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传说敬礼》三 武继志
1.《馋嘴曹小三》
曹小三被鬼子汉奸围住时,他高声喊了一句话:剩饭不是我吃的——
莫名其妙的喊叫在夜空中嗡嗡回荡,像一把凿子戳在城墙上,也戳在队长和大耳朵刘胜心上。他俩隐蔽在城墙根旁边的一堆废砖坯后面,听得既滴泪又滴血。
鬼子汉奸对曹小三的喊叫摸不着头脑,一个汉奸还骂,你他妈的曹小三,半夜三更又想偷吃谁家剩饭!
灯笼火把一阵混乱,曹小三被敌人带走了。
该死的狗叫也住口了,一切都是它惹的害。
曹小三是城关街面上的一个孤儿,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的精瘦干巴,一双眼睛忽闪着没完没了的鬼点子。他是街面掌柜们讨厌的人物,他人小名气大,有人给他送绰号“胎里偷”,意思是在娘肚里就注定了贼骨头。曹小三的确是个偷手,不偷肚皮就得挨饿,不偷卵子就得露在外面,夏天他在买卖字号的屋檐下过夜,冬天城隍庙就是他的家。够可怜,也够孬。胆儿也特大,城内自住进日本人,曹小三就瞄准了那个狼窝。他从日本人兵营偷出白花花的米饭,还有日本人爱喝的清酒。从宪兵队偷出打火机望远镜什么的。他还翻入日本人的红部,偷出鬼子头横山赤身裸体和女人吻嘴的照片。并且高高地贴在文昌阁的大墙上,引得过往的中国人、日本人哈哈大笑。曹小三惹恼了那个横山,横山说,抓住曹小三,死啦死啦地!曹小三心眼单纯,未考虑日本人已有防范,照偷不误。
东城门瓮城有一水道口,那是曹小三每次入城的必经之路,日本人已经发现这蹊跷之处。当曹小三再次试图从水道口入城时,被鬼子汉奸逮了个正着。小鬼子把曹小三打了个半死,然后头朝下吊在城隍庙的石杆上示众。当晚,刚好队长和大耳朵刘胜入城有任务,见此惨状,悄悄把曹小三救了下来。见他鼻孔一张一翕,又不忍心丢下不管,便两人肩倒肩把曹小三背回山里。曹小三醒过来就明白了一切,他看见身边的人都戴着八路军的帽子,说的第一句就是:我要打鬼子!锄奸队的同志们望着这个大难不死的小家伙,又疼又爱,见他聪明机灵,打鬼子的决心蛮大,大家一致劝队长把曹小三留下来。队长点点头,曹小三就是锄奸队的一名战士了。
曹小三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熟悉城内大街小巷所有的旮旯角落,而且爬墙钻洞、撬门开锁确实是把好手。队长很是喜欢,但凡有入城的任务,队长总是带着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
曹小三在锄奸队待了一段日子,人熟了,臭毛病也就出来了——馋嘴。锄奸队工作特殊,同志们身边时常有点私货(吃食)。凡是让曹小三看见的,那一准没跑。曹小三的道理是“见一面分一半”,软软硬硬,明明暗暗,他总能吃上。大家并不恼他,吃谁的谁乐意,孩子嘛,嘴馋点算不得什么。
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大家对曹小三改变了看法。
随着斗争形势的残酷,边区政府的粮食供给发生了困难。锄奸队的伙夫老张,持家有方,常常在缺米少粮的情况下在饭里掺些细糠野菜,但尽管如此,同志们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的。特别是夜间出去执行任务的同志,天明回来还得饿肚子。就此老张就在头天晚饭后,节省点剩饭,让回来的同志压饥。
问题就出在这点剩饭上。
老张头天留在锅里的那点剩饭,第二天早上不见了。他满腔热忱地揭开锅盖,却让饥肠辘辘的同志们失望了,瞪圆了眼珠子看着锅里。锅底只剩下星星点点的饭渣子了。这恐怕不是一两次了,不上个三回五回的,老张是不会嚷出来的。
这是谁干的?
老张一嚷,惊动了锄奸队所有的同志。老张愤慨地一讲述,大家都感到很气恼。
谁干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矛头指向一个人。有人一哼鼻子说,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这不明摆着说的是曹小三嘛,只有他才是天生的贼骨头。也是让大家把他宠坏了,不懂深浅,居然偷吃起伙房的剩饭来了。这要是在粮食充足的情况下也算不得什么,可现在是非常时期,一点剩饭就是一份抗日力量,谁偷吃了剩饭,谁就破坏了抗日队伍的纪律,损坏了抗日利益,性质是恶劣的。
这事就摆在了队长的面前,队长说,好吧,那就开个会教育教育曹小三。说是教育会,其实就是斗争会,在斗争中求团结,在批评与自我批评中改正错误。这是八路军一贯解决内部矛盾的法宝。
曹小三被大家围在中间,他懵懵怔怔地站在那儿头上冒汗。队长看着他,带着关切的笑脸说,曹小三,你讲讲你是怎样偷吃伙房的剩饭。
曹小三一梗脖颈说,谁说我偷吃剩饭,我没吃!
