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岸《连翘》：在绝望中开出花来
看到山西作家小岸的这本书完全属于被书名吸引，“连翘”不是一味草药吗？“连翘”不也是《香蜜》中锦觅的发小吗？“连翘”似乎也一直与姑娘连在一起吧？
名字叫“连翘”的姑娘一定很迷人。
所以我翻开了小岸的这本小说集。全是短短的小中篇小说，共7篇，每一篇都有自己独特的名字。其中《隰有荷华》《梅君》最是打动我，当然，剩下的几篇《连翘》《失父记》《除夕》《时光不弃》《夏夜的微风》也涌动着温情。
零零散散的，我能够拼凑出一点作者的亲身经历，也能够把作者想要表达的那种在细碎生活中的绝望与永不放弃的希望之间关系的那种微妙的处理。
在绝望中开出花来，在满是破碎的生活里找到一点信仰，这，便是小岸这位作家的能够从她的内心思考中带给我们的力量。
一、故事里的钝痛
我该怎么样去定义这几个故事呢？
他们的主题是不一样的，只是故事里的主人公所遇到的事情都可以用“无常”去形容。我在读这几个故事的时候跟着主人欢喜雀跃、难过伤心或惊讶万分，其实都可以理解到这些情绪。
《隰有荷华》是讲一个女子为命运裹挟、却始终惦念那个改变她命运的邱先生、但最终孤独终老的故事。这个女子一生坎坷，小时候爹娘及全村人被日军烧死山洞，她自己被卖进了妓院，所幸她的第一个客人就是邱先生，他带她离开后把她训练成一个特工、送她去读书，给她全新的身份，并且经常完成一些特务任务；后来邱先生失联，一个中年女人接替邱先生位置跟她假扮母女去了三合镇，她去学校教日语，一个日本军官看上了她，带她进入军营，她生下了军官的孩子，日军战败，军官留给她和孩子几根金条，后来孩子10岁时溺亡，她经历了新中国的各种运动，最后她死在自己家里，终生怀念邱先生。
《梅君》是讲一个瘸腿老人回忆了自己和初恋的故事又心甘情愿被一个长相和初恋极为相似的发廊女骗了的故事。瘸腿老人原是国民党军队司令的儿子，战败身死后叔叔一家抛下他去香港，他的玩伴梅君留下陪他，他们结了婚，梅君怀孕后有一次发烧他们要去卖的草药被抢，他跟人拼命却打不过，梅君为他挡了拳头后去世。后来他终生未娶，后来遇到和梅君长得很像的发廊女，心甘情愿被骗，他卖了房子，把钱拿给发廊女，只当是补偿梅君。
《连翘》是讲日军侵华时期一个日军统辖下的治安村的村长和一个疯女人的故事。日军要让村子交一名慰安妇，村长给表妹带来的疯女人起名连翘并把她交给日军，赎回之后先在自己家里照顾，后在村子里的窑洞里照顾，因妻子嫉妒、自己老病死亡，疯女人由村子里其他人轮流照看，活得长久。
《失父记》是讲一个搓澡工为给父亲治疗心脏病，和父亲几番博弈，寻找家里的存款，最后父亲离奇不见了。
《除夕》是讲一个女子回家过年老父亲生病，她回想起她和母亲的隔阂，也就是母亲出轨生下了弟弟，父亲反而对弟弟特别好，她一直不理解，最后老父亲在发病即将去医院时跟她说明了缘由，她决心放下隔阂，照顾好母亲和家里的一切。
《时光不弃》是讲一个女人怀疑丈夫出轨各种猜测最后发现丈夫出轨的是一个她认识的很帅的男人。
《夏夜的微风》是讲一个小女孩和父亲的故事。父亲是矿工，母亲非常漂亮，但经不住父亲的各种怀疑，就跟人跑了，小女孩因为这些事在学校经常会遭到嘲笑，但父亲（不喝酒时）非常爱她。在一个晚上，小女孩本来期待父亲回来，让父亲带她去买桃子，但父亲却因为塌方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几个故事一回顾，感觉就像从头到尾又把心挖了一遍。
关于遭遇的唏嘘，关于人生的热望，关于一个人一生的走向，好像囊括在这几篇小说里给说尽了，有点钝钝的痛。
痛过后，又觉得，其实故事里的人都在用力地认真地生活着，他们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便用自己最真的想法和渴望去改变正在经历这些的自己。
