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个故事——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车厢很闷,天气很热。我开始自己的第一次离家出走。潮湿逼仄的过道,我小心翼翼的站着,不让人过分靠近。我讨厌男人身上的味道,讨厌那些醉醺醺的汉子,他们是肮脏的产物。

我不安的眼神四处瞟望,我看到了他,他的表情相当严肃,他的背包很大,球鞋是新的。我一直望着他,看得出神。夜里一定有花在悄然开放,我嗅到他蓬松头发上的香味。他发现我在看他,于是笑了笑。我又低下头,把玩着手心,全是汗。他的眼神里,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到了车站,他说,走吧。

我跟在他后面,我的裙子很长,我拖着长裙牵牵绊绊的穿过的人群。他的步伐很快,我跟不上。我们像在玩一场追逐的游戏。我的裙子被过路的人泼了一桶方便面汤,它脏了。我没有顾及这些,我记得裙子是我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我看到妈妈柔软温和的目光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伸手往前抓,扑了空。

他在等我,站在人群正中央看落寞的我走来。

我就这样跟着一个男孩子走掉了。男孩叫小南。那天的天气,逼得人想要逃离这个世界。我既讨厌粘稠的阴天,又讨厌艳阳高照的日子。我想要酝酿一点眼泪告别我的城市,可是我发现在他面前我再也不能像一个小女生一样哭了。

那年我八岁,他十二岁。

我从小就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孩,沉静腼腆。我不喜欢说话,所以我朋友很少,少到有一天再也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而我唯一值得骄傲的,除了每次期考第一名的成绩,再无可炫耀。我最开心的就是着成绩单回家,文具盒在书包里哐哐响着,亦如我兴高采烈的样子,所有的文具都在笑。爸爸会用那长满髯须的脸刺我,刺得我心窝里痒痒的。他是全世界最强壮的男人,我一直坚持这份信念。

那天,我同样的拿着四科满分的成绩单跑回家,我奔跑着,黄昏在倒退,我觉得回家离我越来越来近,直到黑暗的入口。我走进弄堂,这栋八十年代的房子,有着曲曲折折的历史。电线,天线架,还有每户人家的晒衣线纵横交错着,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时常,我会听到隔壁王大婶责骂自己的小孩考试成绩差传来的小孩啼哭声,那样清脆的童声就像瓷碗一样掉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

我家的蓝色的门牌号,门半开着,很窄的楼梯,游荡着女人暧昧的呻吟。我不停地听到阁楼在响,我听得到有男人咳嗽;我的耳朵缠绕着这些混淆的声音,一时之间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我看到那个女人在明亮如昼的灯光的下绽放如花,头发从白色的床单上纷纷垂下来,只看见鼻子和眼睛的阴影。花好像在渐渐开放,血在缓缓流淌。

然后,他们都笑了。我也笑了,我不知那该是笑声还是哭声,我知道我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看到镜子里破碎的影像。父亲那扎满胡须的脸,他脸上红色的斑点,就像文森特一样。我手上的成绩单飘到了床上,同样的100分,我给了他。

妈妈回来了,和我一样看到了同样的景象。然后她转身就走了,留给我许多零食,许多钱,一声不吭。

那时,我只觉得胸口一阵恶心,身体想把一切都吐出来还给他。

我走出弄堂,天边有云彩,还有寒冷。

我出走的时候,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带。

在火车上看到那么多陌生男人,我想起父亲,他会带我去城市的游乐园坐摩天轮,买香草味道的蛋筒冰淇淋给我。并且拍照留念。我喜欢那种举着火炬的胜利表情,喜欢那样的微笑。胜利啊,胜利地获取甜的味道。胜利的香草味也环绕在他的身边。这些都多便宜呀,是他只要能挣一点钱就可以实现的幸福。结果,被他亲手毁掉。

我的妈妈她还不知道。她可能今天路过门口的奶茶店仍旧会给我买我喜欢的红豆冰。她会急急地赶回家,叫我出来吃。但我可以想象的是,家里已经爆发了战争,女人哭着要逼妈妈离婚,父亲在一旁抽着烟卷。那样尴尬的画面,眼不见为净。