有人说,不是你,还能是谁?
曹小三眄斜着眼睛对讲话的人说,保不准就是你偷吃的,反过来赖我!
嘿,这小子,背着牛头不认账,还要倒打一耙。
大家还真有点对曹小三严肃不起来。
就是曹小三偷吃了剩饭。这是大家铁板钉钉的认识。可曹小三不认帐啊,打鬼子骨头硬是好样的,面对错误不承认的硬骨头是要不得的。大家继续开会,帮助他认识错误,有错必改才是好同志。
曹小三开头脖子梗梗地跟大伙儿打嘴仗,后来把头一低,不言不语,再后来抱了头呜呜地哭开了。曹小三一哭,大家心里发软。但事情总得有个结果,在大家的建议下,队长决定把曹小三禁闭起来,让他思想思想,长长记性,今后不犯就是了。说是关禁闭,只是让他一个人在闲房里待着,门上挂一把锁,并无专人看守。队长还悄悄从门缝儿瞧他,见曹小三躺在闲房的土炕上,背朝门,面朝墙,还是抽抽噎噎一副倔样儿。队长偷偷笑了。
那天是十月初一,当地风俗称为鬼节令,说是阎王爷要在这天检点恶鬼,看看阳间该除的恶人到了没有。抗日队伍不讲迷信,但队长偏要选择这天晚上出马锄奸,必有他的考虑。
太阳落山时,队长和大耳朵刘胜就出发了。往日他们这个锄奸组是三个人,今晚独独少了曹小三。走在路上,队长老往身后看,看不看也是缺了曹小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让他连声咳嗽。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队长和大耳朵刘胜已走出十多里,越走离敌占区越近,大耳朵刘胜的耳朵一竖一竖地提高了警惕。突然间,刘胜耳朵一愣,停下脚步。队长好像也觉察到后面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俩赶忙藏身在路旁一丛荆棘后面。好家伙,果然有人跟梢,黑乎乎的个头不高。大耳朵刘胜一个箭步蹿出,把来人一把摁在地上。来人嚷叫,队长,队长,是我,曹小三。
曹小三?队长在黑暗中又惊又喜,口气却故意恼,曹小三,你怎么搞的,让你蹲禁闭,你为什么跑出来了?
大耳朵刘胜把曹小三扶起来。
曹小三全没有斗争会上那种倔劲儿,三岁孩子似的拉住队长的手,晃着说,队长,你就让我跟你去锄奸吧,锄完奸,我回来再蹲禁闭不行嘛……曹小三把“不行嘛”三个字拖得长长的,粘粘的。分明是撒娇耍赖,队长能有啥法子?事已至此,赶他回去又不妥。队长说,好吧,跟上走,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下半夜,他们到了城外,天空星星在发困,夜风凉飕飕的,整座城墙都睡死了。队长带着大耳朵刘胜、曹小三直奔北城墙根来。到了这儿,队长学着蛤蟆“呱、呱、呱”叫了三声,随即城墙上有猫头鹰“嘿呼儿、嘿呼儿”地叫着,也是三声。不一会儿,从城墙上蹿下一条黑乎乎蛇一样的东西,那是绳子。队长小声吩咐大耳朵刘胜,上!刘胜上去了,曹小三上,曹小三心里想,上面肯定有接应的人,可到了城墙头上,黑暗中除了大耳朵刘胜,并无他人。队长也上来了,曹小三低声问队长,怎看不见接应咱的人。队长斥他,不要多问,快走。
在大北街,他们在一处院落外面停下来。按照事先的安排,大耳朵刘胜用手一托曹小三的屁股,曹小三就是一只猫,他翻墙入院,老练地摸到大门洞,掏出裆中家伙,对着门转就是一泡尿,门转一湿,拉闩开门就没声儿了。队长和大耳朵刘胜随即就闪了进来。
摸到正屋窗台下,里面还亮着灯呢。窥见大汉奸丁成恩正和一个女人坐在炕上面对面数洋钱。一盏昏晕的煤油灯下,乐得丁成恩的胖脑袋,数一块洋钱点一下头。丁成恩是复兴会的头儿,复兴会是日本人扶植的汉奸组织,专和抗日政府作对,曾有两位同志栽在他的手上。队长几次想除掉他,老是掌握不准他的行踪。这次,靠了内线,摸清这圪泡今晚要在一个叫“白糕”的婊子家中过夜。
队长用锯片轻轻拨开门闩,三人鱼贯而入,神煞一般突然出现在丁成恩面前。丁成恩顿时吓得面如墙皮,双手一张,手中洋钱“哗啦”落在炕上蹦到地上,双膝一跪,头磕得又是捣葱又是捣蒜。婊子女人见状,“娘呀”一声惊叫,野鸡一样把头往被里一塞不动了。
队长说:丁成恩,你卖国求荣,死心塌地当汉奸,杀害抗日干部,欠下中国人的血债,今天我代表抗日政府处决你,拿绳来。队长话音未落,大耳朵刘胜手中变魔术一样出现了一根麻绳,三绕两绕,缠在丁成恩的脖子上,用力一抽,丁成恩的眼珠就鼓出来了,脑袋一蔫,整个身子像一口袋沙土,从炕沿歪栽到地上。
整个事情做得干净利索。让曹小三又经历了一次锻炼。
队长带着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刚从院里撤出来,不巧被巷中两只夜游的恶狗看见,追着屁股狂叫。这该死的狗叫惊动了城内巡逻的鬼子和城门值夜的汉奸。说话间灯笼火把越聚越多,嚷着叫着冲狗叫的方向来了。情况突然变得严峻了,一时无法撤出城外,队长只好带着他俩隐蔽在城墙根一堆废弃的砖坯后面。但那可恶的狗眼贼亮,对着废砖坯还是叫个不停,这就等于帮鬼子锁定了目标。现在唯一的上策就是把鬼子引开,不能三人一块被逮了。队长当即吩咐大耳朵刘胜说:你要带好曹小三,我去引开鬼子。
队长话没说完,曹小三“腾”一下从废砖坯后面跳出来,朝着鬼子汉奸走去。曹小三大声说:王八圪泡们,你爷爷曹小三在这,要杀要刮,爷爷不怕!
