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秀岭丨父亲的大饭碗
在对父亲的诸多记忆里,有一只漆着红“奖”字的白地蓝花搪瓷大碗,尽管岁月已流淌过了五十多个春秋,但它仍经常在我眼前浮现。
鲁西南小汶河北岸的吕家楼,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那就是我的故乡,我生于斯,我长于斯。从我记事起,我就见到父亲托着那大饭碗用餐。对于大饭碗的来历,寡言少语的父亲从来不提,而是母亲在我十岁那年才告诉我的。
1956年,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年,家乡的农业合作化运动搞得热火朝天,年富力强得父亲起五更,睡半夜。据说父亲在一天的时间里从社里的积肥大坑里挖出48立方的粪肥来。也就在那一年,父亲被评为劳动模范,还入了党,那只大饭碗就是当时最好的奖品。从此,那只大饭碗盛下父亲性情的喜怒哀乐,也装着全家生活的苦辣酸甜。
在山东老家,有个风俗习惯,吃饭时男人们大都端着自家饭菜聚到村中的露天饭场用餐,有什么好吃的饭菜互相品尝,有说有笑,别有一番风趣。记得在我三、四岁时,父亲就一手托着那只大饭碗,一手牵着还步履蹒跚的我同去饭场。不论是碗杂面面条还是一碗菜叶子粥,父亲总是让我先吃几口,然后自己再吃几口,几个轮回,一大碗饭便落入我们父子肚子里。吃完后父亲先抹抹嘴,再笑哈哈地拍着我的头顶骂道:“娘的,长大又是一个大肚子汉!”然后又乐颠颠地回家盛一碗回来。这其中有着不尽的乐趣,也有着深深的亲情啊!
父亲力大,饭量亦大,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据说父亲年轻时单手能将一袋近200斤的小麦挟起,能挑起500多斤的菜担;一顿饭能吃二斤面的馒头,还喝下几碗稀粥。我的童年,正是共和国历史上生活最艰苦的年代,我家人口多,经常有缺粮断顿发生。特别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为了填饱全家人的肚子,母亲只好将白菜叶、树叶和野菜之类掺入玉米面或地瓜面中蒸菜团子或熬粥。每次开饭时,母亲总是先把父亲的那只大饭碗盛满,然后再分给我们兄弟姐妹。那时父亲是生产队长,必须吃饱才能领着大伙去从事那些繁重的劳动。可锅中的饭毕竟有限啊,全家人不可能人人都能吃饱,特别是母亲由于长期饥饿,身上浮肿,面有菜青色。这些父亲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他也无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父亲放弃了使用那只大饭碗,这件事让我铭刻在心,永生难忘!
我家有棵200多年的老枣树,父亲对老枣树钟爱至极,有着特殊情感和不尽的情缘,是父亲心中的圣树。父亲对我们要求甚严,谁也不准无故爬上枣树伤害它,也不准在枣子成熟之前无故随便动一颗,否则就会挨顿揍,我们因为嘴馋不知挨过父亲多少大巴掌。1962春天,正是青黄不接时节,那时小枣刚刚像花生米大小,一天上午,父母下地干活,哥哥姐姐也都上学去了,我一人在家。快到中午时,父母还没有回来,早饭时喝的是两碗玉米面菜叶子稀粥,不到中午就饥肠辘辘了。我从屋里到屋外没有找到一点可以充饥的东西,当我蹲在院里冥思苦想的时候,无意一抬头看到满树的绿枣。我十分高兴地从地上蹦了起来,很快找到一根很长的竹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打起来,顷刻之间地上小枣和绿叶落了一片。我边检边往嘴里送,小枣虽然又硬又涩,饿急了的我却吃的又甜又香。偏偏就在这时,父亲收工回来,我见到后顿时浑身发抖,我知道面临的将是怎么样的惩罚。当父亲把那小蒲扇般的大巴掌举过头顶时,我急忙喊了声:“爹,不要打我,我饿,我饿呀!”只见父亲愣了一下,大巴掌在空中停住了,接着伸开两只大手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眼里闪着泪花。他先将地上的小枣捡起装进我的口袋里,然后又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的心里一直很沉重,很长时间没说一句话,那天吃饭时,父亲没有使用那只大饭碗。以后每当我一人在家时,锅里总放着一碗粥或一个菜窝头。多少年后我才明白,原来那是父亲从自己口中省下给我留的。本来饭量和力气都很大的父亲,为了让我不在家中挨饿,宁可自己饿着肚子去从事那些繁重的劳动。
从此以后,父亲再也没使用过那只大饭碗,他把它悄悄地藏在了起来,每隔一段时间就翻出来欣赏一番,有时眉开眼笑,有时暗自伤悲。1974年春,因生活所迫,父亲、母亲和我泪别故乡到黑龙江谋生,以后再也没见过那只大饭碗的影子。
“子欲养而亲不待”。历经诸多磨难、辛苦操劳一生的父亲早已驾鹤西去,可我每当想起就泪涌心头,饱含着对父亲不尽的思念。我相信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没有贫穷和饥饿,父亲不再需要大饭碗。
2016年6月
作 者 简 介
吕秀岭,本名吕修岭,籍贯山东省东平县,原任黑龙江省肇州县教师进修学校历史研究员,中学高级教师,文学爱好者,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曾在《新青年》、《黑龙江教育》、《岁月》、《东方散文》等十余种刊物和《作家在线》、《行参菩提》、《东方散文》、《青年作家》等多家微信平台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若干篇(首),在《中学历史教学参考》、《黑龙江教育》、《历史学习》、《初中生学习》等刊物发表历史教育教学文章多篇,主编、参编史志和历史教学辅导书籍等多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