想来，既羡慕又佩服。
我认为，这部小说集可以分为几个部分，第一部分是《隰有荷华》《连翘》《梅君》，第二部分是《失父记》《除夕》，第三部分是《时光不弃》《夏夜的微风》。
二、执著中的自我意识
在第一部分的3个故事中，我看到了这些人物的执著的自我意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是《诗经》里的美好，在《隰有荷华》中是线索，是那个始终隐藏却坚定自我女子的名字赵荷花。
赵荷花被邱先生从妓院中救出来、被训练成女特工、进入学校读书时，她就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就是和邱先生在一起，哪怕是为他赴汤蹈火，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死而无憾。
可是邱先生再也没能回来，他就像王安忆《长恨歌》中的李主任，永远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当接替邱先生和她单线联系的秦女士为了组织所谓的任务，让她跟了日本军官渡边时，她脑海里想象的仍然是和邱先生在一起。后来她生下渡边的孩子，她给孩子起名邱明，她就是认为，她是跟邱先生生下的孩子。
在她死去时，她有一封未写完的信，她写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再次遇见你……”，这是写给邱先生的。另外，她想告诉邱先生，她的名字叫赵荷花。这是她曲折一生，唯二的坚定做自己的时刻。
她的一生，只活两件事，一为赵荷花，二为邱先生。
《梅君》是瘸腿黄老头黄少钧年轻时候的妻子。
当全城解放、百姓锣鼓喧天时，他们一家人却是不幸的开始。黄少钧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战死在解放战争的硝烟中。父亲死后，叔叔一家只搞到4张船票去香港，叔叔婶婶还有两个兄弟姐妹一人一张，所以只有他要被留下来。
青梅竹马的梅君从船上跳下，陪他一起流浪。他们漂泊到一处小镇安家，梅君怀孕发烧，他在当地人的指导下挖茯苓去卖，结果茯苓被抢他们被打，梅君替他挡下了许多拳头后大出血而死。他思念梅君，终生未娶，他觉得在这世上，再也遇不到和梅君一样的女子了。
年老的他，有一定积蓄，还分到了一套房子。偶然间到发廊遇到一个神似梅君的姑娘，他每次都花钱去找那个姑娘坐一坐。身边的人都劝他，不要被人骗了。
但他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去找那个发廊姑娘。其实，他哪是为了找发廊姑娘啊，他只是想留住梅君还有可能在这世上的一丝一毫的证据。
后来，发廊姑娘探到他的底，用父亲病重的消息引他给钱。他哪里不知，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他宁愿在这个梦里多待一会。黄老头卖掉了自己的房子，他想，这钱是给梅君的。在这之外，他希望这个酷似梅君的女孩治好父亲的病后，安分守己地生活。
在漫长的后半生中独守梅君一人，在看透世态人情后绝不成家，在最后的念想中顺遂自己的心意，这都是他力所能及为自己做到的事情。
《连翘》这篇也是这本小说集的名字，它的主人公写得其实不是连翘，不是那个被叫做连翘的疯女子，而是跑马村的村长郭秋山。作为一个村长，首先考虑的是全村人的安危，其次是家里人，最后是自己。
他的命运是和全村人连在一起的。
先前日本人到村里烧伤抢掠，还奸污妇女。最开始那个妇女受不了流言蜚语就自杀，所以后来为了防止他们村这种现象再次出现，他就带人去做思想工作，所以他们村里后来被奸污的妇女没有一个自杀的。
后来日本人要他们村出100担连翘茶，连翘没有那么多，他们也做不出来。所以他再三去找维持会会长，最后降为20担。事在人为，跑马村老老少少总算也还平安。