这是队长绝对料想不到的事情。队长痛心得想一头撞死。大耳朵刘胜心血一涌,把手中一块砖坯捏得粉碎。他们身上除了一根细麻绳和一段锯片,什么武器都没有……
汉奸们都认得曹小三。曹小三一出现,鬼子汉奸们气势汹汹的劲头全泄了。原以为是土八路进了城,没承想是贼骨头曹小三。鬼子汉奸把曹小三围住,曹小三莫名其妙地喊出那句:“剩饭不是我吃的——”话喊给谁听谁明白。
鬼子汉奸把曹小三带走了,灯笼火把远去了,狗也不叫了。
头天晚上,锄奸队的伙夫老张,照例把剩饭盖在锅里,留给队长和大耳朵刘胜回来吃。曹小三关了禁闭,老张心里也不舒服,但剩饭总是保住了。天乍亮,老张就去了伙房,估摸队长他们也该回来了,剩饭该炒该热正是时候。老张走近灶前,听到锅里有细微的响声,他猜想是可恶的老鼠钻进了锅里。老张悄悄把锅盖推开一道缝儿,往里一瞧,这一瞧把他惊得浑身直哆嗦,差点把锅盖甩在地上——看见的不是老鼠,而是一条铁锹柄粗细的蛇盘踞在锅底偷吃剩饭。老张急中生智,轻轻把锅盖推严实了,顺手从窗台上抓起一块腌菜用的闲石头,放在锅盖上,然后跳着脚喊叫起来,快来,快来,抓贼了,抓贼了……
锄奸队在家的同志们正在起床,听到老张的呐喊,都跑进了伙房。大伙问老张,贼在哪儿?
老张一指大锅说,在里面。
大伙猜是老张把老鼠扣在锅里了,有人要拉锅盖。
老张说,莫揭锅,里边是蛇。
大家先是奇怪这蛇怎么就钻进锅里,后又嚷嚷该如何处置。有人提议不要揭锅,干脆烧火,把蛇烫死在大锅里。好主意,于是你抱柴我烧火,一阵忙乎,大锅热了,锅盖被摔打的劈劈啪啪一阵响,贼蛇在作垂死挣扎。接着锅底红了,老张搬去石头揭开锅,里面的贼蛇已变成一段焦黑的绳头。
至此,剩饭屡屡不见的真相大白了。大家想起曹小三,挤着蛋儿来到关曹小三的屋前,去了锁开了门,挤进去一看,曹小三不见了。大家先愣后慌,这小家伙跑到哪儿去了呢。
锄奸队的驻地是个傍山的村庄,大家山前山后找遍了,还是不见曹小三的影子。大家了解曹小三,骨头硬,鬼点多,不必想得太多。但曹小三挨了批评受了斗,这是谁都不想提的事实。谁的心里都不好受。特别是老张,冤枉曹小三的火药捻是他点燃的,老张恨自己,恨得头在树上撞了几下说,都怨我,都怨我,我才是该关禁闭的灰圪泡。
太阳一竿高的时候,队长和大耳朵刘胜回来了。队长脸色阴沉沉的,一言不发,眉宇间藏着响雷和闪电。老张他们一时情急,没看对脸色,上去围住队长,七嘴八舌地替曹小三鸣冤。
队长重重地扔给大家一句“别说啦”。大耳朵刘胜眉头也是蹙蹙的难看。后来大家才知道曹小三在城里出事了。
2.《一只爱国狼》
《抗敌报》记者小崔见到李二喜时,文章已经发表多日了。
他的一篇题为《做狼也有爱国情》的评论见报后,让根据地军民既惊奇又感动,很有鼓舞效应。文章依据灵广公路上一只具有爱国良知的野狼,竟然晓得协助我军战士勇斗顽敌而壮烈牺牲的故事,真实有据地阐述了爱国是天经地义的。狼且如此,何况人乎。评论取材真实叫绝,题旨精辟深远,笔锋铿锵犀利,对消极抗战者以抨击,对奋勇杀敌者以颂扬,嘹亮鲜明地成为一支有力的杀敌号角。文章发表前,小崔采访了分区参谋长,但未见到文中提到的李二喜本人。
这次相遇也是偶然,并非专访,小崔有事到李庄,刚巧分区侦察连也在李庄休整,小崔顺便找了李二喜。李二喜是侦察连的一名排长,人称“金刚钻儿”,是分区比武竞赛中的标兵,擒拿格斗很见功夫。个头不是很高,结实中透着一股悍武之气。见到小崔时好像不愿意多说什么,在小崔再三恳求之下,李二喜讲述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故事。
李庄村东有条河,俩人来到河边。河水不甚宽深,是那种清水石头河,河底尽是鹅蛋石,岸边还有一大块卧牛般的大石头,长而有凹,李二喜和小崔坐下来就聊开了。
李二喜说,那天正是阴历九月二十五,“二十四五,月出鸡吼”,这是当地的一句民谚,意思说每月二十四五日,鸡叫月亮才露脸。前半夜天黑露重,后半夜霜重夜冷,离鸡叫还有两个时辰,正是摸哨的最好时候。
摸哨就是悄悄把敌人的哨兵干掉,为部队的后续行动创造条件。这个你是知道的。
小崔点点头。