这个拥挤的小城市,每天都有多少人这样走掉了,他们其中一定不会有一个小女孩像我一样吧,因为那些小女孩都有大人带着,有洋娃娃和冰淇淋。我看到送行的人远了,他们有的哭了,挥着手,告别无法触及的远方。还有迎接的人,他们的怀抱早已打开,等带下一站人们的到来。

我和小南在车站的咖啡馆里坐着,像两个没人接没人要的流浪儿童。可坐在身边的小南,他已经不是儿童了,顶多算少年。我们靠在一起,在大餐桌旁边昏昏欲睡。小南紧紧抱着自己的大背包,我见他那么在意,问了一句里面是什么。他说是画板还有画笔、颜料。

咖啡馆打烊了,我和小南被赶到了外面。我们两个站在落地窗前,看玻璃里折射的城市灯火。我看到小南拿出一盒水彩颜料开始画远处的人流,我不知道他能否把风也画上,因为此时此刻我只能感到猛烈的风。风吹乱我的头发,我看到玻璃里的我支离破碎的样子是多么潦草。很多年后,我同样的习惯在背包里放一支笔和一沓纸,在熙攘的人流的里作画。但我再也从没遇见过同样的小南。

我和小南在车站偶遇的逃离,在第二天清晨被警察叔叔扭送回家,还被当地的报纸大肆报道,迷路少年幸得警察相救平安返家。

我是在车上看到这份报纸的,标题太过醒目以及我的形象太过邋遢——我那白色的裙子,在夜光下每一道褶皱都随风舒展,小南背着包和我一起两眼无神的看着镜头的焦距。此后的日子,背后总有话语在戳我的刀子,我走过那些刀尖的岁月,顺利长成一名现世安好的女子。

我出现在那个夏天,小南背着画板游离城市边缘的年代。虽然不够久远,我记得很清楚,他喜欢文森特——凡高。他说文森特的脸上有红色的雀斑,眼底是被时间烧灼的赭石色。我说我爸爸就是这样的男人,但他没有一点艺术天赋,平庸无度。

尔后,小南上初中一晃就是三年。当我上初中的时候,他已是高中部的学生。我觉得我和小南的距离很遥远。我们隔了两栋教学楼,一个操场。每次下课,我总习惯趴在围栏上,看A楼涌出的人群,黑压压一片像天上欲坠的雨云。小南背着他大背包,在人潮里格外突出。我想大声地叫他名字,又怕被人听见。我只能看着他的身影钻进了暮色里。

小南会在晚自习前的一段时间出现在操场上的篮球场,有很多女孩围在那里,看他打球。也正是那个季节,玉兰树的花开了,像白色的鸽子一样卧在树上。远远看去,还真像。我一个人沿着林荫道走着,看头上开花的树,还有掉落一地的白色的花瓣。曼陀罗摩耶,你的花语是什么?我好像从未记得。

有一段时间,围看小南的打球的女生只有一个人,当然不是我。听学姐说,是小南的女朋友——小蝶。接着学姐又给我讲了一大段有关小南的爱情的故事。学校曾经流传着小南搞大别人的肚子,害的那个女生在流产手术上因为失血过多差点死掉。那个女生就是小蝶,小蝶家里通过一切关系遏制谣言的散播。我心里骂了一句贱人活该,可我又有点心疼,我心疼的是自己。

我才发现这些骇人听闻的故事,把小南和这个气味浑浊的世界区分开。女孩子们觉得小南是一个深邃的洞穴,她们喜欢洞穴以及洞穴里面的传说,但没人会因为迷恋传说而决定进去居住,所以没有女孩会爱上小南。除了我。

我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看着小南牵着小蝶的手走过来。我觉得他好像格外高大,比四年前的身形更加的壮实。我被完全地覆盖在他们幸福的阴影里,我白白的脸暗了下去,从此暗了下去。那时,我过了很久才用沙哑的声音向他打招呼,他却已听不见。我想跟着他走,那会使我冗长的青春有趣许多。小南的看到了我,只是看到而已。