最后关于疯女子的事情，是因为日本人要治安村出慰安妇。他思前想后，百般为难，交谁出去都是罪过。表妹带来一个疯女子，总算解了他的围。他给疯女子起名为连翘，送给日本人。
但这件事其实在他心里一直过不去。他嘱托维持会长如果看到日本人放人就马上通知他。
日本人败落之后撤走一多半人马，连翘偷跑出来，彻底傻了，见人就脱衣服。他接到维持会长的通知后，就把连翘接到了家里。
连翘在他家生了一个死胎；后来他们做媒把连翘嫁给一个光棍，但也没成，连翘跑回他家；连翘经常被吓到，叫声吓人，所以他儿子的婚事受影响很大；后来郭秋山给连翘打了一孔窑洞，隔三差五去照顾一下，妻子又吃飞醋；所以后来村里那些被连翘救下的妇女自发去照顾连翘；连翘死后，按照郭秋山的遗言，埋在他的坟旁边。
郭秋山一直惦着连翘，我觉得是他从心里感到对不住连翘，所以无论他遇到什么样的境地，他都要保全连翘。
连翘的大恩村子里的人只是感念，但郭秋山却真真正正地把连翘当做一个人、一个女子来看待。他有大是大非的观念，更有不同于其他人的价值观。他认定的事，他一定要管到底。
看到这里，我才觉得，郭秋山是那种自我很强大的人，虽然他也会关注别人的评价，但他心里始终装着他要履行的使命。
三、与父母家庭中的和解
第2部分两篇《失父记》《除夕》，都是和父母家庭有关的故事。作者化身其中的主角，在无论什么样的人生剧情中，与家人和解。我觉得，她更想和自己和解吧。
《失父记》中的父亲是穷酸、抠搜的人，有小市民般的狡黠和精明，但又比任何一个人更爱自己的孩子。
韩宝军没考上高中，父亲不给他交高昂的择校费（一分五千，他差4分，共两万），但又说其实如果韩宝军能考上，他卖血也会供孩子读书。这是典型的中国式父亲。
韩宝军处对象好几年最后分手，父亲责怪他为什么不把花在女孩子身上的钱要回来。这种现象现在也时有发生，就感觉处对象不结婚，所有的付出和陪伴都了无意义。
父亲的抠搜也影响到他，也没影响到他。影响到的是，对钱这方面是极为看重的，没影响到的是，当父亲生病，无论是倾家荡产，也要给父亲看病手术。
父亲不想看，但韩宝军跟父亲斗智斗勇，终于拿到了家里的存折，这都是这些年他作为一个搓澡工挣下的钱，给父亲看病是正途。医生告诉他，父亲心脏的情况，能活到现在真的是个奇迹，实在不容乐观，需要置换心脏膜瓣。
正当一切准备就绪，他也在医院开始照顾父亲准备手术时，父亲不见了。父亲的行李、随身的檀木珠子和衣服都没带，被子里只留下了父亲的病号服。
一番寻找折腾过后，韩宝军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父亲，最后才想到父亲莫不是缩进病号服消失了。韩宝军后来见人就拿相片给人看找父亲，但其实，他明白，父亲永远回不来了。
我想，这大概又是一个典型的北方父亲，想尽一切办法省钱、生病能忍就靠着想让病自己好、千方百计不想拖累儿女怕花钱。因为他们的父辈也是这么过来的，爱孩子这件事他们并不会明确表达，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些。
《除夕》中的父亲又是另一个样子。
尚雪梅因为幼年时期看到母亲出轨生下弟弟，她对母亲和弟弟各种憎恨，始终未曾释怀。她中年离婚，瞒着家里。
她过年回到青城父母亲这里。父亲病得厉害，她仔细照顾着父亲。父亲又像个老小孩，非让雪梅带他出去看看公园。
关于弟弟的问题，尚雪梅委屈巴巴。父亲回答的并不是她理想中的答案。但在父亲突然再一次发病时，告诉她，他其实知道弟弟不是自己亲生的。
父亲跟她说，他在城里打工，她母亲一个女人家在村子里带着孩子过生活时不容易，而他疼弟弟，一方面要让她母亲安心，另一方面弟弟叫他爸爸，姓着他的姓，他有什么理由不爱他。好婚姻的奥秘，就像赶车的鞭子，两股绳绞成一股，你缠我我缠你……