李二喜用指头抠一下鼻孔,继续说,这样的任务对我们侦察连来说已是习以为常。那天,分区参谋长把我们六个同志召集起来交代任务,六个同志都是侦察连出名挂号的汉子,平时训练时我们常在一块过招交手。分区参谋长说在灵广公路辛庄至黄台寺之间有六个敌人的游动哨,今晚在月亮出来之前一定要干掉他。你们六个人的任务是一对一地拿下,鸡叫时候有重要客人要过灵广公路,为保证客人安全,你们必须在鸡吼之前完成任务,有没有信心。我们都鼓足劲说,有!接下来分区参谋长给我们分配任务。我的任务是摸掉三号位的敌哨。位置在黄台寺村边一片小树林边上,公路从林旁通过,敌哨一般在树林边上游动或潜伏。这些情况我们早有掌握,什么时间动手,就像从自家锅台上取块烧山药一样容易。你可别说,我一向就这么认为的。
李二喜言此,哑然一笑,摆了摆手,自嘲轻妄。
小崔却说,抗日必有信心,应该有,应该有!
李二喜说,我们到了灵广公路就分散行动了,各就各位,各自谋算如何干掉自己的目标。我在小树林二十米开外就进入隐蔽状态。静静地用耳朵听,这个时候耳朵比眼睛可靠。黑暗中有树林作依托,鬼子的哨兵贴在任何一棵树干上,你是看不到的。夜很静,露如水如雨,一会儿功夫,眉毛耳朵就湿漉漉的。我一直匍地不动,我就不信鬼子的哨兵会长时间保持静默。过了多长时间,我没估计,星星高了,特别亮,该是后半夜了,寒气骤然加重。突然,树林北面传出咳嗽声,而且不仅一声,连着数声,是那种伤风受寒才有的干咳。好你个狗日的,终于现身了!我慢慢向咳嗽的方向爬去,像虫儿一样圪蠕,生怕弄出点响声。又是一连几声咳嗽,我感觉离他很近了。这时我的嗓子也偏偏痒了。受了那狗日的影响,我努力咽唾沫。那狗日的边咳嗽边开始走动,他的身影在天光下黑撅撅的显得又高又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鬼子中还有这么高大的家伙。但个头高并不等于有实力,战友中个头高的有的是,都不是我的对手,我并未把这个高个儿鬼子放在眼里。
李二喜不由咳嗽两声,对小崔说,打那我也就落下这毛病。
小崔说,风寒会伤肺。
河水轻轻流淌,河底的鹅蛋石上闪动着波光。
李二喜接着讲,摸哨这活儿要活的需要两个人配合,要死的容易,一对一就可以,只要瞅准机会,倏地扑上去,一刀出手,让他哼哼他都哼哼不了。因为眼前这狗日的个头太大了,我就有了谨慎,我匍匐到他脚边一丛茂密带刺的什么东西后面停下来。我听他不停地咳嗽,鼻子哼哼囔囔地抽搐。我这边嗓子也痒得不行,又坚持了一会儿,我含着一片草叶轻嚼,想止咳,但不管用,只好做出击的准备,再等下次嗓子一痒,我的身子就跳起来,一刀向鬼子的肋间刺过去。不料,这一刀被鬼子轻轻就闪过了,出其不意的一击,就算落空了。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我心中又恨又急。后面的情况是眼对眼的较量。他咳嗽,我也咳嗽。他咳嗽三声两声,我咳嗽一声就行了。奇怪的是这狗日的既不鸣枪报警,也不大嚷大叫,端着刺刀默默地与我对峙。现在他明显占着优势。他长枪在握,我只有短刀一把,我只有守的分,没有攻的分。那鬼子大概自恃身材高大,全然没把我当回事,有一种想逗我玩的架势,以手招示,让我攻他。我攻了两次,都让他轻巧地闪过。我知道我遇到了真正的对手。
李二喜说话时,手里玩弄着一小块石粒。然后指头一弹,石粒飞向河水,因为太轻没有浪花,波纹一皱,石粒就被吞了。
李二喜咳嗽两声说,后面的情况更糟,被你赞美的那只狼出现了。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先前一点都没觉察到,直至那大个鬼子哇啦哇啦惊嚷了两声,我才发觉自己陷入两面敌手,狼那绿幽幽的眼睛就在我的左肋旁盯着。那孽障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有良知会爱国,而是一只汉奸狼。
小崔的脸霎时变得诧异,瞪圆了眼珠望着李二喜。
李二喜说,这个该杀的东西大概看到鬼子人高马大,手里端着带刺刀的长枪,而我个头不高,手中只有一把短刀,它就欺软怕硬了,一次次冲我扑来。狼扑一次,我虚晃一刀,逼退为止。我的注意力放在鬼子这头。那鬼子似乎对野狼的掺和很厌恶,不时嘴里哇啦一句日本话,不时端着刺刀朝狼比划一下。咳,你说这只狼多么可恨可恶,鬼子刺它几下,它都没脾气,一个劲地对我呲牙咧嘴,好像我的肉香还是怎么的。我一直防备鬼子耍花招,刺狼是假,攻我是真,我的脚下始终走着八仙步。鬼子想玩我,狼也想玩我,我是既斗鬼子又斗狼。向鬼子刺一刀,回手一个秋风扫落叶给狼一刀。如果鬼子和狼同时对我攻击,我的处境肯定不妙。奇怪的是狼扑我时,鬼子并不动手,这样相持了一会儿。总归是我露出了破绽,让狼瞅出了机会,一道黑影蹿上我的胳膊,两只绿幽幽的狼眼像两只苍蝇,就叮在我持刀的手腕上了。这时,大个鬼子闪电般来了个突刺,那狼一声哀嚎,从我手臂上滚落下去。同时鬼子单膝一跪,整个身子像半片土崖一样倒下了。是我趁他把刺刀刺向狼的刹那间,一个铁拐李敲钟,向前一步,把刺刀送进他的肋框,这一刀是致命的,他不可能再有反击的机会,也没有能力把刺刀从狼的身上拔出来,鬼子和狼一块倒在地上。狼被鬼子杀死了,我被狼咬伤了。
