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深山,两耳闻静。其实月有声,旧雨有声,野水有声,梅亦有声。
夜里铺纸写字的人,我相信,总有一刹那,有月色印在上面,那时他一凝视,心中隐隐有念,不知念什么,却那么美。
下雨天,四山墨绿,浓得化不开,便觉得那雨是旧年某场情事,捻成弦,在你心间缓板而歌。
还有门前野溪水,清泠作响,入了耳,却让人心中一静。特别是看到梅将开时分,忽有雪来,世间寂静,欢喜在心。
写过几句山居杂感,无一字提到静,想来却唯静字最贴切内心:
月印空宣,淡无着染。风停宿砚,隐而思远。
旧雨栖弦,远近缓板。新雪归雁,往来翕然。
野水荒蔚,云上犬吠。山色空翠,水底鱼飞。
见梅将开,忽有雪来。目寓千百,素所萦怀。
想想这些静的景,如放置于一张洁净的纸上,一一铺叙展衍,令人神往。
不管是古诗词里久远的远峦烟雨,苍山孤亭,绿水浮槎,苔桥枕流,还是现实生活中一杯坐下来的茶香,一枝案头宿住的花影……静的景与物,都让人心神萧远,端默欢喜。
前几日读得一句话,说的是再好的城市,没有旧书店,就是贫瘠之地。每去一地,若小住,必会搜罗旧书店,也总会去买一捧旧书回来。有的城市,怎么住都觉得生疏,不自在,但会因为一个旧书店,让心得以安抚。夜里翻几本旧书,寻一些旧时光,便觉得与一座城市拉近了距离。与一个人,大概也是如此吧,隔着茫茫岁月再相见,如心上仍有一本两个人的旧历史,哪怕只是些历史边角料,仍有一本两个人的旧诗集,哪怕诗行里已见不到旧身影,依然会觉得沧桑而温暖,疏离而寂美,孤远而芬芳。
居秋山,行草径,野花自在地开着,捡摘两枚光阴噬空的叶子,举于目上,阳光穿过来,林深日静,心思清宁。夜里蛩响衰草,相应喧喧,煮茶一盏,开怀自在。想想人生的好时光,莫过于如此忘了日历,秋风一枝清凉花,闲数几夜旧时月。四季倏忽往来,看一件旧衣,翻起旧书,或看到几页旧迹,又甚或忽念一山旧春花,一场旧雨,有惆怅亦有体贴的暖意。此生平仄岁月,求一分诗意,得韵处,随地春山,处处夏绿,笔枯时,做老菊一枝,寒梅数点。旧人旧事旧地旧衣旧月色,此间有真意,每品味,顿生端默欢喜心,一个人端然自在,沉静自敛,欢心自喜。
很长一段时间,特别喜欢“端默”二字,其义为“庄重沉静”。对自然对万物怀有庄重心,是内在的仪式感;而静默其中,是深心孤往,逸兴遄飞。常说起那些提茶入山事,寻山巅云边,或野蔚溪旁,三两知己,闲散一坐,饮茶说话,身在世外。茶哪里都可以喝,山中品茗,便是一个爱茶人的内在仪式。与端默相近的另一个词“端然”,我在文中用了又用。词有多义,其中有“端正、不偏斜貌”和“庄重整肃貌”两义。
为人处事,行得端然,必活得细腻美好。所以大凡称赞一位值得尊敬的老者,我多会用“端然”一词。比如元代王蒙《涤砚图》画中那位长须布衣老者,我描写他是“端然坐于茅草屋小院之中”,继而不厌重复地说“老者神色端然”。描写物时,我亦爱用。比如描写海藻花,我说“它们开花,它们白着,它们安静着,它们端然美好”;描写书签,我说“它们于书页间,悠然宁静,简默端然”。“端默”一词,我不舍多用。端然多呈现的是外貌、姿态,而端默更倾向内心。因而我组了一个词,端默欢喜。因端庄而能知身之所在,因默然而能知心之所往,始才有大自在小欢喜。
我有一本散文集,名字叫《我一定会忙成春天的》。写这本书,历时14个月。从一个春天开始,一直写到另一个春天。之前的写作,都是断断续续,特别想有一次完整的经历。于是摒弃一切纷杂,丢掉一切困扰,尽了兴地铺开云烟,寻了草径,蘸着溪水,纵笔而去,在一页页纸上,去做春天在大地上做的事。回头想想,真的是感觉一生的好时光,都写进了千章草木,万幅画卷,与一个懂得的人或陌生的同路人相知相悦。
那一年多的时间,我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山,亲近了很多水。我收集了无数的草木气息、花月光芒,安排它们在我的纸上,与美好的人劈面相逢。我感觉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真的可以像我说的,我忙成了春天,美好而芬芳。我用腿行走,用笔行走,那是我庄严的爱,天真的欢喜。正如明代陈白沙所言“寄语山中人,妙契在端默”,我一整年都走在春天之中,妙契难言,端默欢喜。想来,端默欢喜该是一个人的内在表情。不论世界是什么样子,他都有自己的一方世界,那里有朗月清风,草木花光。这样的人,素性端方,温良静淑,眉见喜色,仪容俨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