的呈现。东坡当年,被迫选择了自我逃亡的道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不知道这是政府的幸运,还是东坡的幸运,抑或是社会的幸运?

我抬头远望,秋天的黄昏,很有几分油画的质感,深秋的阳光,斜斜地洒在大地上,仿佛无数的歌者,我站在夕阳中的东坡故居前,渺远苍茫的天空,涂抹着几分金色,仿佛生命的端口。也许,生命的入口就是生命的出口,正如明亮或者黑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这是东坡的《江城子》,悼念亡妻之作。如泣如诉的寂寞,从文字中渗出,犹如永远不再愈合的伤口。漫漫长夜里,我们仿佛看见了东坡临窗抹泪的情景。这是一个面对世界微笑的人。当他背对这个世界时,他才悄然流泪。寂寞的东坡,在自我生命的苦情中更加寂寞,无论生命走到怎样的境界,寂寞都是生命的实质。在这首词中,外在的东坡几乎声泪俱下,但我感受最多的,还是他的寂寞。

也许,真正的生命都是没有出入口的,正如人性本质的孤独。东坡是真寂寞,宛如沉默悠长的时光。

作 者 简 介

张学明,男,七十年代前期出生,做过教师、编辑。曾在《诗刊》、《文学港》、《雨花》、《佛山文艺》、《延安文学》、《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出版有散文随笔《最黑暗与最明亮的》(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长篇小说《城市蚂蚁》(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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