小崔说,后来呢?
李二喜说,我干掉鬼子,按预先的约定,嘴里打出两长一短三声口哨,连长就上来了。连长拍了三下巴掌,分区参谋长也上来了。参谋长身边有一位首长,首长还带着几个人。这时,正好是月出鸡吼的时候,清亮的月光下,首长看见地上有鬼子和狼纠缠在一起的尸体,问,这是怎么回事?分区参谋长向首长解释说,首长,看情况,这是只爱国的狼,来帮助我们的战士杀鬼子,被鬼子杀害了。首长毫不在意地说,是嘛,然后踏着月光阔步向前方走了。
小崔对李二喜说,你当时就没跟首长解释一下。
李二喜说,我是什么角色,能有我说话的份儿嘛,再说,我的手臂被狼咬了,说出来多丢人!
小崔有些自责地叹口气说,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怨我缺乏调查研究,让文章失去了真实。
李二喜却说,那有啥不好,你的文章很鼓舞人心。
小崔思考一会儿说,李二喜同志,事已至此,说别的也没用,那咱俩来个君子协定吧!
李二喜道,好啊!
……
……
一切为了抗日!
一切为了抗日!
3.《锄奸队长的梦》
即便是在做梦,孟疙瘩儿也是抗日政府的锄奸队长。即便是在梦里,孟疙瘩儿也是斗志昂扬地要去执行任务。
但这次任务非同寻常,所以组织上曾考虑让孟疙瘩儿回避,让别的同志去完成这次任务。可孟疙瘩儿不依不饶,追着县长的屁股软磨硬泡,经过一番拍胸脯举拳头誓言耿耿的表示之后,最终把任务要了回来。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组织对自己是了解和信任的。
孟疙瘩儿在睡梦里心满意足地笑了。
就这样,孟疙瘩儿带着他的手下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出发了。从山里的根据地到川下的敌占区有四五十里的山路,其间要翻越大岭二岭还有竹竿岭,还要来来回回蹚几遭山沟的盘肠河,往日他们到川下执行任务,总是天黑前出发到午夜才能赶到川下,出发的时间孟疙瘩儿一向严格掌握。可这次孟疙瘩儿却不记得是什么时间出发的,仿佛世界已不再有时间,一切都很懵懂,一切都很无常,所发生的事情恍惚而又片断,孟疙瘩儿在零乱中发觉他们行进的速度如此快捷。他惊诧地打量自己,也打量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原来他们都长了宽大如蝠的翅膀,他们不是一步步行进在山间的小路上,而是飞越在天空。天空阴沉如铅,像一张黑色的大网,他们在网下飞,而历来让他们奋力翻越的大岭二岭竹竿岭竟在他们的身下,渺小而又匆忙,一闪而过,可以说是转瞬间的事情,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到了。
孟疙瘩儿朝大耳朵刘胜曹小三喊了一声“到了”,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喊叫应该是队长提醒战友的命令,然而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似乎都没听见。那么自己的声音在哪儿呢?孟疙瘩儿突然感到喉咙干哑,一阵口渴难耐袭上心头,原来声音憋在嗓眼儿里咕噜,根本没有出口。
孟疙瘩儿在睡梦里用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
眼前的村庄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说是村庄又不像是村庄,七零八落的房舍像火柴盒一样大小,但孟疙瘩确切地认定这就是生他养他的家乡。他还记得村边有碗口大小的一个泉眼,长年累月无声无息地往外冒着清澈的甘甜。想到泉水,嗓眼儿嘴唇就更迫切地要冒烟。但现在说什么也不是喝水的时候,他们有重任在身,他们是来锄奸的,掉脑袋都顾不上,还顾口渴?