有天,学校组织征文比赛,我在白色的稿纸上写着,用力的刻着。我想象小南画画的样子,想念他大大的背包,白色的球鞋。

“在一片蓝色的大海上,有一条鲸鱼。它爱上了人类,误入内河,从此不再洄游。它的身躯越来越庞大,就像河中的漂浮的小岛。人们累了,在它的身上休息。它驮着热恋中的人们,在夕阳洒满的河面上,在星光璀璨的夜空里。人们习惯了寂寞,便在它的身上写下许多爱情。鲸为自己身上的爱情常常独自忧伤哭泣,因为那不是属于它的。终于,有个女孩爱上了她,女孩对鲸说,带我走吧,周游世界。那时,鲸已经很老很老了。它的身上驮着整个工业城市,还有女孩。它回到了海里,像一座孤岛。远远看去,城市的喧闹和奢靡是它身上的一个毒疮,源源不断流出鲜红的血。它精疲力竭的死去,化成了岛屿。后来,岛屿变成海的伤疤。——化作孤岛的鲸”,这是我的处女作。

我常常幻想着自己就是那个女孩,小南是鲸鱼。这真是一场瘦骨嶙峋的爱情埃没有血肉。可是谁也不能否认,这场骨感的爱情因为清晰和分明而引人入胜。我想让自己的爱情染上大西洋的颜色,冰静的靛蓝色,带着波光粼粼的忧伤。

高三毕业考试之后,小南选择了复读。我从未如此接近他,时光只留给一年短暂的光阴让我们再次认识。

我有一点难过,因为小南所说的原因并不是他喜欢我。他没有说过这句话,从来没有。在那个沉闷难受的车厢,人流穿梭的车站广场,还有落地窗前作画时,他也没有说。可是我恍恍惚惚地以为他好像说过了。

我觉得他好像一直在我耳边说这句话。

我喜欢你的。这句话像一只振翅的蝴蝶一样停在我的耳边,喋喋不休。

我选择了画画,或许也是因为小南。他在给我们上课,他给每一个学弟学妹知道,从不指导我。我一张张画着,画他的眼睛眉毛鼻子。我看到他的心房心室就跟美术教室的布局一样简单。我还看到了美术教室里文森特的画像,他目光如炬的看着我,将我燃烧。

校园里的向日葵开得真灿烂,小南坐在操场边画那一片花田。有一群鸽子飞过,白色的像他的衬衫同云朵交织在一起。我觉得我的心被揪起来了。被扯着向我离开的北方飞。我的身体像无法熨帖的衬衫一样和我的灵魂分隔。我站在他的身后,欣赏这一恣意流光飞舞的画卷。我拿出笔,画了画。

哗啦哗啦下雨了,小南背起包走了。

他自然看到了我。

我吸了一口气,眼泪就出来了。它们像兵荒马乱的逃兵,顺着我茫然无神的眼睛闯出来。我再也不是一个小女生了,我再也不能像一个小女生在他面前哭泣了。只是眼泪,它们很无知,很想找一个洞逃出来,逃进另一个洞穴。我现在就像当年拿着爸爸给我买的那只完美无瑕的冰淇淋在我头顶流下多姿多彩的眼泪的女孩。

“小南,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了”

我失败了。这一刻我特别后悔。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为何会跟着这样一个高傲自大的男孩子走了。

但当我背朝他离开的时候是多么决然。

大雨像电影屏幕一样一闪一闪的。我好像看到很多熟悉的人透过玻璃走出来。

我妈妈来了。她说你出门怎么不带钥匙呢。她说红豆冰化干净了。真是的!

我张了一下嘴。想说对不起的,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妈妈不见了。

爸爸也来了。他说孩子你快过生日了,我送给你什么呢?

他自己思索着,消失了。

我本能的奔跑,像八岁那年,拿着四科满分成绩单跑回家一样,那个灿烂的夏天永远都不能过去。

那天,我从《诗经》里读到,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投诉

(0)

相关推荐