她最终，跟这么多年来、与母亲弟弟的隔阂和解。她向爸爸保证，她一定会照顾好妈妈和弟弟，照顾好他们一家人。
人这一生总会与一些事情别扭很久，既无法放手、又无法释怀。但亲情里的羁绊，总会因为一些事情而发生转折，这会让你在人生的某个路口，一下子与它们拥抱，这么多年来，耿耿于怀的辛苦，瞬间融化。
四、人生无常的戏剧后，藏着悲悯
第3部分《时光不弃》《夏夜的微风》，是两个让人感觉有些坍塌的故事。
《时光不弃》是一个网名，像一个女人的网名。
作为一个女人，“我”本能地以为和丈夫互诉衷肠、流连忘返的是个女人。
通过驾图盒子，通过“我”别有用心地参加丈夫参加过的活动，通过“我”的一连串的试探和追踪，最后居然发现，“我”的情敌是那个李安琪的父亲李海，一个“我”也曾对他心神荡漾的男人。
“我”卸载掉驾图盒子，看到路边闪过一只敏捷的灰色流浪猫，一下消失不见。
在这个故事中，“我”的精神由亢奋无聊到最后颓靡绝望，生活里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想不到的意外让人默默崩溃，默默隐藏，最后收拾好心情，还得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夏夜的微风》，似乎是一个美丽的场景。
但在如此甜美的夜晚，发生的事情却是小女孩周红梅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这实在是温柔的残忍。
小女孩的世界，她的烦恼是爸爸喝酒时会打她，不怎么给她零花钱，不给她做饭，老师嫌弃她不讲卫生，同学嘲笑她妈妈跟人跑了。这是生活中对一个小女孩的荣辱之间。
她努力地去弥合这些缺憾。爸爸喝酒时她在外面躲着，等爸爸酒醒了她再回家；没什么零花钱但偶尔也能得到父亲给的一些钱，她就攒起来给自己买凉鞋或其它她自己需要的东西；父亲不给她做饭，她就自己吃开水泡馒头或者自己做点饭，或者去邻居家吃点东西；老师嫌弃她，她就开始慢慢改变，她开始讲卫生，努力学习好，最后还得到了老师给的三好学生；同学嘲笑她，她已经习以为常、能够自洽。
眼看着她的生活其实越来越明媚了。
父亲却在这个时候出事。本来父亲答应她带她去桃林沟买桃子的，她抱着满心的期待，做了一顿好饭，睡了美美一觉。
我不知道后面她醒来后会怎样，我有些害怕，但作者写到这里却戛然而止。
我不忍心去想，可能作者也在想，这个小女孩后面该怎么办呢？
人生有许许多多的困境，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所以作者让它戛然而止。
让这一刻的美好停留在这一刻，我突然又觉得，作者的悲悯在于让美好多停一会。
就这一会儿，也能治愈我们在生活中闯荡出来的千疮百孔。
五、写在最后
带着真诚进入一本书，带着恻隐出来。
每个人的人生都非常不容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轨迹，这生活轨迹的尽头，带着一种宿命感。
纵观这一路走来的悲欢，我发现，即使回到当初的时候，缺乏生活经验和系统训练的自己应该还是会有同样的选择和路程。
这么说起来似乎有点绝望，但在另一面，人都是不断成长的，在绝望中不断成长，唯有我们挨过一切的痛苦，才能获得时间赋予我们的真正的释怀。
那么我们在这时光洪流中，一如既往的坚持，也会成就人生中不大不小的花田半亩。
在绝望中开出花来，让绝望开出花来，就像俗话说的“有志者事竞成三千越甲可吞吴”，我们去抓住人生际遇中的契机，一下子豁然开朗，守得云开见月明，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人生都是九曲回环，那么我们不妨就各自去搏，山川湖海都是希望的田野。
文|京华
图|网络
编辑|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