孟疙瘩儿用舌头舔着嘴唇,带着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摸进村子,到了一处院落外面。这院落让孟疙瘩儿既熟悉又陌生,昏暗而分明,他依然确切地认定这就是他和娘和哥哥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老院。街门一点儿没变,街门进去左拐就是他家的茅圊,这让孟疙瘩儿想起自己,小时候是何等无能。天一黑,就不敢到茅圊去了,想解手总得拉了哥哥陪他去。哥哥嫌茅圊里面臭,站在外面等他,给他壮胆。他蹲在里边一边哼哼,一边不忘喊,哥,你在吗?哥说,我在。过一刻他又喊,哥,你等我!哥说,我等你哩。有哥的声音回应,他的屁眼放心又舒心,畅快坦然。如果哥烦了不应声,他会被眼前的黑暗吓得哭出声来。直到哥连声回应,哥在哥在,哥等你哩!他才破涕咧咧地重操旧事。
老院让孟疙瘩儿想到不少小时候的旧事。他还喜欢学猫叫,每次从外面贪玩回来,总爱伏在窗台下面“喵呜喵呜”叫几声。屋里娘和哥哥不应声,他就那么“喵呜喵呜”地叫着。娘和哥哥自然晓得是他的把戏,故意不理。但又不忍心,一小会儿后,哥哥隔着窗户纸说,听见是你了,回来吧。他这才“喵呜”一声推开那扇开关都要吱扭的门。
现在孟疙瘩儿又一次推开那扇门,他们要找的狗汉奸正在屋里的炕沿上坐着,孟疙瘩儿对他太熟悉了,不看脸面看后背,他都不会弄错。孟疙瘩儿他们的突然出现让狗汉奸猝不及防,心头激灵灵打颤,他是从据点跑回来看娘的,这消息怎么走漏了呢?这黑脸红脸蓝脸的汉子又是谁呀?狗汉奸的眼珠子转动着眼皮忽闪着只能发痴。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已经把他控制住了。他的老娘就在他的身边。老人家被眼前的突如其来惊呆了。老人家知道自己的大儿子大疙瘩儿做了不少恶事,也曾劝儿子讲良心哇,做好事哇,可儿子就是不听。老人家知道这灰鬼迟早要遭报应的,老人常想:如果有一天当汉奸的儿子和当八路军的儿子在自己面前厮打起来,自己又该怎么办?她不希望有这一天,或者说自己哄自己不会有这一天。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比她的担心差多少,差就差在扭绑大疙瘩儿胳膊的不是二儿子二疙瘩儿,而是满面黑红蓝的三条壮汉,她一个都不认得。当娘的心偏,儿子再孬也是娘的心头肉手指头,烂了也舍不得剁呀!老人家看到三条汉子要把汉奸儿子弄走,有心上前拽住儿子的衣襟,可心有余力不足了,无奈中眼前一黑,就要栽倒。
孟疙瘩儿上前一步,把娘扶住,让娘缓缓坐在炕沿上。孟疙瘩儿有嘴不能说,有娘不能认,一种不能忍受的忍受让他泪流满面。
已被拿住双膀的大疙瘩儿仍不顺从,双脚死踩门槛不肯出屋,嘴里嚷着,娘,娘,帮忙!帮忙!不能让他们把我带走!大耳朵刘胜一急,冲着汉奸的腿弯就是一脚,直踹得狗日的大疙瘩儿真真假假惨叫一声,哎呀呀,踢断腿啦!踢断腿啦!
孟疙瘩儿听到汉奸哥哥的叫唤自然无动于衷,当娘的听了则是钻心钻心的疼痛,娘呼天抢地哭出一句,我的该死的汉奸儿呀!这一声哭喊不仅划破黑夜,也划颤孟疙瘩的心扉,他愕然望娘一眼,娘那苍苍的白发,佝偻的身影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衰老、单薄、孱弱在他眼里心里晃动……
娘一直没看懂刚才扶住自己的黑脸汉子是谁?更看不懂这汉子的脸上怎深一道浅一道的流水呢?娘冲着他恨气嚷出一句,我哭我那汉奸儿子,你哭谁哩!
说真的,要在娘的眼皮底下把当汉奸的哥哥锄掉,这说破天也是一件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孟疙瘩儿并不是想做什么大英雄,他只是觉得不锄掉哥哥,就愧对了死在哥哥手下的战友,自己不亲自出马就不配当八路军的这个锄奸队长。这只是孟疙瘩儿的一个普通信念,这种信念也就成了铆在他心中的一块铁。他想过了,等抗战一结束,他就放下枪杆子,拿起犁把子,回家侍奉老娘,也让地下的哥哥好生安息。当孟疙瘩儿向县长请缨出征时,县长说过,我了解你,我并不担心你对自己的哥哥下不了手,我是考虑在你娘眼前,由你怒目圆睁地收拾你哥哥,老人家会更承受不了。这也正是孟疙瘩儿的纠结之处。怎样才能减轻对娘的伤害呢?从小哄娘哄惯了的孟疙瘩儿,又想到了“哄”的老法子,他跑到抗敌剧社找到社长,跟人家要了黑红蓝三色油彩,他给自己涂了个黑脸,给大耳朵刘胜涂了个蓝脸,红脸是曹小三。
三个脸上涂着黑红蓝的汉子把娘的汉奸儿子弄走了。这个时候的孟疙瘩儿是堂堂正正大义凛然的抗日政府的锄奸队长。他一生都是娘的儿子二疙瘩儿,就这会儿不是,这会儿他在娘的眼里是装神弄鬼的黑脸大汉。不这样娘会更受不了,不这样或许他真下不了手。临出门孟疙瘩儿在心里唤了一声娘,这一声唤的哟,心都颤了,嘴巴却没有声音。
睡梦中的孟疙瘩儿嘴巴一张一合地蠕动着,干渴而没声息。
孟疙瘩儿他们把哥哥弄到村外一个叫小坟沟的地方。小坟沟是个鬼地方,坟头林立,村里哪家死了孩子就葬在这里,黑暗而凄凉。
哥哥的头脑终于转开了。他明白要处死他的是哪方神圣,也辨清黑脸汉子就是他的弟弟二疙瘩儿。哥哥在临死前用绝望低哑的声音说,绝情绝义的二呀,要不是哥,你早就喂狼了。哥的话动摇不了孟疙瘩的锄奸决心,倒是握麻绳的大耳朵刘胜心软了。
哥说的是实情,就连大耳朵刘胜也曾听他念叨过跟哥上山砍柴遇狼的事。那年孟疙瘩十五岁,家里有柴无柴并不关他的事,他是想跟哥上山玩一玩的。他执掌着一把砍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拦着哥哥,哥不带他,他就不让哥出院。哥最不敢见的就是他这副模样,他的鼻涕眼泪是一惯征服哥的绝好手段,哥应了。上山后他又嫌跟哥在一块不够自由,说是近前的柴草不够两把砍刀揽砍,擅自钻进一片茂密的麻荆林。哥还喊他,不要走远!他不听,一来劲就钻深了。他当然不知道在一丛麻荆后面正有两匹红眼狼等着他。恶狼见身小力薄的二疙瘩儿落了单,兴奋得呲牙咧嘴,用前爪刨起一片如烟的尘埃。惊魂落魄的二疙瘩儿顿时吓得手脚酸软,面如土色,钝刃砍刀抖抖晃晃,气如游丝地喊着,哥——狼!哥——狼!情急之中多亏哥哥赶到。大疙瘩儿奋不顾身地把弟弟挡在身后,让弟弟抓紧自己的后衣襟,他在前面奋力挥舞砍刀,兄弟俩且战且退,这才挽回二疙瘩儿的一条命。
孟疙瘩儿看见大耳朵刘胜迟迟难以下手,喝道,大耳朵,你是共产党人还是国民党人?动手!大耳朵刘胜手中绳子一紧,哥的双腿一蹬,脑袋垂了下来。随着哥的脑袋越垂越低,孟疙瘩儿突感脚下一阵剧烈的颤动,随即小坟沟无声地开裂了,这是一种乱人方寸的变故,眨眼间小坟沟像两片折断的树皮,中间罅出一个无底的深渊。哥的脑袋倏然变成一个硕大的土豆,还有明亮的芽眼,芽眼里转动着哥哥狡猾的眼珠,然后骨碌碌滚入那个深不见底的世界。孟疙瘩儿大惊,分明狡猾的哥哥并未死绝,有十分逃脱的可能,他大声呼喊,大耳朵大耳朵!曹小三曹小三!身边无人回应,四周是无边的空旷和昏暗。情急之下,孟疙瘩儿独自一个人忙忙追入那个开裂的世界,如同追入一条深深的沟谷。这个世界是那么混沌,是那么由不得自己,两条腿麻木了,罗圈了,僵成拉不动的弓,每迈出一步,如蹚在泥里水里一样吃力。他心焦如焚,他害怕行动失败,努力寻找哥哥的头颅,他要向哥宣布抗日政府的锄奸决定,还要告诉他,哥,你对我有恩,可你对国家有罪啊,你是逃不掉的啊!
孟疙瘩儿抬眼四望,不见哥的踪影,无常的世界风扫一样干净。而他的战友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又在哪儿呢?孟疙瘩儿浑身一紧,一阵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沮丧把他裹住,他不由鼻子一酸,酸得没有理由,又酸得有说不出的委屈,他自责痛彻地蹲下身子淌下许久不曾有过的眼泪。打小落下的毛病又犯了。那时,他心气一不顺当,眼泪就淌出来,旁边的哥哥会羞他,瞧瞧,二子又下软蛋!而他哪会背着牛头认帐呢,立马弯腰脱鞋,挥舞着鞋底追打哥哥。后面肯定是哥哥甜言蜜语的安慰。如今,领导不在身边,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不在身边,而自己又到哪里追寻汉奸哥哥的头颅呢?
孟疙瘩儿口干舌燥体虚气短,不得不承认这次锄奸遭遇了失败,承认自己辜负了领导的信任,但他不会承认是自己私心自用而放走了哥哥的头颅。大耳朵刘胜和曹小三也是尽职尽责的。孟疙瘩儿嘴里絮絮叨叨,含含糊糊罗嗦着许多话,到底说些什么,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混沌迷茫的世界,干渴缺水的身体,含糊不清的语言,让孟疙瘩儿渐渐陷入昏睡的可能。但这种可能是短暂无力的,孟疙瘩儿毕竟是心底铆着一块铁的共产党员。信念是扑不灭的火焰,信念让他那不甘不屈不认输的脾性在闪闪发光,也让他恢复了勇气,他孟疙瘩儿怎能轻言失败呢?他的锄奸行动不还在进行中吗?
软蹲在地上的孟疙瘩儿猛然跳起身体,他要继续追逃汉奸哥哥的头颅,即使是千里万里,他也要完成任务,用事实说明自己是说到做到的汉子。孟疙瘩儿揣着锄奸的决心继续上路。
前面是连绵的山峦,如同大岭二岭竹竿岭一样险峻,他在奋力攀爬。前面是深深的沟壑和一道道的盘肠河,他在疾步穿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前面终于有了村庄,村庄似曾相识地让他认定,自己又转回生生养养的家乡,可惜村口没有那个清水嘟嘟的泉眼,而是一大片的石砾,在寂静无声的石砾中,直撅撅地显露着娘那苍苍的白发佝偻的身影。
娘的目光很锐利,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弄走哥哥的那个黑脸大汉,娘厉声问道,你这个黑脸汉子是谁?为什么要弄死我儿子?孟疙瘩儿明白娘还未认出自己,说,他是罪大恶极的汉奸,中国人的败类,应该死!娘说,我知道他该死,要死也要死在八路军的手里,有你啥份?你装神弄鬼的到底是谁?娘说着上前要挠他的黑面皮。孟疙瘩儿慌了,想躲。他永远不想让娘知道锄掉哥哥的是她的儿子二疙瘩儿。但两条腿骤然又麻木了,罗圈了,蹚水蹚泥一样费力迟缓……
孟疙瘩儿心一急,用力一踢被子,他醒了。
梦里的锄奸队长把前几天发生的事情翻版了一次。
窟窿崖。
灵丘唯一一处没让鬼子的蹄牙玷污过的村子。共产党的雁北地委和灵丘县政府就住在这里。孟疙瘩儿和他的锄奸队也在这里休整。山环水绕的一处好地方。梁上有杏树、桃树,洼里有枣树、花椒树,郁郁葱葱,早晚有雾,夜间多梦。
孟疙瘩儿和他的全部人马睡在长长的两条对头炕上。睡的香吃的好,绵绵的梦和山野的雾缠绕了一夜,一觉醒来,天就亮了。说梦——是锄奸队员们的一个小晨曲。大耳朵刘胜说他梦见三年没通音信的老爹了。曹小三说他梦见被鬼子用刺刀捅死的奶奶了。梦是无边际的,有同志咂咂嘴说梦见吃了顿羊肉泡糕。有同志说梦里穿了湛蓝湛蓝的新衣裳。也有说梦里娶媳妇当新郎了。
嘻嘻哈哈,窟窿崖的早晨,快乐而美丽。
曹小三挨着队长孟疙瘩儿睡。曹小三见队长醒了,问道,队长,你说说你做了啥梦?孟疙瘩儿是渴醒的,嘴里先连连说,渴死我了!渴死我了!然后看了曹小三一眼,嘴角狡黠地笑了笑说,我这人不做梦!说罢,孟疙瘩儿穿起衣服下地出了屋。望着屋外如梦如烟的雾气,他知道自己不该对曹小三撒谎,可这样的梦怎能告诉战友们呢,岂不动摇军心?他觉得自己有权保留这个梦,对娘也不能讲。
孟疙瘩儿到伙房喝水去了。
作者简介:武继志 : 男 ,山西省灵丘县人,中专文化,曾当过煤矿工人,砖瓦工,公社医院会计,乡政府秘书,是大同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山西文学》、《草原》、《北岳》发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